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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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昤安的眼眶里像控制不住似的滚下几滴浑圆且滚烫的泪来,暗红了自己胸前檀红的灯笼花纹,她嗓音沙哑,几乎崩裂:“你胡说什么?什么再也不会有了?不许你胡说!”

王珩咧嘴一笑,缓缓伸出手抚摸昤安的头发:“傻丫头,哭什么?死原是人这辈子注定的事情,哪里有什么好怕的?这些日子你一直骗着自己,也骗着朕,其实……朕明白,我……我只是不想让你失望。”

昤安本欲说些什么,可那喉咙里直似有鱼刺卡住了似的,只刺刺地疼着,竟发不出一语。

王珩拽着胸中的游丝一样的力气,慢慢将那安息香的气味吸满了整个肺腑,脸上的颜色却更加青紫起来:“从前闻着这香味,总觉着心里头能够松快些许,这些日子也不知怎么了,便是闻着这安息香,心里也愈发别扭下去,直似有蚂蚁慢慢啃着一般,”他慢慢抬起手,看着自己手背灰紫的颜色,不由讪笑道,“果然人心之颓唐,任什么香料仙药也救不了了。”

昤安想到从前的安息香中被人蓄意地加进了阿芙蓉,害得王珩的病情每况愈下,就不免从心底里发出一阵沙哑的颤栗来。她不敢再王珩面前发作,于是只能强扯了几分笑容,道:“这安息香哪里就算得上是什么香料仙药了?陛下尽瞎说呢!臣妾前日里可是听孔真说了,陛下若是醒过来,是需得进一些滋补的枸杞参汤来调养气血的,方才絮絮扯了那么些话来,竟然给忘了。”

昤安言罢,便转过身去拿食盒内用青花莲台瓷碗温着的枸杞参汤,刚用双手将微烫的碗盏捧出,就听到身后的王珩微咳了两声,断断续续道:“朕……朕时日无多了,朕走了以后……还要多靠你……”

“咣当”一声,昤安手中的参汤尽数洒于地上,淋淋漓漓地蜿蜒到王珩的床边,发出咸湿而清苦的气味来。她忽地跪下,似是谨慎,又似是双腿受不住力一般,王珩只看见她耳边的串银锆石玛瑙耳坠在灰暗的屋内扑灵扑灵地闪出晃眼的光泽来,一半无助一半凄惶:“陛下……臣妾……”

王珩似是受不住那一片晃眼的光泽一般,慢慢地闭上了自己微酸的眼睛:“朕知道……你心里也有这个疑问……刘苌、毓书,他们心底都有这个疑问,只是你们都不说,都不敢同朕提起,其实提不提又如何?我既坐上了这唯我独尊的位子,自然是要为王家的江山……筹谋到最后一刻的……阿昤,我只是心疼你……你只是阴差阳错之间做了我的皇后,却是把余生都卖给了这一座冷冰冰的皇宫。你……你不要怪我。”

昤安抬起头来,望着龙榻之上那一个纹丝不动的男人,若不是眼角有细小的泪正在悄悄滑落,昤安几乎以为那个男人已经睡着了,即使是那样静静地躺着,王珩身上也永远有秋水一样的柔默和婉约,更有秋水一样的寒凉和凄索:“总在想究竟该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做,却不想一眨眼,朕也竟没有选的余地了”他抬高了声音,朝外边生硬地喊了一声,“让他进来!”

门“吱呀”开启,进来的竟是一身内监装扮的贺则修,昤安知道,这个人是王珩从南方提拔上来的心腹,向来唯王珩是从,在李林钧死后被王珩任命为大理寺丞,素来雷厉风行公正严明,是王珩最亲近的心腹之一,他身后还有余众十数人,被安插于朝堂各处,均是王珩赖以重用的股肱之臣。

贺则修只看王珩一眼,眼睛里的泪就珠儿似的滚了下来,扑到在地上,连声道:“臣叩见陛下万岁……陛下……陛下您怎么……”

王珩的唇边竟仍有几分晃晃悠悠的笑意:“惊着爱卿了,爱卿莫怪,实在是怕走漏了风声,故而只敢将病情说与皇后,连爱卿你也不得不瞒……本以为朕总还会存下几分力气与你再手谈几局,可惜……老天并不肯给朕多的时间了。”

贺则修何等聪明的人,这些年跟在王珩身边,对王珩身边的人和事也了解了个七七八八,此番一听,心中也明白了个八九分,一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叩首不止:“臣有罪!臣有罪!未在陛下最艰难之时与陛下分忧,臣有罪!”

王珩唇边的笑意散散的,他微微讪道:“爱卿快请起罢,今日冒险让刘苌召你前来……为的是……朕百年之后,朝堂之事,还需你多多襄助辅佐,一如朕在世之时,”他话音刚落,刘苌不知从什么地方闪了出来,手里捧着手臂长的纹花漆盒,郑重地递在了王珩的面前,王珩侧过脸来,目光摇摇晃晃地望向昤安和贺则修,略咳了两声,口中干哑道,“这漆盒之内,装着朕的两封遗诏,眼下妤妃已然有孕,若是祈鸳腹中诞下的是皇子,就由你二人携朕的第一封遗诏扶持他继位大统。若……若是公主,你们就拿着朕的玉玺和遗诏,迎已故肃亲王的小儿子王珏……入宫为帝,皇后为母后皇太后,携幼帝垂帘听政,贺则修及朕亲命的顾命大臣宫五人一起辅佐新帝,尽全力护住……王家这百余年的江山基业。”

昤安早已涕泗横流,满袖都是深深浅浅的泪痕,但她深知此时不是哀恸的时候,只能屏息凝神地听着王珩虚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围过来。遗诏、继位、江山、太后,这些生冷而华贵的字眼不知怎的就成了一把把锋利的刃,凉且深地割着她麻木的头皮。

王珩有这样的盘算她并不惊奇,她知道王珩会这么安排,因为换了她也是如此,只是她心中一直存有疑惑,无论是立亲子还是扶持宗室之子,都少不了兵变杀戮,如今朝野内一半以上的兵力都在河西霍羲桀处,不方便调用,剩下的一半则三分之二在司徒启手上,仅剩的那三分之一仅仅够戍卫安全,哪里谈得上发动兵变来遏制司徒启的势力?不等她问,王珩已经用他沙哑沉闷的声音回应了昤安心里长久以来的疑问。

“至于……用兵的事情……”他顿一顿,看向贺则修道,“爱卿,你来告诉皇后。”

贺则修侧跪向昤安,先是重重叩首,后忍着喉间的沙哑沉沉道:“自李林钧死后,陛下便开始借机在朝中各部各处安插自己的人手,除开财政司法吏户礼兵刑工这些必要的,陛下为防止有一日司徒启兵变造反,特特修建了大兴寺,名为修建寺庙为先帝祈福,实则在那寺庙的底下挖了五里开外的密室,再召集背景干净的壮丁秘密操练,总共有五万余人,每日自鸡鸣十分到三更之后,毫不间断地进行操练整顿。如今历经一年,所有部署已然结果,陛下为那五万人赐军号为‘长安军’希望有朝一日,长安军能助陛下铲除奸佞,匡政大业。”

昤安恍然,而后深叹王珩之谨慎睿智,怪不得王珩宁愿遭受天下人的唾骂也要耗费大量钱财修筑所谓的大兴寺,怪不得冷静淡定如王珩会在提起大兴寺之时出现那样痴狂兴奋的神情,他早已在心中算好了一切、谋划好了一切,等待着决胜时刻的到来。

王珩缓缓开口,一字一顿:“朕,惟愿长安军如朕心之所愿,护天地长安,纵朕身后骂名千万,朕也不负此生一遭。”说罢,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上明黄的寝衣似被搅碎的春池一般,炸开无数荧光的褶皱,直将王珩的脊背都压弯了下去,刘苌忙上去扶住王珩,却正好接住了从王珩口中吐出的一汪浓艳的鲜血,滴滴答答地染于被衾之上,似是在冬日里开出的最无双诡艳的花朵。

昤安大惊,忙踉跄着跪行向前,却因为膝盖失力而重重地摔在了王珩的床榻边,右手手腕粘满了王珩温热而粘稠的雪,很快凝结成一朵朵破碎的血红的晶子。她刚刚喊出一声“陛下”,却被王珩摆着手压了下去,她知道王珩这是没多少力气了。

王珩扶着刘苌的手,靠在床边,胸前的起伏愈发剧烈,双目血红欲燃:“至于……至于司徒启和霍羲桀……朕走了以后,立即以商议后事为名召见司徒启及其党与,便如吕后杀韩信一般,诱其入内,秘密杀之,再灭其九族,广昭其罪名于天下,为无辜之臣平反昭雪,平天下人之怨!还有……还有霍羲桀,他若是没有反心那便好,咱们平战乱多的时候还要仰仗他,平了战乱以后,给他一个武官闲职也就罢了,此人鬼心眼太多,又手握重兵,轻而易举便可与朝廷抗衡左右天下局势。万不可为权臣,否则有朝一日定成司徒启一般的心腹大患。若……若他有反心……”他冷硬了声音,声声切切,“杀!绝不能留!”

昤安与贺则修均是敛声屏气,此刻也唯有诺诺言“是”,昤安把自己的脸埋在一片灰暗之中,似乎在这样的灰暗之中,自己的眼泪也变得灰扑扑的,饶是泪水挂了满脸也不会被瞧出来,她正兀自想着方才王珩的话,却听见王珩的声音骤然温柔了下来,再一听,却是在唤她的名字:“阿昤。”

她不敢怠慢,忙跪行两步,牢牢握住了王珩的手。只听王珩的声音一阵一阵卷进她的耳朵里:“阿昤,朕自知与你之间已无需多言……可饶是如此,朕还是要不放心地再拜托你一次,往后……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待我好好照顾妧儿,还有祈鸳和她腹中的孩子……都拜托你了。”

昤安此刻的声音浑然似从风里挤出来的一般,满是萧条和颤抖:“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会用我的后半生来保护他们,哪怕粉身碎骨,也会护住他们一生安宁顺遂。”

王珩虚弱点头,却又将目光投向了贺则修,他微微喘几下,声音却顿时高起来不少:“爱卿!朕与你相识已久,算来也是难得一遇的知己良友,朕记得你说过‘清风自来,风月任走,吾心自立于天地之间,傲然灼灼,不染是非。’可朕还是……那样任性地将你拉扯了进来……你莫要怪朕!莫要怪朕!朕欠你的,欠你们的从容岁月,来世定会悉数报答,绝不亏欠半分!”

贺则修与昤安俱是惊诧感怀,只能久久俯首于地,任眼泪横流,只是不敢哭出声来。王珩又喘了一口气,接着道:“爱卿!朕平生在意之人不多,信任之人更是不多,朕今日,将大梁江山托付于你们,于你,朕只希望你效忠皇后,效忠新帝,凡事皆要与皇后商量,万万不可与她起了龃龉,要敬她、护她、助她,朕之所愿,唯有此一条,希望爱卿你千万答应朕!”

贺则修深深叩首,声音铮铮:“这些话陛下早已经对臣说了多次,臣字字谨记在心,绝不敢有负陛下所托!”

王珩顿住一瞬,铿锵发声:“你发誓给朕听,朕要听见你的誓,方能安心!”

贺则修郑重三拜,立指指天,字字锥心:“臣,贺则修,以满门性命和大梁历代先帝之名发誓,定当好好辅佐皇后与新帝,敬皇后、护皇后、助皇后,恪尽人臣之责,鞠躬尽瘁,至死方休,若违此誓,天地共诛,不得善终!”

“好好好!”王珩边说着,一边骤然瘫倒在床榻上,眼见着只有出的气,没了进的气,昤安大惊,正欲让刘苌去找孔真,却只觉王珩一把扯住了自己的衣袖,从喉间挤出几个单薄的字音:“祈鸳……祈鸳……”

昤安自然知道王珩此刻的心思,忙连连点头,口中宽慰道:“好,陛下先好好休息,我马上就派人去将祈鸳接过来,阿珩,你放心,我立刻让她来,你放心。”

王珩终于安心睡去,唯留屋中剩下的三人面面相觑。

刘苌边抹眼泪边对昤安道:“娘娘当真要接妤妃娘娘回来?这……妤妃娘娘身量已有七月,只怕打草惊蛇啊!”

昤安直起身来,清清嗓子,眼中沉痛尽掩:“我何曾不知道?只是陛下为我们筹谋至此,我若是连这一点点心愿都满足不了他,那还有什么颜面再见祈鸳母子?”

贺则修上前道:“为今之计,只有派刘苌去,说是陛下为顺应天恩,拨善于万民,故特释妤妃回宫。不必再在缘来寺中祈福思过,虽仍旧有几分牵强,可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昤安理理自己鬓边的碎发,对刘苌吩咐道:“贺大人说得在理,你赶紧派几个心腹,去将妤妃秘密接过来,记住,一定要快,且务必保证妤妃母子安全。”她又转向贺则修道,“大人,你即刻率着你的人,让他们将皇宫给我死死守住了,除开咱们的人,一只苍蝇也不能放出去,更不能放进来什么人,以防宫中有变,一旦有什么意外,你随时与我响应,咱们一切见机行事。”

贺则修和刘苌俱郑重答应着去了,刘苌与贺则修刚刚兵分两路,正打算去找几个靠得住的心腹去缘来寺召回祈鸳,却看见叶弈正在前头直愣愣地朝自己走过来:“刘公公神色匆匆,可是陛下和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么?”

刘苌知道叶弈是王珩提拔上来的人,于是将自己的戒备之心也卸下去了几分,于是便苦厄有几分急促道:“陛下下旨,要召回妤妃娘娘呢,这不,老奴正找人去办差呢。”

叶弈心头登时猛烈一跳,直连眉毛都要烧着了,可面上还是纹丝不乱:“皇后娘娘不是才发落了妤妃娘娘没几个月么?如何……这么快便要召回了?想是陛下回心转意了?”

刘苌便道:“准是陛下斋戒之时受天恩所引,心怀慈悲,这才释了妤妃娘娘,说来这也是喜事一件呢。”

叶弈见刘苌额间全是汗珠,手上和衣服之上更是有斑斑的血迹,心下便登时明白了过来,那一颗心几乎就要跳出了腔子,却还是面色如常道:“可不是?当真是喜事呢!那末将不耽误公公办差,公公请。”

言罢,看着刘苌脚步匆匆地踏出授章殿之后,叶弈才秘密地走到自己的庑房之内,在案前的一张纸签上挥毫不绝。

“宫中有变,妤妃腹中之子不可再留,速速杀之,以平后患,事成之后,以烟花三响为信”。

叶弈细细检查了之后,方将它系于信鸽之上,又看着那信鸽遥遥飞出了授章殿,渐渐成为细小的一个点,转眼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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