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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屋里烧着地龙,比起上夜用的耳房暖和许多。敏思颔首,低低应一声“是。”
她褪了鞋,屈拢着双膝坐在他身后面,双手快速搓着,待指尖暖了才伸了纤细的手指,轻抚上他曈眸尾迹的太阳穴。
赵寰合上眼,下意识靠在了她怀中。
十年间,本是熟稔平常之举,此时做出来却乍觉不妥。他重新坐起身子。
“别动。”话比思量快,手比脑快,敏思轻带了他肩膀靠回去。
等觉出味儿来,揉按的手指顿停,怔了一瞬,才再度轻重适宜的替他细细揉按。
她想,三爷偶时显露的温情是一回事,她不敢回应也乃事实,可若因此失了本分,连侍奉上的动作都觉着该疏离,她便真真无颜掌这秋水院,再无颜待在他身边做侍女。
公私本该分明些。
“您有甚烦心事?不妨说与奴婢听听。”自儿时过来,每每赵寰头疼烦心或不舒快时,她都这般替他揉按着头,觑势问着缘由。他么,有时会细细说了她听,有时亦不理会。
赵寰没出声。外头风来雨至何事不能应对,真论起烦心,不就一个她?
见他阖目不应,敏思收了话,只专心手上揉按。
记得她初初至他身边,那个身娇病弱的三爷,拂碎了好几个嬷嬷侍奉的药碗,碎瓷片乍落满地。她就想,模样这般俊俏的小主子,怎偌大的脾气?
那样初见,至那以后,她无不是手眼心耳的全般紧着他,跟了嬷嬷细学,听着嬷嬷教导,万事以他为要。
话说,为在侍奉时不出差错,为记牢他喜好,每当课业完毕入睡之前,她都要仔细回想一遍白日之事,斟酌琢磨,专门辟了个小本一笔笔的记着,甚么菜色他多尝了口,甚么穿着合他心意……
真真说来,当年那身娇病弱的三爷,才是最难伺候。自打他身子大好,已算得好伺候了千千万万倍。
当年可没少被他吓得偷偷哭,一颗心日日都忐忐忑忑的吊着。
回想起往事,敏思眉眼柔和下,手上却略略重了力度。心想着,没被他当年翻脸比翻书快的磨人脾气,给磋磨死了,算得她心头宽泛。若换个丫头,恐早便受不住了。
岁月如白驹过隙,晃眼便已十年。
呵,都长大了呀。
他愈发成了极极俊朗的天之骄子,她仍是他身侧的丫头。从前尚能在心间平视,今却唯有仰望。
“三爷?”低低轻唤。
赵寰似安稳的睡着了,敏思轻撑住他身子,以双膝跪榻的姿势挪着膝盖略作后退,伸着手臂握住软衾,掖盖至他胸口,再曲拢着双腿让他枕在她腿上。
她微侧了上身,靠着槛窗。
烛灯轻爆,烛油顺着烛柱滑下。
若可以真愿岁月就此凝住,她不必躲着他的温情,也毋须难敢回应,她和他就这般永永远远挨着。
可也明白,她家三爷合该是翱翔天际的雄鹰,非是仅仅拘于内帷情长之人。
终有一日,会飞去她望不见的地方。身侧会站着,能与他般配并肩的妻。
天色渐明。
赵寰醒来时,敏思正深深沉睡。身上单单薄薄,仅披了件外衣斜靠着槛窗娥眉轻蹙,似梦着了不快的事。
他用软衾轻裹住她,利落的穿着好自个儿,挡了前来侍奉的翡翠红玉,径直走去厅堂。
“莫进去吵了她。”
听见这话,红玉倏地抬了抬眼,重重绞着手上温热的面巾。
“三爷。”她奉上巾帕。
“吩咐个人,去外头叫赵笙备车。”赵寰净过面,淡淡道。
“是。”一旁的翡翠应下,揭了暖帘出去。
“你进来。”赵寰盥洗完,叫着玉髓入房内伺候束发。
玉髓的余光瞥见槛窗边罗汉榻上的敏思,见她正睡得深沉,忙放轻了手脚。三爷吩咐了,不能吵着敏思姐。
昨夜走时尚在耳房,眼下却靠着槛窗歇觉,想来昨儿夜里三爷该是唤了人。论近身侍候,也只有敏思姐能时时接住三爷的脾性。换做她上夜,要遇着主子夜起不睡,她定定头疼,既规劝不了又不敢驳悖。
待束好发、戴好玉冠,玉髓跟着一道出去,送着主子出了寝屋厅门。
主子一走红玉收拾了番,自也没久候寝屋。玉髓守在门口,想起三爷昨个吩咐,忙叫了信得过的粗使丫鬟走一趟采蘋院,告知自家爷已出门,叫六小姐瞧着时辰,记得去思园一趟。
敏思虽睡得沉,但将至辰时玉髓便唤醒了她。
她不晓敏思身上有无差事,若有的话,因此耽搁了就真真不妥了。
敏思利索的将软衾叠回去,在得知三爷当了红玉翡翠的面儿,让莫吵了她歇觉,她久久没吭声。心绪乱乱腾腾。
只在她二人间有甚举动倒稍好,若叫红玉翡翠瞧出甚来……
见敏思能得赵寰心疼,玉髓打心底为她欢喜。依她心想,她们这些个做下人的,能一朝得了抬升、得主子眷顾,在府内也能走得安稳,有些倚仗。
玉髓之念,敏思不晓。若得晓亦无法认可,需知如她们身份,乍得了主子抬升眷顾只为小幸,以此为倚仗妄图能走得更安稳,才是大祸倾至。
记得刚入王府时,六小姐的生母李姨娘甚入王爷的眼,也是清清雅雅、兰心蕙质的美人,不过因母家之故的带累,受着扶云阁刘妃的欺挤,不也落了个无人问津,常年孤卧病榻容颜早逝,甚不敢再面见王爷的处境。
连着六小姐,都不得看重。
李姨娘尚且有着好出身,刘妃也尚是侧妃,若换她们……
敏思和玉髓一道出去。
回房换过一身衣着,即匆匆去了王妃院里。
将将踏进,便听见一阵低低的抽噎声。
只见庄家夫人和庄二小姐陪站在门廊,王妃端坐在旁,蒲嬷嬷神情肃穆的看着庭院中一跪一站的两人,略使一个眼色,那站着的年长使女便握紧了厚竹板,一下下重重地,打在跪地的小丫头的掌心。
望一眼,见小丫头不是别人,正是上回遇见,舍不得断翅雀鸟死去的那丫头。
小丫头举着双手,掌心通红一片,身子颤颤抖抖,却不敢大声哭。
院中还跪着十来个二三等婢女,皆垂眉低首。
敏思在原处站了站,见蒲嬷嬷示意她过去后,才快步走至门廊尾侧候着。
明白人都知,王妃这一怒,不过乃借此敲打庄家夫人。经昨个一夜,王府大小姐哭着回府,大姑爷一身血的抬来府里认错的事,已众人皆知。
然,知道归知道,这风口上却无人敢乱嚼舌根。
庄家大公子暗养外室,且叫王爷撞上了,王爷罚过归王爷罚过,若王妃对庄家轻拿轻放,连这般敲打都不曾有,才真是说不过去。
赵地王府的颜面,谁敢轻折,谁便死罪难恕。
终归庄家有功,又掌着左军,庄海荣既已受了活罪,王妃对庄家也算留了情面。
眼见小丫头被责肿了掌心,庄夫人脸上血色褪尽,“王妃,饶恕了她吧。”
魏氏抬手。
庭院中的年长使女即停手。
\"拿来。\"魏氏吩咐。
蒲嬷嬷从跪在最中间的一个侍女手上,带回那只尚活着,翅上的伤亦未好全的雀鸟。
突然被另一人握住,雀鸟不安的鸣叫。
魏氏捧过雀鸟轻轻安抚了阵,朝小丫头招手,“你过来。”
小丫头已三魂去了其二,早吓得面无人色了。十指微动便是钻心蚀骨。
额前碎发被汗水打湿,耷拉着帖在脑门上,冷风扫过,便不住的发抖。
“求王妃恕罪!”
她伏跪下,以双肘吃力的撑着,并不敢掌心着地。
“过来。”魏氏又道了句。
小丫头止不住的双目垂泪,哪里真敢过去。只定定跪着,一句又一句求着王妃恕罪。
因一面之缘,敏思对小丫头有些怜惜,见她无助无靠的样子,总能使她念起曾经的自己。
眼见王妃沉了脸色,敏思上前几步,斟酌禀道:“王妃,可否让奴婢带她过来?”
“你去。”
“遵命。”
敏思走到小丫头身侧,替她擦了把额上冷汗,“快起身,王妃唤你过去。”
小丫头瑟缩的躲着,犹如钉跪在了地上。
敏思暗暗使劲儿,不管她的躲避,径直拉了她到门廊台阶前。
“跪着。”她提点。
小丫头弯了膝盖,碰一声跪下。
“伸手。”魏氏道。
小丫头吓得一抖,伸出掌心红肿的双手。
“疼吗?”
小丫头吓得屏了气,“……回王妃,疼。”
魏氏将雀鸟放在她掌心,“疼便记住。去吧,再给你一次机会,扔了它。”
小丫头低噎出声,只定定盯着掌中的雀鸟,泪珠似断了线般颗颗滚落,砸在了地上。
“求……求王妃饶了它吧……”
“饶了它,你便难恕。”
小丫头怔地抬头,吓得生生止了眼泪。
敏思抿了抿唇瓣,想上前求情却被蒲嬷嬷瞪了一眼。她紧攥手心,想起赵寰,心头一时五味杂陈。
庄家夫人和庄二小姐还在,这场无声敲打未完,王妃便只能是王妃。不会是儿时牵住她通红小手,对她温言细语低低安抚的那个人。
小丫头似被吓傻了,无声无言。
魏氏略略摆手,“带过去,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