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呓
窗外的夜色已经很浓了,带着些深秋时节特有的凉薄和寒涩,淋淋漓漓地朝未央宫压了下来,似巨大漆黑的爪,渐渐笼住空中最后一丝亮色,看得人栖栖遑遑。
授章殿里的灯火越掌越亮,即使外头的风一阵紧过一阵,里头却依旧是温暖如春,乳白莲花瓷碗里的红豆莲子羹发出氤氲且蓬勃的热气来,吹得昤安脸上红红的,只是她的脸色却始终冰凉,定定看着前方墙壁上挂着的《翠华秋色图》,不发一语。
“后宫可有什么异样?魏容华照顾得可还好?”她倦倦开口,却不曾将自己的目光移开半分。
“禀娘娘,后宫的各位主子都还安分,每日串串门逛逛院子,要么就是在自个儿的宫里绣绣花点点香什么的,一切如常。那魏容华虽是第一次掌管各宫事务,可却很是稳妥周全,件件事都办得很是漂亮,娘娘尽管放心。”侍立在下首的莫有灵微微垂首,恭声答道。
昤安微微搅弄着手里莹白细软的羹汤,使得那莲花瓷碗里迸出更盛的热气来,吹得她的眼睛有些发湿:“这些日子本宫不在,全是你和魏容华处处为我周全照顾,当真是辛苦了。”
莫有灵叹道:“娘娘哪里话?奴才替娘娘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只是奴才这些日子不见娘娘,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听到授章殿这边又是火灾又是刺杀的,奴才哪里还坐得住,只有来当面见到娘娘,奴才这颗心才能放下些许。”
昤安亦垂头深叹道:“短短两天,一场大火,一次刺杀,当真搅得人焦头烂额,本宫真是怕,谁知道明天又会是什么呢?”
莫有灵上上下下细细打量着昤安,见她眉宇之间颇有几分倦色,就连脸色也差得很,不免担忧阵阵:“娘娘的脸色很不好,是最近过于操劳之故么?”
昤安反复搅着那一碗汤羹,只是没有胃口去喝:“最近总是这样倦得很,也没什么胃口,大抵是最近事情太多,有些伤神了罢。”
莫有灵知道昤安一贯的脾性,此刻也只有耐心劝道:“娘娘就是再没胃口也得吃上些,不为着您自个儿,就是为着陛下,您也得保重好自个儿的身子啊,”他说完静默片刻,又皱着眉使劲耸了耸鼻子,方缓缓道“奴才方才进来时就觉得有些不对,这暖阁之中的熏香为何这么重?凡事物极必反,香用的过多也只怕伤身呐。”
昤安悠长叹道:“方才情急之时,冉月为了扑过来救我跌了手里的香料盒子,里头的安息香便都撒了出来,这才使气味格外浓一些,平日里点的比这个淡的多,不会这么浓的。”
莫有灵闻言,整个人登时一震,上前两步急急问道:“娘娘方才说这是安息香?”
昤安见莫有灵如此反应,自己也警惕起来,放下手中的瓷碗道:“怎么?哪里不对么?”
莫有灵又仔细耸耸鼻子,整张脸紧紧地绷了起来:“安息香的气味应当是清新舒爽、如芝兰拂面,怎么奴才闻着,这殿里头的香味似乎有一些沉闷?不似寻常的安息香那么清淡。”
昤安往前倾倾身子,窃窃道:“你可闻仔细了?确定是有问题么?”
莫有灵仍有几分犹疑,便迟疑道:“奴才只是觉得气味有异,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奴才还需要看过香饵之后才能有确凿定论。”
眼下王珩已经因精神劳顿沉沉睡过去了,刘苌正好侍立在外边,昤安便连忙吩咐外头的刘苌拿了些新的安息香进来。莫有灵用银挑子挑出来慢慢闻了,又闭眼凝神些许时候,如此反复数次,他忽然如惊醒一般猛地往后一退,胸口反复起伏起来,手上的银挑子也因为指尖的颤抖而“叮咚”一声落在了地上。
不等昤安和刘苌发问,他已经直愣愣跪倒在地上,悲声道:“禀娘娘,这安息香里头有阿芙蓉,万万用不得啊。”
昤安心头一凛,皱眉问道:“阿芙蓉是什么?”
“阿芙蓉是海上过来的一种药物,原是一种花,又唤罂粟,此物可治疗痢疾等病症,却万万不能多用,只因此物药性极猛,若多服多用,只一次便会上瘾,久服阿芙蓉,让人气短神亏,深思倦怠,久而久之便瘫软无力,就如同废人一般。此物的粉末几近无味,混在香料里也不易察觉,那安息香的香味又极其淡雅,便更加不容易觉察出来,若不是香料方面的行家是断断不会发现的,即使察觉了不对,因着阿芙蓉产自别国,本国极其罕见,寻常的制香之人也识不得,奴才都只是小时候见过几次,这才认了出来。
昤安的手慢慢变得冰凉,心上的热度也慢慢被冻住:“也就是说,本宫近日来深思倦怠不思饮食,都是因为它……”
莫有灵双目赤红,痛心疾首道:“还好这香饵之中所放的量并不多,娘娘闻的时日也短,否则一旦成了瘾就麻烦了!”
昤安只连连摇头,她恐惧的目光在四下幽幽走走,直逼上刘苌同样惊惧的目光:“不不不,他们想要对付的不是本宫,而是……”
莫有灵的瞳孔骤然放大,登时不敢再言语,只敢缓缓把目光落到一旁早已浑身发颤的刘苌身上去。刘苌脸色青紫,手指发凉,就连手上的拂尘也“咯噔”一下落到了地上,他眼睛发直,满面哀色:“陛下用这个安息香已经有一年之久了,那……那岂不是……”
昤安豁然开朗,怪不得,怪不得孔真一直觉得王珩的身体恢复得缓慢,无论怎样调整药房都无济于事,怪不得近日来即使孔真全力施救,王珩的身子骨却还是一天坏似一天,怪不得这授章殿内的安息香总是连日燃烧着,昼夜不歇。
他们竟算计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们竟能狠辣到这般地步!
仿佛有利刃从自己眼前徐徐刮过,惊得昤安连肺腑都是寒的,手心里却慢慢出满了腻腻的汗,她忍着心口的不适,沉沉像莫有灵问道:“那阿芙蓉可否有解药?”
莫有灵缓缓摇头,悲愤而坚决:“阿芙蓉药性太强,从无解药。若中毒不深的话,辅以汤药调理还可以复原,可闻惯了阿芙蓉的人骤然离开此药,只会觉得头痛欲裂,如百蚁挠心一般痛苦煎熬,最后癫狂而死。”
昤安跌坐在软榻上,整个个人不自觉地开始颤栗,那样深重而灼心的恐惧,竟似挫骨销神一般,一点点啃食着她本就倦怠的理智和神思,慢慢将她最后一点希冀和期盼也损耗殆尽,如那越升越高的乳白烟雾,逐渐转淡,最终不见。
莫有灵忙上来扶住她,口里道:“娘娘莫急,如今咱们既不能让陛下受戒药的苦楚,也不能让陛下再受此药的毒害,奴才可以配出与此安息香香味一样却无毒的香料来,暂时瞒过陛下,可陛下体内的余毒……奴才却无能为力。”
昤安愣愣点头,思忖道:“是啊,如今陛下的身体虚弱成那个样子,不可再让陛下忧思烦心,只能先以此瞒住陛下,再慢慢地查……是谁?到底是谁?谁可以随意接近陛下?竟然在这安息香里加了这样的东西来毒害陛下!”
刘苌早已是老泪纵横,他双目血红,眼睛里如含了刺一般,嘴里恨恨道:“进出授章殿的人之杂之多,前朝后宫都在其列,真要查起来,只怕就如同大海捞针一般呐!他们好阴毒的心思,竟将陛下害到这般田地!我只恨,恨自己不能生啖其肉,替陛下出这口恶气!”
昤安虽痛,可她不敢太过挥霍自己的情绪,生怕自己乱了分寸影响了大局,反而给了旁人可乘之机。她将自己的理智尽数拉回,对刘苌恳切道:“公公切记,无论咱们多么恨,多么怨,在陛下面前都要牢牢憋住。孔真吩咐过,陛下眼下的病最忌讳的就是忧思过甚,陛下这两日本就大惊大怒,身上的病又添了几分,咱们万万不可再让陛下忧心,眼下,还是陛下的龙体还有前朝的人心最为重要。”
刘苌一边揩泪一边道:“是,奴才都明白,奴才会在陛下面前小心服侍,娘娘放心。”
昤安看着桌台上那一盒小小的安息香,只觉得胸里的烦闷和恶心一下重似一下,她紧皱眉头,对莫有灵道:“这脏东西留不得,你一会儿出去的时候吧这些安息香全都拿去扔了,注意悄悄的,别让人怀疑。”
莫有灵答应着去了,殿中只留昤安和刘苌两人,刘苌仍旧是呜呜咽咽难平悲伤,昤安听着,心里也戚戚起来,窗外有隐隐的风声,似是一阵哀哀窃窃的倾诉,一阵阵地钻进昤安的耳朵里,痒痒的、刺刺的,激起她心里更甚的悲戚和哀怨。颊边隐有温热的液体冉冉滑落,她没有去擦它,只慢慢抬头只看着天边那玉钩似的月,等着那滴泪自己慢慢干了。
这一夜,昤安无眠,她静静地坐在王珩的床榻边,慢慢为王珩揩去他脸上细细的汗珠,王珩的脸细若新瓷,白似润月,有几分孩子似的稚弱和懵懂,单纯坦白地让人不忍伤害分毫。
王珩睡得极不安稳,翻来覆去地翻了好几次身,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喉间低低呜咽着杂乱凄楚的音调,昤安在一旁看着忧心,正思量着要不要叫醒王珩,却听见王珩低低浅浅的梦呓声响在了自己耳边:“母妃,母妃……不要抛下珩儿,不要……”
那声音极其低沉凄婉,有几分孩童般的急切和娇弱,轻而易举地牵扯出了昤安的所有不忍和悲恸。
她知道,王珩口中的母妃是先帝的贵妃慕容泱,是曾经的第一门阀慕容士族的长千金,本事万分尊贵的身份,却因为司徒启的诬告而被害得满门被诛,自己也被迫自裁,死后被废为庶人,在玉碟之中被除名,连牌位都不可享得。
“阿昤,阿昤......”
她以为是王珩在叫她,忙回过了头,却不想王珩依旧阖目睡着,只是还在一昧地呓语:“阿昤,别怕……有我在。”
泪似乎是在那一刻决堤的,汹涌不止,染在王珩的被衾之上,斑驳而破碎,点点复点点。
幸好,一路走来,金顶之巅还有王珩,愿意以自己的全部,护她暂时的安稳。
她正垂首揩着眼泪,却听见王珩清晰而玩味的声音缓缓灌入耳中,带着一丝浅浅的笑音,不知不觉就暖了心肠:“你从前是最不爱哭的,怎么今日的眼泪倒如此之多?”
昤安抬头,却见王珩已然醒转,正朝她颤颤伸出手来,想擦去她脸上盈盈挂着的泪珠。她忙狠狠一擦自己的泪,道:“陛下您醒了?”
王珩“嗯”了一声,复又道:“司徒烨……司徒烨抓到了吗?”
“刚才安骅安将军来过了,说在城外发现了司徒烨的尸体,身中数剑,死得极惨。”
“哦?”王珩微微笑道,“倒是便宜他了,看来这长安城里有的是人想要他死,只是不知……司徒启知道自己的宝贝儿子死得如此凄惨,又该如何地痛心……痛心疾首疾首呢?吩咐下去,让安骅将司徒烨的尸体发回司徒府去,就说朕念在司徒启效力朝廷多年的份儿上,许司徒烨的尸首回归本家,朕便也要让司徒启看着自己至亲之人的尸首肝肠寸断痛不欲生,也要让他尝尝这锥心挫骨之痛!”
昤安的心尖有无数的火花迸射开来,咝咝啦啦地发出凛人的声响:“痛失至亲的滋味,他今日可是好好尝过了。”
王珩整个人顿时松了下来,他看着帐顶上繁杂缭乱的绣花图样,在淡淡的幽香之间缓缓开口,轻曼而悠长:“阿昤,你知道么?朕……朕刚刚梦见朕的母妃了。”
昤安不语,只静静聆听着。王珩似是溺在了自己的梦里,笑意如盛夏的阳光一样热烈蓬勃,与他看得人心里也暖暖的:“她……她还是那么美,会给朕唱《阿干歌》,母妃的母族是鲜卑族,《阿干歌》是……是他们最最爱唱的歌,朕小时候,母妃就喜欢坐在梨树下,给朕边弹边唱,白得像雪的梨花就那样飘在她的发上、腿上、衣摆上,母妃的肌肤却比梨花还要白,朕就在她的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听着,也唱着。还有……还有父皇,那时父皇最喜欢母妃了,他看母妃的眼神温柔地像是要滴出水来,我从没见过比那还要温柔的眼神,那么迷恋,那么痴狂,父皇是那样心甘情愿地醉倒在母妃的温柔和美貌里,六宫粉黛,没有一个比得上母妃的恩宠和荣耀,”
他的语气慢慢低了下来,变得迟诺而涩哑:“可……后来的一场阴谋,这些全没有了,司徒启和赵伦祁诬告慕容家族谋反,慕容家族的人在一个月之内被全数剿杀殆尽……就连母妃……母妃她也自裁了,我看过她……她那么白的皮肤没有了,像发了霉一样青灰青灰的,她的脖子上是青紫的勒痕,我怎么叫她她也不醒,我知道……她再也不会唤我一声‘珩儿’了,再也不会给我唱《阿干歌》了,再也不会将我揽在怀里了……再也不会了。”
“你知道么?全死了,慕容家的人全死了!舅舅、舅母,还有舅舅年仅五岁的儿子阿琮,阿琮……他还那么小,他长得那么好看,高鼻俊目的,若是长大了,定然是一个举世无双的美男子,阿琮很聪明,才五岁呢,那剑使得比我还要好,书背得比我还要顺,就这么一个孩子……被一把火烧成了焦炭。”
王珩从身上撤下一昧贴身的香囊,颤抖的手指在里面寻摸了一阵,摸出一段手指般长短的彩丝络子来,那络子已经很久了,上面的五色丝线已经有些退了颜色,可那做工却煞是精巧玲珑,妃色、茶色、柳黄、青绿、湖蓝的彩丝被细细地系在一起,打成细长的络子,上面还有点点的碎玉珠子相坠,很是喜庆可爱,只是那络子却像是被烧过一样,仅剩下了一半,已经有些发焦发黑,珠子上的的光彩也被灼去了几分,有些灰扑扑的。
王珩将那枚残缺不全的络子握于掌心之间,眼中隐有泪意:“这断了的络子……是在阿琮的尸体边找到的,另一半已经找不到了,大概早就被烧成焦炭了罢……这是阿琮唯一留下的东西,几经辗转到了朕的手里,这是舅母亲手打的络子,阿琮一直喜欢地不得了,如今……慕容家族已随风去,唯一留下的,只有这残缺不全的络子了……”
王珩侧过头看着昤安,凄然笑道:“阿昤……朕其实和你一样,无依无靠,漂泊在这天地之间,本是烟尘灰烬一般的人,却也被这天家职责和皇室荣耀困得死死的,除去那些虚与委蛇的名号,朕……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昤安不忍,含泪道:“阿珩……”,嗫嗫嚅嚅两个字以后,却终究什么也讲不出,只能再次含着泪沉默下来。
王珩轻轻擦掉昤安脸上的泪,温然道:“这些话,我素日里死死憋着,谁都不说……今日对着你,不知怎么就说了。阿昤,若是……若是你能来得早一些,你我……或许真的会成为一堆恩爱夫妻,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寮补这浩浩岁月里的寂寞流离之苦,可惜……你我彼此遇见地太不是时候,所以……朕只能是你的陛下,你的阿珩,却成不了你生命里唯一的那个良人如玉。”
或许是吧,相伴相守许久,他们是彼此的知己同僚,是彼此的良师益友,他们或许会在死后葬在一起,共享后世千年万年的香火,他们的名字会至死地写在一起,受这万世的注目与编撰,却唯独,她于他,他于她,终究差了几分缘分,做不成彼此的白头之侣。
昤安想了又想,终究是不能应答,只好替王珩掖掖被角,笑道:“离天亮还有两个多时辰呢,陛下还是再睡会儿罢。”
王珩点头,而后依言睡去,这次他入睡地极快,呼吸也绵长而温柔,床边的龙纹烛安静而旖旎地燃烧着,传递出细碎且幽微的热度来,很快就散在了一片模糊的寂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