风声
昤安就这么放纵哭着,也不知哭了多久,才听到身后的细碎的脚步声叠叠响起,她知道,那是魏寒漪。
魏寒漪立在她身后三步开外,静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娘娘。”
昤安缓缓从王珩身上抬起头来,擦去自己满脸的泪水,正正声音,道:“刘苌都对你说了?”
寒漪点头,轻轻“嗯”了一声,道:“臣妾知道娘娘心里难受,可如今……不是难受的时候。”
昤安仰头,看着那暖色的帐顶上千奇百怪的繁复图案,行龙、鸣凤、金桂、锦葵、回纹、如意头、灯笼纹,那样复杂的针法和线条,和她此刻的思绪一样纷繁杂乱,几乎就要绕在了一处。
她苦笑:“是啊,我没有难受的时间了,”她回头,已经是一片郑重威严的神色,“如今天下局势纷涌,司徒启也野心勃勃,陛下病重的消息一旦传了出去,必然又会使四方王侯生出逆反篡位之心。为今之计,只有暂时隐瞒陛下的病情,稳住局势,再做下一步打算。”
寒漪点头:“臣妾明白。”
昤安继续道:“我怕是有很长一段时间要把心思放到陛下这边来了,如此,后宫的那些琐事我必然无暇顾及。但后宫是个多事之地,若有哪个嫔妃察觉异样走漏风声,必然会坏了大事,我无暇顾及这些,只有靠你来替我调度。寒漪,你要替我在后宫监视嫔妃们的动向,绝对不能让她们任何一个察觉到半点消息,更不能与宫外互通消息,一旦有人犯禁,必须斩草除根。”
寒漪久久立在当立,似是明白,又似是不解,她眉眼扑朔,双睫颤动:“时至今日,臣妾也只是为娘娘办了一件事情而已,娘娘为何要如此相信臣妾?”
昤安的沉默仅有一瞬:“因为在后宫,我如今只能相信你,”她抬眸,定定凝视寒漪,“你能做好么?”
寒漪毫不犹豫:“愿为娘娘竭尽全力。”
昤安摇头:“寒漪,此刻我不要你竭尽全力,我要你万无一失,不是尽力去做,而是做到最好。你只告诉我,你能不能做好。”
寒漪的怔忡也只有一瞬,随即决然:“能。”
昤安满意点头:“好,只要你说你能,我就相信你。”
昤安累到了极处,只想一觉睡去再不醒来,可她不能,她也没有选择,一切的一切就像早已经写好的戏本,不知不觉地将她推到了这个地步,她不能退缩,自然,她也由不得自己退缩半步。
寒漪看着眼前的昤安,又看看王珩,突然惘然一笑,静静道:“娘娘,有一言,不知该讲还是不该讲。”
昤安回过身去照看王珩,只缓缓道:“你讲。”
“娘娘您并不爱陛下,为何还要为他做这样多的事?譬如此刻,您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不问世事,可您还是选择留下来,为他挡尽了这些风雨。您明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却还毫不犹豫义无反顾,臣妾无状,不得不问一句,您到底是为了什么?”寒漪的声音凉凉的,轻轻的,如同不禁意打到脸上的雨丝儿,似是不经意疑问,却已然倾注了全身的力气。
昤安微笑,却从这微苦的笑里流出了泪来:“因为他是王珩,他无条件地信我、护我,娇惯我的骄傲和自尊,护我一步步走到现在。我这一生,绝不会遇到第二个王珩。”
寒漪垂首,声音淡淡:“臣妾以为,唯有深爱一个人,才能为他做如此多。”
“是么?”昤安喃喃,“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必须这么做,若不这么做,我必然会遗恨一世。”
寒漪跪倒,深深稽首:“既然是娘娘的心之所向,那臣妾也必然素履以往。”
这一晚,昤安过得极其漫长,仿佛生命里所有的无助和仿徨都集中到了这一晚。明明是夏末秋初的时节,月光却莫名地幽寒,一寸寸地攀上她的脉搏和衣袖,一下下地扣住她、锁紧她,如此漫长,如此幽寂,好像要把她生生困死在这样的黑暗和凉薄之中。
这一晚,昤安整夜无眠,她怔怔地坐在王珩的床榻前,一寸寸凝视着眼前熟睡的王珩,如墨入鬓的眉、薄而瘦的唇、山脊一样嶙峋高挺的鼻,还有他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肤色,宛如一块随时会化开的雪。她一遍遍贪婪地看着,探寻似的去触摸他纤细瘦长的手,她多么希望,今日的一切不过只是一个荒诞离奇的梦,一觉醒来,王珩还是会眉目温柔地站在自己面前,姿容皎皎,安步缓袖,对自己说一句:“阿昤,不要怕,我陪你一起。”
她就这么坐着,从月上九霄到晨曦初露,一动不动。
如果不是刘苌的到来,昤安真的就想这么坐到天荒地老,坐到被世人遗忘。
刘苌蹑手蹑脚踏进殿中,见到面目憔悴的昤安,鼻子一酸,却仍旧拱手问道:“启禀娘娘,马上就要到上朝的时辰了,满宫满朝皆不知陛下病重的消息,若陛下贸然免朝,势必会遭来朝臣和后宫的怀疑,奴才请娘娘的懿旨,该如何是好?”
昤安早已想好对策,她转过身去,清清嗓子,缓缓道:“你到承天殿去,传陛下的口谕,就说陛下为祈求国运昌隆,战事早息,特与皇后同在授章殿斋戒两月,不见其他妃嫔外臣,前朝政事,皆以奏章形式送至授章殿由陛下亲自批阅,外臣不得擅专,违者斩立决。”
刘苌有几分担忧,怯怯道:“娘娘,此法会否太过冒险?”
昤安疲软阖目:“既不能让司徒启起疑,又不能惊动太医院,还要理所当然地拒见外臣妃嫔,这已经是最好的法子了。你放心,万事有我兜着,你们只管照办就是。让侍卫在三十步以外守着这里,记住,除了你、孔真、毓书、冉月,任何人不能进入陛下的寝殿。”
刘苌深深作揖:“老奴替陛下、慕容贵妃,谢过皇后娘娘。”
庆业十五年九月初三,霍羲桀在粤北率两万铁骑突袭苏见林的反军,将苏见林的五万军队一举歼灭,缴获粮草兵器数万,粤北之地,一朝尽归梁。
粤北,齐王大营中,粤北大捷的喜悦冲散了军中多月以来的沉闷和肃正,一切的花花草草和声色犬马都在此时像上了色的画,骤然活跃而蓬勃了起来,旖旎而暧昧地盛开在军营的天空之上,如同被冲散了的酒香,其中之人哪怕不沾酒也有了几分飘然的醉意。饶是霍羲桀这样素日以来寡淡惯了的人,嘴角也难得地挂了几分散散的笑意,坐在觥筹交错的庆功宴之上,饮了一杯又一杯。
可他到底是理性克制的,五杯过后便再也不饮,只坐在帐中高高的主位之上,手里把玩着一只精巧的青瓷酒盏,长久地不发一语,只是眉目淡淡地扫视着自己座下的每一个人。
空气中酒香如醉,绕着舞姬们柔媚纤纤的舞姿,很容易地就让人心猿意马起来,直把人的魂儿都绕了进去,坐在霍羲桀下首的一位武官眉目飞扬,眸色微醺,带着几分醉意笑道:“多亏齐王妙计,咱们才得以一举击溃苏见林,那老儿刁滑狡诈,几次偷袭咱们大营,还好齐王早有准备,这次咱们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打得他连娘都不认识!当真痛快!痛快!身为武将,此生得以与齐王殿下并肩作战,驰骋沙场,当真是求也求不来的快活!”
他对面的军官应和道:“那是当然,普天之下有谁不知道齐王殿下的威名?天下间哪里还有殿下打不胜的仗呢?”
那武将看着面前的舞姬舞姿曼妙媚不可言,再看看霍羲桀游移不定似笑非笑的眼睛,不由得笑道:“齐王殿下乃是天之骄子,还不到而立便有如此谋略,实乃当今天下第一英杰,只怕有数不清的名门贵女倾心不已。这些日子在粤北,请末将做媒的豪门贵族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直把末将的脑袋都吵晕了。今儿大家难得痛快一会,末将也就斗胆催您一句,殿下如今二十有四,也是时候好好为自己挑一个王妃了。”
一席话惹得众人纷纷发笑,唯独霍羲桀仍旧面色寡淡沉沉,他高高坐于正中,不置可否,轻描淡写道:“如今天下战事纷呈,孤为武将,自当以平息战乱为先,至于成家之事,晚一些也并不打紧。”
那武将笑道:“殿下终究是殿下,还是与咱们这些凡夫俗子不同,心腹中藏着的也是另一番天地经纬,只是可怜了末将们,又要替殿下挡去那一个个说媒的人了!”
霍羲桀抬抬眼眸,将自己手里的杯盏轻轻举了举,并不饮酒,只看着那青瓷之间幽幽的光泽和杯盏后面尽态极妍的舞姬,久久沉默,若有所思。再把杯盏拿开的时候,那杯盏后面的人已经换成了淡静柔默的苏絮含,正站在那里施施行礼。
他疑惑:“你怎么来了?”
苏絮含笑意温软,行若弱柳:“外边起风了,妾身来给殿下送一件夹衣,如今天气转凉,殿下虽素来强健,可也得当心那凉风扑人。”
有窃笑的声音在旁道:“难怪殿下如此宠爱含妃,含妃当真是体贴入微,旁人可是半分都比不上的。”
苏絮含眉目婉顺,笑容温柔:“伺候殿下是原是侧妃的应尽之责,不过是殿下不嫌弃我粗陋罢了,哪里就有那般好了?”
霍羲桀并未察觉絮含眼神中的深意,只闲闲道:“有劳你,放下罢。”
絮含仍旧一脸妥帖大方的笑意,柔婉道:“衣衫是妾身亲手所做,布料和里子都是长安的,八百里加急送了过来,妾身又昼夜赶工才做了出来,虽不精致却好歹贴身,殿下还是此刻去换上罢,别一会儿又忘了,白白着了风寒可不好。”
霍羲桀这才听出端倪,眉心微动,便随即随絮含一起进了绕到了屏风之后,又把帷帐叠叠放下,才敢低语道:“长安出了何事?”
絮含忙将袖中的纸条抽出奉上,口中道:“是红印急报,妾身不敢妄断,还请殿下裁度。”
霍羲桀接过纸条,只一瞬以后,已然面色大变:“陛下他……当真病危至此?”
絮含皱眉,颔首道:“如此大事,只怕无人敢擅自捏造。”
霍羲桀眉头紧锁,右手渐渐攥成一团,隐约看得见那发白的关节正在微微颤动。他的思量仅仅只有一瞬,随即决然道:“马上传书秦青,让他准备接应我,我得快点动身去齐鲁。至于粤北……”他的声音极寒,几乎要冻住,“让他们给我死死占着,绝不能出差错,更别让旁人钻了什么空子。”
絮含虽不解,可多年来的顺从让她下意识地答了一句:“是,”她想想,还是掂量着道,“殿下如今虽贵为齐王,但到底也是武将,依着梁律,武将无召不得随意赴身战场,违者必罚。如今齐鲁正是战火连天的时候,您身为武将贸然前去,只怕是不妥,容易落了旁人的口舌,更会惹人猜忌。”
霍羲桀随意将自己的外裳揭开,慢慢披上絮含带来的夹衣,冷冷道:“说便说,我就是怕他们不说不猜疑,猜疑得越多才越好呢——尤其是司徒启,我当就是要他为了我霍羲桀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绞尽脑汁千方百计地来对付我一个,最好猜疑出病来才更好。”
絮含一双沉静如秋水的眼睛紧紧看着他,看着他修长而瘦削的手指飞快地在自己绣成的云纹图案上转动,她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想要上去帮他系上他腰间的带子,这种懵懂的冲动仅仅只在一瞬,很快就又消失不见。她低头微笑,那笑意里却满是恍惚:“妾身知道殿下心里总是有筹谋的,妾身……妾身只是担心殿下的安危……”
霍羲桀手上的动作并未顿住,只是略抬眼看了看眼前的絮含,随口道:“放心,现下朝中并无人敢动我,你不必忧心。”
絮含微微一笑,不知是在笑什么:“自然,殿下算的,从来都没有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