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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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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突然下得很大,纷纷扬扬地从穹庐之上抖下来,似是被拆开了的云朵,一片一片地积在老旧的枯树枝丫上,直压地那棕褐色的孤木吱吱呀呀地作响,似是舒展着的骨头声,听着莫名地苍老沙哑,一下,又一下。

昤安就踱步在这样的吱吱呀呀的响声里,那凌乱的脚步片刻也不曾停下,仿佛自己也成了那无尽的沙哑的声音中的一拍,连带着整颗心都开始行将就木起来。

“回禀娘娘,奴才方才已经为陛下搭过脉了,奴才……奴才忖度着……,不过就在这一两个时辰以内了。”孔真的声音悠悠荡荡地传过来,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

她眼睛一酸,居然没有泪再流出来,只是涩着那酸疼肿胀的眼睛:“知道了,你下去罢,记住,不要走漏了消息……”

她在孔真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中深深垂眸,再抬眼之时,那眼中已然是一片清净寡淡的神色,只是那双眼睛里已然含上了几分薄薄的泪意,像是不经意地被雨淋湿了一般,楚楚怯怯,分外动人。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殿门,举步出了寝殿。

皇后的骤然外出惊醒了满院子戍卫的士兵的动静,尤其是正站在院中静静凝望着满天飞雪的叶弈,那细碎洁白的雪沾染了他银色的盔甲和乌墨一样的头发,将那幽深的眼色铺地更生寒意,平白多了几分苍冷的美感,轻而易举地便吸引了人的目光。叶弈看见昤安,很是诧异,忙举步向前,行礼道:“娘娘有何吩咐?怎么突然亲自外出?”

昤安微微垂眸,眼中薄薄的泪便又晶莹上了几分:“里头闷得很,想出来透透气,”她看看叶弈,似是不经意一般道,“这么凑巧,今日也是叶统领的当值?”

“自上次娘娘遇刺以来,微臣每日都亲自当值,不敢懈怠,恐再伤了娘娘凤体。”

“是么?”昤安怔怔道,“宫中杀机四伏,即便你昼夜不停地当值,只怕……也难保我平安顺遂。”

叶弈从未见昤安在自己面前有片刻的失态伤神,纵使他知道王珩此刻已然垂危,明白昤安伤从何来,也不免为着昤安这几分的失态和怯懦心疼关怀起来:“娘娘……您今日似乎格外伤感……”

昤安麻木苦笑道:“是么?你们都以为本宫刀枪不入,都觉得我生来便不会哭嚎不会放肆——旁人都这么以为,可我……我总以为你是懂我的……”

叶弈的脊背微不可见地轻轻一阵:“您说什么?”

昤安抬眼看向叶弈,那眼睛里的惶然和无措似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似的,加上三分盈盈散散的泪意,几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俘虏住世间的任何男人:“从那日你救了陛下,我在授章殿见你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纵使你这个人轻狂孤傲得很,可你真是像我,哪里都像,所以……我总以为你应当懂得我的。”

叶弈的声音乱了几分,呼吸也慢慢漏掉了几拍,可昤安像是不甘心似的,偏偏要再去将那呼吸搅弄乱几分,她渐渐低着头走近他,将自己软软的呼吸打在他的脸上:“叶弈……若……若有一日这宫中再有什么变故发生,你会始终在这里守着我么?就像今天这样,一步也不离开。”

远远的天边似乎有三声顿顿的烟火声噼噼啪啪地响起,像是一个沙哑拖沓的喷嚏,和呼呼的风混在一起,摇摇晃晃地朝着天的这边撞过来,闻着声音,叶弈的手心登时生了一层腻腻的汗,他听着昤安绵绵的呼吸声,竟觉得昤安的呼吸也在此刻变得莫名急躁了几分,他只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于是只定定看着眼前的昤安,双耳情不自禁地绯红了起来。

“会,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想,刀山火海,我也愿意为你跳下去。”

“真的?”昤安的眼神似是被点亮了一般,突然地就泛出了灼灼的春光,复而很快又熄灭了,“我知道你们男人惯会骗人的,什么刀山火海,都只管是嘴里说着玩玩的,真要到了时候,只怕也只剩我一人孤零零地罢了。”

叶弈见昤安神色怏怏,忙急促道:“不,不会的!我……我与他们不一样,我……”他似是感到自己说得急了,掩饰似的收住了口,漏出几分少年人似的怯怯羞羞的神色来。

昤安心间一片冰凉,说出的话却异常地温暖:“你不必说出来,我懂。”

叶弈大喜过望,那幽井一样的眼睛居然泛起了奇异的泠泠的光泽,为他整个人蒙上了一层黎明似的纷繁熹微的光彩,只是还等不及说上什么,就听见了刘苌跌跌撞撞跑过来的声音:“娘娘!娘娘!这……大事不好了!”他如此这般说着,一面偷偷抬起眼,怯怯地看着叶弈。

昤安登时大乱,却也不避着叶弈,只道:“叶统领是陛下一手提拔上来的人,自是不必避嫌的,你有什么都只管说就是。”

刘苌畏畏缩缩地伏在地上道:“是……奴才依着娘娘和陛下的意思去缘来寺接妤妃娘娘,可……可奴才的人刚刚到缘来寺就……就听见妤妃娘娘在屋内惨叫不止,问了看守的人,说是……妤妃娘娘不当心从台阶上摔了下去,现下血流了一地……只怕……只怕皇肆不保啊……”

昤安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登时就软软地往后面倒了过去,却正正好好地被叶弈接在臂中。

叶弈在一边默默片刻,终是忖度着开口:“娘娘……妤妃她……”

昤安此时恢复过来一些神思,扶着叶弈的小臂半是依偎半是攀附地站在那里,弱弱道:“合该是惊着你了,妤妃怀孕之事,本是事关重大,我与陛下这些日子每每战战兢兢日夜忧心,总是不敢宣扬出去,就连贺则修贺大人也是才知道不久,可是……谁知道……就这样谨慎缜密了,却还有这样的差错……陛下膝下子嗣不昌,来日……来日若是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这王家的江山,又该谁来坐呢?你说……这叫我如何能不痛心?”说罢,又是掩面一阵抽泣。

叶弈见昤安如此,便连忙和刘苌一起将昤安搀扶到了暖阁以内,正正好好地看见了躺在寝殿之中已然人事不省奄奄一息的王珩。虽说王珩病重垂危本是他意料之内的事,可如今乍然瞧见,叶弈心里仍旧是不免一阵犹疑惊慌,总觉得今日的一切来得如此突兀莽撞。王珩和昤安本如此辛辛苦苦地瞒着妤妃怀孕和圣驾病危的事实,却为何会在顷刻之间就对自己和盘托出?究竟是昤安真的到了穷途末路?还是仅仅是在试探自己?那么昤安方才对着自己的一番话?又有着几分真心几分假意?若当真只是演戏……那这场戏岂非太过情真意切?

昤安半叹着气往那榻上一坐,免不了又是一阵泪光涟涟:“本是一心想要对外边瞒着的,可你也瞧见了,陛下如今情形怎么样,你我心里都该有数,再不让人帮忙出出主意,我可就真的不成了。我与陛下费心筹谋满了这么久,就是希望妤妃能够平安诞下太子,让王家后继有人,届时再想天下宣布陛下病重,也不至于使得人心浮躁,可如今……妤妃的孩子多半是保不住了,陛下又长日昏迷着,咱们这边要人没人要兵没兵的,可怎么好?”

叶弈带着三分狐疑七分动情,对昤安关切道:“娘娘莫要如此说,这眼下……眼下陛下到底还好端端的,娘娘切莫要自己乱了自己的阵脚。”

刘苌亦老泪纵横,在一旁接口道:“如今陛下不省人事,满宫可以仰仗的也唯有娘娘您了,贺则修大人虽说得陛下信任,可到底是一个文官,手里一没有兵二也没有人,若是陛下真的有了个什么三长两短,娘娘手里还是得又用得着的武将才是啊。”

昤安似是头痛极了,捂着额头愁苦道:“公公说的我又何尝不知道?只是……朝中的武将,可以为陛下和我所用的唯有一个安骅,且安骅手里的兵马主司长安各街道的戍卫之职,轻易不能调用,当真是棘手啊。”

刘苌凑近昤安,急急劝道:“话虽这么说,可是……陛下如今这个样子,咱们还是不得不早早筹谋好以后的事啊。这……都如今这局势了,老奴也不怕对娘娘您说了,跟在陛下身边如此之久,那传国玉玺放在哪里,老奴是知道的,您如今大可以拿着那传国玉玺号令四方,稳定这朝中局势,再为自己招揽一些人马,待到陛下真有什么不测,您也可以保得朝堂安稳人心不乱。”

叶弈在一边静静听着,心里依然早就弯弯绕绕地开始盘算了起来,待到听到“传国玉玺”四个字之时,他更是浑身一震,脑门上有血气突突地涌上来,满心只想着应当如何将那传国玉玺诓骗到手,届时都不用他们司徒家的人亲自动手,自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就扭转这天下的乾坤。

思虑至此,他略一沉吟,悄悄伏在昤安耳边,低低道:“其实若娘娘当真需要用人,又何必真的要用你是朝堂上的武将?”

昤安眼神一动,随即牢牢看着叶弈:“叶统领的意思是……”

“实不相瞒,微臣受陛下恩惠统领御林军,手底下到底也还有一批可用的兄弟,随手禁军的主要职责是戍卫内廷,可若真的要拼上那真刀真枪的功夫,御林军里的兄弟们也自是从没怕过谁的,娘娘如若不嫌弃,微臣愿倾尽所有,助陛下和娘娘平定朝纲。”

昤安登时直起了腰板,目光烁烁:“叶统领所言当真?可……这御林军主司戍卫,能够动用的人马又有多少呢?我只是怕,即使叶统领将身边可用之人都算进来,只怕也是不够用的。”

叶弈沉稳微笑道:“娘娘莫慌,微臣手里现下可以调度的心腹之人有一千之数,一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刚好可以助娘娘稳定好长安的大局,”他又靠近昤安一些,隐秘道,“如今陛下病重,娘娘心里最想提防着的人必然是司徒启,娘娘若信得过微臣,可以将传国玉玺交给微臣,微臣率领着手下的人马杀到司徒启的府邸当中去,杀他个措手不及。有玉玺在手,便如御驾亲临,甚至就是先斩后奏都是可以的,等司徒启一除,陛下和娘娘的心腹大患便可尽消,届时再说陛下病重的消息,也不至于使得天下人心混乱。”

昤安又一刻的沉默,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叶弈,似是窥测又似是审度,看得叶弈的心里有密密麻麻的的慌乱层层涌起,如那衣服上的阵脚一样鳞次栉比地生长起来,只是还不等那慌乱真正成形,就已经被昤安接下来的话齐数按下。

昤安看着叶弈,忽然郑重起身,稳稳下拜,再一抬眼,已经是满眼的泪水:“司徒启杀陛下生母母族和我卫家满门,与我和陛下皆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在这深宫之中,日日咬牙切齿以泪洗面,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其血。若叶统领真的能一举屠杀司徒启极其党羽,我必当予叶统领我能予的一切,再替卫家满门……还有那慕容一族谢过叶统领的恩德。”

叶弈忙上前扶起昤安,口中连连道:“娘娘莫要如此,微臣受不起……快快请起,”他的耳根有几分微红,不知是因为昤安今日的亲昵还是自己攒动的心绪,“微臣刚刚已经说过,只要是为娘娘,刀山火海,微臣也甘之如饴。”

昤安半低着头,不只是在想什么,倒是一边的刘苌先开了口:“若叶统领朕的肯出手相助,那真是帮了陛下和娘娘大忙!当真天助娘娘,今日得叶统领这般鼎力相助。”

昤安便吩咐刘苌去取传国玉玺一边对叶弈道:“叶统领今日之义举,我当真无以为报,待到真的铲除了奸佞,我必当好好答谢。只是此时非同小可,不成功便成仁,还望叶统领一定要小心行事,听闻那司徒府里里外外全是一等一的高手,叶统领千万要将自己手下的心腹人马都带齐了,否则我只怕你抵挡不过,反伤了自己,那……我一个深宫妇人,还能去依靠谁呢?”

窗外的雪似乎在此刻温柔了些许,多了几分春一样缱绻的光泽在里头,一片片地撒下来,就连那光也像是从涟漪里透出来的似的,是雀跃而晶亮的。叶弈就在这样雀跃而晶亮的光的将昤安的模样又细细在心中勾了一遍。

其实,早就在不知什么时候起,他总是会在一个又一个安静的瞬间不可忽视地响起昤安的模样,一遍遍,一次次,像他杀人时那些闪在眼前的应接不暇的招式,不知哪一下就戳到了他的心里头去。这些幻影和招式里,有冷静的昤安,孤傲的昤安,怔忡的昤安,只是唯独没有今日这样茫然无助的昤安,似乎她终于放心大胆地撕下了自己脸上一直以来的孤傲寡淡的面具,和她真心相对起来。

他带着嘴角边那难得的几丝雀跃而迫切的笑意,几乎是脱口而出道:“娘娘方才说的话,都是娘娘真心所想的么?”

昤安敛眸,似是羞怯似是躲闪:“当然,都这时候了,哪里还有精力去说什么假话?”

彼时的叶弈已经那好了刘苌手里包好的传国玉玺,又拿出来细细看了好几圈,方难掩喜色跪下道:“叶弈定不负娘娘所托,定会倾尽己身之力,替娘娘铲除奸佞,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昤安微笑,略微握一握她的衣袖,轻声道:“速速前去点兵,莫要耽搁了。阿弈,千万当心。”

叶弈的眉宇似是被烫着了一般狠狠一跳,随即高声道:“是!”而后便急急退了出去,待到叶弈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昤安的一张脸才慢慢沉了下去,逐渐与外头的雪混为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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