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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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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身体如何?怎会再次呕血?”昤安将孔真拉出殿门,低低问道。

孔真的眉头始终紧锁,不见片刻舒展:“回禀娘娘,陛下的身体本就如将朽之木一般坏到了极点,今晚陛下大惊大怒,又强撑身体耗尽元气,才会引得血脉逆行孱弱至此,如此下去,奴才只怕……”

昤安深吸一口气,面容紧绷,决然道:“如今还有什么是说不得的?你实话实说就是,我还受得住。”

孔真双膝一颤,直直跪倒在昤安脚边,深深稽首道:“奴才有罪,陛下只怕……只怕活不过这个冬天!”

“这个冬天?”尽管昤安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来支撑着自己,此刻还是像受用不住似的,斜斜倒向身后的盘龙朱漆柱子上,“你之前不是说是四个月么?怎么转眼就变了?”

“奴才本以为自己以金针过穴兼以重药调理,还能为陛下续命四月,可……不知为何,陛下的身子并没有如奴才预料般那样恢复些许,还是一直拖拖拉拉的不见好,尤其是那咳喘之症,反倒越发严重了起来。陛下的脉象也如乱麻一样,与微臣所料大不一样,其实之前微臣就有所察觉,以为是自己的用药出了问题,可一再调整药方之后,陛下的身子却还是那样不见起色,微臣也深感奇怪。”

昤安的指甲深深扣在坚硬的柱子之上,那痛楚密密麻麻地钻进她的指缝之间,只钻地呼吸都是痛的。她眉头紧皱,狐疑道:“莫不是……有人在煎药的时候捣了鬼?”

孔真跪直了身子,否认道:“绝无可能,从抓药道熬制再到陛下服用,奴才都是在一旁看着的,乃至于熬药的罐子、放药的柜子、盛药的碗碟,都是奴才一一视察过的,绝无半分错漏。偏生已经如此缜密,陛下的身子还是不见起色,这才让奴才疑虑。”

夜极静,月光依旧皎皎而翩然,仿佛无论世事如何冗杂腌臜都无法淡去它的卓然和皙华,那样干净的颜色,却怎么照也照不进昤安深不见底的心里。她握紧拳头,愤愤道:“再仔细些,陛下身边尽是眼线,说不定就有人在哪里动了手脚。如今朝野内外风声鹤唳,不能再让险恶之人有可乘之机。”

孔真依言答应下来,复又道:“今日听缘来寺那边的人传来消息说,妤妃娘娘的胎已经满了六个月,今日娘娘还感到了胎动呢,奴才特地记下来回禀娘娘一声,也好让娘娘欢喜欢喜。”

“当真?”昤安大喜,一时笑意粲然,问道“妤妃一切还好么?胎像可还稳固?”

孔真答道:“妤妃娘娘心思细腻,孕中又忧愁多思,胎像略有些不稳,可据那里的女医说,妤妃娘娘一心进补保胎,也不随意走动,虽胎像有些不稳,可孩子一切健康无虞,倒也无碍。”

昤安宽慰道:“如此便好,你要命那里的女医多加注意,不仅是妤妃,还有那周围的人,若有异常,必须速速禀报与我。”

孔真颔首道:“之前在缘来寺之中的御林军护卫自安德乌死后已然消停了许多,不再整日探头探脑的,还好娘娘妙计铲除了安德乌,否则这日久天长,难免会出些纰漏。”

昤安深叹,抬首轻望一树的月光,那颜色淡静而疏离,好似一捧还未凝上就要化去的霜,惹她全身都冷冷的,只觉得自己也是那万千疏离光芒中的一片,冷,而微弱。她有些颤抖,淡淡道;“是么?可本宫总觉得,除了安德乌,还有李德乌、张德乌、刘德乌,只要在这深宫里,杀伐和争斗就从不会停止,后宫的、前朝的……本宫真是怕,怕自己有朝一日变了、不在乎了,每日照镜子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镜子里那个女人是谁了。”

孔真默默,不能回应,亦无法释怀这个帝国最尊贵的女人的脆弱和伤感,唯有深深叩拜,再叩拜。

昤安不指望他人的回答,却仍旧掩不住心底里的惆怅和失落,她静静凝视孔真,温言道:“起来罢,眼下没有旁人,不必总是跪我。说起来我还不曾问过你,你是哪里人?可还有家人么?”

孔真依言站起,略挠了挠头,怅然道:“奴才是师傅在水边捡到的,自小无父无母,师傅替奴才起了孔真这个名字,将我视如己出,更是把毕生所学都倾囊相授。后来师傅入宫侍奉先皇,病死在太医令的任上,我则一直守在师傅的草庐里替师傅守孝,替贫苦之人医治伤病,直到陛下秘密召唤,这才装作太监进宫侍候。奴才没有家人,也没什么朋友,只有师傅一个至亲之人,如今师傅也走了这么些年,就更只剩了奴才一个人。奴才曾听到过一句戏言‘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当时奴才就想,奴才不就是那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之人吗?天地之间,万物有依,唯有奴才孑然一身,半生形单影只,却也逍遥自在,无牵无挂。”

昤安恻然,轻声问道:“若有一日你可以出宫,想过自己要去哪里吗?”

孔真哀哀一笑,唏嘘不已:“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到哪里不是一样呢?并无多大区别。”

昤安猒猒片刻,那莹白绵软的月光直直往她的眼睛里投过去,却不觉冰凉,只觉得双目酸涩,皆是成不了形的泪迹:“是啊,世事如此,可不没什么区别吗?”

一时风声渐紧,月色微粼,天地皈依于那小小的一团月,飒飒满地。

夜色虽凉,却到底挡不住簌簌的人声人影,譬如此刻的议政阁前,依旧是灯火通明,暖意摇曳。

司徒启稳稳地坐在檀木漆金绘梅花的桌案之前,看着眼前缓缓走进的男人,自己没有开口,倒听得自己身边的司徒烨轻轻笑道:“弟弟好漂亮的手笔,整个授章殿都差点毁在了你的一把火里!”

那人并不理睬司徒烨,只直直行至案前,跪拜行礼,分毫不乱:“父亲万安。”

司徒启淡淡道;“起来罢,难为你还想着我,这样晚的天了,还这样跑过来,也不怕别人瞧见。”

司徒烨立于司徒启身后,轻轻一嗤,张扬笑道:“如今熠弟已然是御林军之首了,这朝廷内外的禁军都要看着熠弟的脸色做事,谁敢多这个嘴,除非他不想要命了。”

那人从烛火中抬起头来,俊眼修眉,面似寒月,五官皆若斧凿刀刻,原是在熟悉不过的一张脸,不是叶弈又是谁?

叶弈速来知道司徒烨的飞扬跋扈,二人虽然是同父同母的嫡亲兄弟,却因自小不养在一处而关系生分,平日里便隔阂不断。面上不合,心里就更加不合,叶弈素日对司徒烨就没什么话,此刻更不与他计较,连看也不曾看他一眼,只是沉声回禀:“儿子依着父亲的要求逼出斋戒的陛下和皇后,陛下虽面有病色,精神却大致尚可,行为举止也并无不妥之处,至于皇后……皇后陪伴在陛下身侧,一切如常,并未有大的异样,还请父亲尽管放心。”

司徒启凝神道:“话虽如此,可那奏折之上的字的确蹊跷,绝不是王珩的手笔,在这普天之下,也只有卫昤安一个人可以替王珩批阅奏章,若不是王珩真的病入膏肓,又怎么会让一个女人为他代掌朝政呢?我怎么想都觉得蹊跷。”

司徒烨慢慢瞥一眼叶弈,漫不经心道:“说不定是那陛下一时发病不能应付,才让卫皇后代为批阅奏章的,等陛下略有好转,自然就不会让皇后再代劳了。”

司徒启缓缓摇头,笃定道:“只怕没那么简单……无论如何,卫昤安只要在宫中,这宫里宫外就片刻不能安宁,从李林钧再到安德乌,招招狠辣,从前是我一时大意,如今看来,这个人是不能不除了,”他主意已定,闷声唤道,“熠儿,此事交于你来办,务必斩草除根不能留下半点祸患。”

叶弈一时恍惚,灯下的面容上竟闪过了一丝微不可见的不忍和犹疑,淡淡地聚在眉心之中。

“熠弟这是怎么了?”司徒烨看着叶弈这迟疑的模样,自是不能放过这讥讽他的绝佳机会,便讥笑连连道,“难不成卫皇后天姿国色一笑倾城,让你有了怜香惜玉之情,故而犹疑纷纷不忍下手了?”

叶弈两耳一热,决然否认道:“没有的事,你不要瞎说。”

司徒烨笑得随意而放肆,像是随着疾风簌簌而摇的树枝枯叶。他岂会不知道叶弈的秉性?那长久的沉默已然是最好的答案,任凭叶弈再辩驳也不过是欲盖弥彰:“熠弟何必急着否认?无论是宫里还是宫外,卫皇后都是无出其右的当世绝色,莫说你,就连为兄我当初第一眼见她也被迷得五迷三道的,不怪你不忍心,毕竟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就是不知道你心里是更在乎父亲的千秋大业呢?还是一个卫昤安呢?”

叶弈震怒,一张脸几近崩裂,平日里最沉静的人此刻竟也有了几分薄怒,他狠狠抬起头,飞快地剜司徒烨一眼,低声喝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司徒烨则一心要与他针锋相对,现下更是毫不示弱:“弟弟莫要恼怒,哥哥只是怕你在宫里的日子久了,都忘了自己本来叫什么了。你以为自己是谁?叶弈吗?真正的叶弈一年之前就死在我的剑下了,你还记得吗?司徒熠——我的好弟弟,你姓司徒,骨子里流着的可是我们司徒家的血!你可不要辜负了父亲为你的一番筹谋,不要辜负了父亲对你的信任!”

“好了,吵什么吵?多少年了,不见面还好,一见面就总是这么剑拔弩张的,都是嫡亲的兄弟,能不能消停一下?”司徒启在一边忍无可忍,怒道,“熠儿,烨儿好歹是你的兄长,你说话也要注意些分寸,总这么吵吵嚷嚷的,成个什么体统?”

叶弈俯首,只沉声为自己争辩道:“父亲莫要听信兄长的话,孩儿从未有片刻忘记自己身上的职责,孩儿是司徒家的儿子,身上流的是司徒家的高贵血脉,此生唯一宿命便是助父亲谋夺大业,兴我司徒一族,至于别的事情,孩儿不敢多想,也没有资格多想。”

司徒启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叶弈,眼底是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狐疑和忖度。叶弈素来冷静,一张脸也肃穆严整到了极点,此刻也是纹丝不动地摆在那里,教人看不出丝毫的异样,可司徒启的眉头依旧是皱了一皱,脸上却是一贯的不咸不淡的表情:“熠儿,你是为父手里的利剑,为父当初为了将你安插进王珩身边可谓是煞费苦心,这么些日子,你做的也很好,我相信,这次刺杀皇后之事,你可以做得更好,更干净。”

叶弈此次没有再迟疑:“自然,熠儿愿为父亲和司徒家族鞠躬尽瘁,乃至付诸生死。”

司徒启满意点头:“你明白最好,”他从袖间掏出一个珐琅绘双燕的描金小瓶,对眼前的叶弈低低道,“这里头是剧毒无比的断肠草粉末,粘上一点都会要人性命,且药效迅猛,即使华佗在世也无法回天。我要你将此药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在卫皇后的茶水之中,只需一盏茶的功夫,卫昤安就必死无疑。”

叶弈没有再犹疑,立即接过了那瓶药,看着上面双燕同飞的图样,他的双眉微不可见地蹙了一蹙,却在一瞬之间又恢复了那不咸不淡的神情,低低答了一声“孩儿遵命”,随即恭顺地退出了议政阁,只留司徒启和司徒烨在屋内,被通明的烛火拉长了身影。

“当初卫皇后在携芳殿坠楼,阿熠为了救她把自己伤得连续三天下不了床,要我说,卫皇后本就是咱们的眼中钉,直接掉下来摔死了更好,又何必要救?阿熠这么毫不犹豫地就救了她,可见他已生恻隐之心。如今阿熠这个样子,父亲却派他前去除掉皇后,您当真放心么?”司徒烨似笑非笑,一张脸暗地如鬼魅一般。

司徒启两手扣于鼻下,思索良久,道:“若他此次能除去卫昤安,则表明他还可堪大用,若不能……”他深深一叹,似是唏嘘似是痛惜,竟有了几分缠缠绵绵的意味蕴含在其中,“感情用事,情在理先,如此这般糊涂行事,终究是朽木一块,难成大事。”

司徒烨笑道:“父亲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弟弟从小就是这样,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最是口是心非惯了的,心里越在乎什么就藏得越深越怕别人看见,心里越想要嘴上又偏偏说着不要,要他改?只怕难上加难。”

司徒启勾唇笑道:“所以为父心里一直更加中意你,你虽不及阿熠沉稳,更没有阿熠那样深的城府,可贵就贵在你从不感情用事,发起狠来全然不顾恩义情义,这样的性子才够硬够狠,才没有软肋可言,更加合我心意,至于阿熠……唉,历练了他这样久,却还是原来那个性子,只怕还是难堪大用,当真让我有些失望。”

司徒烨颇为得意,此刻更加低眉顺目道:“多谢父亲夸奖,可是此番……若阿熠不能成功除掉卫皇后,要再想除掉她可就是难上加难了,如果阿熠真的不忍心下手,咱们可要再留一招后手?以求一个万全之策?”

司徒启略一思索,遂点头道:“那是自然,从前我对熠儿还算放心,可如今……他竟然对卫昤安生了这样不该生的情分,那还谈什么成大事兴大业?如此无用,当真让我心寒!”

司徒烨“嘿嘿”一笑,在一旁恭顺道:“请父亲宽心,阿熠不行,再怎么还有我呢,若阿熠真的下不了手,孩儿自会帮他一把。孩儿会派我的人侍立在授章殿之外,若卫皇后按咱们的计划喝了那断肠草也就罢了,若没有,孩儿就让咱们豢养的武士张苻朝卫皇后发出暗箭,张苻是孩儿一手调教出来的人,箭术如神绝无虚箭,咱们再把那暗箭之上淋上毒药,不怕卫皇后不死。如此一来,即使阿熠一时心软,他也坏不了咱们的大计了——孩儿只是替父亲您不值啊,费了这么些年来调教阿熠,临了了要派上用场了,他却开始谈起情说起爱来了,莫说父亲,就是我也觉得荒唐啊。

灯火婉约,天阙迟暮,叶弈停在议政阁之前,听着里面父子二人的谈话,手里的佩剑握了又握,直至右手生疼。他深深吸气,看着满天滚滚的月光,不知在想什么,只看到那星一样的眼眸里,尽是满满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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