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谢忱在屋脊上跳来跳去,他的道士袍轻盈地扬起又落下,如横贯缁夜的一团翻涌的疾云。他停在兽脊旁,双手撑地,蹲下,袍子衣襟凌乱地滑落在肩上,露出胫骨分明的轮廓,“主子,你要刀,我向他去讨。”
严克的薄唇向下一撇,吼道:“滚开,小鬼!在我面前,轮不到你出头。”
李凌冰低声嘟囔:“反正都是弟弟。”
严克耳朵尖,一瞬间捕捉到这句话,“做姐姐也要有个人样子,这么脏这么臭的猪都啃得下嘴。”他竖起一指,狠狠戳向孙覃,“你就算再贪荤腥,如此这般的臭鱼烂肉,吃下去当心中毒肚痛!”
李凌冰抖抖肩,“吃得邋遢,做得菩萨。”
严克怒吼:“你不是修道吗?成什么鬼菩萨?!”
李凌冰叹一口气,“严止厌,我受够了,不想同你一见面就耍嘴皮子!”
“你根本不知道,你有多——气人。”严克说得很克制,最后两字几乎是吞下肚子的。
他抬眼瞧她,仿佛是要用目光凿穿她,哪怕是一个很小的神态也都能弄明白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令人失望的是,李凌冰面色如常,她转而拿刀在严克腰前比了比,“严止厌,你把刀挂在腰上唬人,就不会被人随便欺负了。”
严克一时愣怔。
她这是什么意思?
要他习武?
严克心里有一丝不爽的情绪滑过。
这件事一直是他的心病。
严克鬼使神差伸出手去,想要碰一碰那柄象征着武与军的鄣刀——时隐,他仿佛能听到那柄刀在铮响,勾起边塞的胡雁哀鸣,共振北境的吹角连营,金戈铁马的日子就在他眼前。只要他伸指碰一下,他就能抓到。
然,一切戛然而止,如水里的墨,一吹,一摇,转瞬消散不见。
李凌冰的手收了回去,带回了时隐刀。这令他的横在半空的手显得像个笑话。她用刀尖对准屋檐上的谢忱,“你看,他就不会被欺负,你要学他的样子,”她又用刀尖指指孙覃,“千万别学他这么没用。”
她竟然把他和这两个做比较!
可笑!
李凌冰对严克的挂在脸上的愠怒视而不见,甜甜笑道:“我想要这刀,但你得光明正大地我赢回来给我。”
严克的眼神在说,凭什么?
李凌冰慎重其事地回答:“想要赠人予宝刀,总能是抢来的赃物。”
严克觉得,她说得也有些道理。
四只眼睛转向瘫坐在地上一脸惊慌又十分无语的临光侯长孙孙覃。
咋的,现在想到这刀是他的了?
刚才不是商量得挺开心吗?
继续啊!
大概两只豺狼的眼神实在太过可怕,被惨揍的恐惧再次占领孙覃的脑壳,孙覃匍匐在地上,爬过来想抱李凌冰的腿。
严克一脚踹上孙覃的脑门“找死是吧!”
李凌冰抖抖披风,把细腿埋进披风里,正所谓香不外漏。
孙覃转而去抱严克的腿,“严四,你就饶了吧。今日伏击你是别人的主意,我也是被胁迫才出手的。这鄣刀在我们孙氏传了一十三代了,上面还沾着开国时,孙氏祖先斩下的敌国首领的血,是我族男子血性的辉煌证明,绝不能在我手上丢了。”
“就是说,不肯给?”严克开始用脚蹂/躏孙覃早已开了花的脸。
孙覃也是横竖横了,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反正,刀在,我在,刀不在,爷爷打死我!”
李凌冰突然觉得困意袭来,一想到自己回去还要打坐,立刻挂起风帽,眼丝带到严克,“刀的事就交给你了,”她抬头,“谢嘉禾,随我回去吧。你今天累了,我偷肘子给你吃。”
或许风也带着些许天意,把她的风帽再次吹落肩头,她烦恼地垂下目,伸手去勾帽子。
严克伸过手,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笨拙与故意为之的粗鲁将她的风帽又一次挂上,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本来还想来一次即兴的捣乱,给她的后颈来上那么轻轻的一击,但最终还是忍住,他撺紧拳头,贴开她背脊上半寸,垂下手臂,宽广的袖子自然而然没过他的手掌,如同别的什么东西一起,被悄悄藏起来了。
李凌冰把刀放到地上,无言转身,移步离开了。
谢忱在屋脊上飞檐走壁,像一只追随主儿而去的狗。
严克对孙覃说:“孙小侯爷,这刀我要定了。”
孙覃大哭:“这刀我要留着给我儿子的。”
严克的靴架在孙覃下身之上,冷眼低垂,只因他的脸已经被打肿,摆出的臭脸显得有些滑稽,孙覃拼命忍,忍得浑身颤抖,才没有笑出来。
严克说:“世代传刀的传统在你孙氏能不能延续下去我不知道,但我能保证,一脚下去,你连一个儿子也生不出来!”
孙覃吓得脸色惨白,急忙护住下身。
严克最后深深看一眼地上的刀,转身,循着那似有若无的薄荷香,潜入无尽黑夜之中。
这刀,他严止厌要定了。
几日后。
圣人难得去辟雍学宫过问儿子们的书,才在椅上坐端正,抬眸,就发现儿子和伴读们一个个鼻青脸肿,像打了败仗的兵士。
圣人故意绷紧面皮,绷得老皮都要爆了,才没有露出一丝半点的君王喜怒。
仔细看,老三的右眼像颗青橄榄,嘴唇肿得像两根肉肠。
老三的跟班——小孙,像极了浸了酱油的卤猪头。
老六的跟班——严四,脑袋肿得比平日里大上两倍——对了,不知他祝谷神的青词写好了没有?
圣人睨一眼裕王李淮。
呵,还是老六正常些。
圣人暗想,大概是儿子们为什么事打了一架,小孩子家胡闹,应是不打紧的。
座下乌压压站着儿子们、儿子们的讲官和伴读,依次在摇头晃脑背书,圣人也只是走个过场,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心中甚是烦闷。
不听不听,老道士念经。
最近一段日子,圣人只觉身上格外疲乏,精神头也没有过往好,时常略坐一坐就瞌睡,打坐时稍不留神,就一下子昏睡过去。他常常睁眼还是正午,闭眼后,再张开,已是月明星稀的夜半。
如此混乱的作息,加上日夜颠倒,更令圣人觉得精力不济。
大概是年岁大了的缘故,圣人近来时不时就想起他的某个子女,他们的脸蛋全都是圆滚滚奶呼呼的——仍是记忆中稚子的模样,这让圣人突然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有仔细看过这群子女了。所以,圣人才会移驾辟雍宫,问皇子们的书。不过,只凭一时兴起,仍是没有勾起他过多的父爱,听了不到半个时辰,他只有一个感觉——聒噪!
圣人的这些子女中,他想起最多的是玉璋公主李凌冰——也就是他亲封的太真子,这也难怪,因与圣人一起修道的缘故,圣人见李凌冰的次数比见皇子还要多,连带着见皇后与李淮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圣人承认,他对李凌冰是有一些偏爱的——不多,但确实有。虽说女子无用,但耐不住这个女儿聪颖过人,还带着美丽这个优点,的确是个难得的可人儿。
圣人想到这,拂尘轻摇,暗叹,若是太真子在这,给他讲讲道法经变,或许就不会觉得闷了。
圣人决定举办一场马球宴,让子女们带着孙辈还有各自伴读和闺友,大家聚在太真观,一起乐一乐,他也好借机仔细瞧一遍子孙后代,认认脸,数数人头。
圣人下了旨,马球宴让太真子李凌冰做东。
圣人的心血来潮,乐的是后宫里那些早已闷坏了的皇子帝姬,世家子弟、名门闺秀们也一个个翘首期盼,等着好好开眼,苦的只有她李凌冰。因为人数众多,她需要把控马球宴的每一个细节,一顿操持下来,累得人都瘦了一圈。
李凌冰这般操劳换来了什么?
一桌上席?不,那是因为她是出家人,得和俗世里的人撇清关系,分席而坐。
一桌好菜?不,桌上都是素菜素果,还是因为她是出家人,五谷都需要数着颗粒咽下去。
李凌冰看着一桌子绿油油的菜,真想掀桌,离席。她放开目光,用馋得发着绿光的眼睛盯着李淮桌案上的荤食佳肴,给他飞去了一个冷冷的眼刀。
弟弟李淮穿着龙纹绣大氅,不动声色地扯下一只油光光的鸡腿,藏到氅下,然后与同桌之人客套几句,倏得站起来,挪步到李凌冰身边,用手臂架起氅边,不停地用手肘击打李凌冰,“一会儿,吃得别那么狼狈,吃完了,把嘴边的油抹掉。”
恰在此时,有贵妇人来到姐弟二人面前,屈膝向李凌冰行道家礼,“太真子赐福,愿信女此胎得男。”
姐弟二人都呆了,但神态丝毫未变,尤其是李凌冰,一副神女之姿、超然之态,屈膝回礼,柔声道:“三清降福,一定会是麟儿。”
贵妇人激动地飘走,和闺蜜去分享太真子高贵的品格。
李凌冰垂下袖子没过手掌,伸手,往李淮大氅里一掏,抓了鸡腿就往袖子里塞,面上春光艳艳,压低声音道:“知道了,要你小鬼多嘴。”
李淮左顾右盼,一番假模假样与席间之人攀扯后,边朝李凌冰挤眉弄眼,边快速离去。
李凌冰全然不顾宴席上的各色玩样儿——什么马球投壶,什么双陆蹴鞠,净是吃饱了没事干的士族门阀子弟和名门贵女们的消遣。他们还是吃太饱,她一门心思只想要找个背人的地方——好一亲鸡腿芳泽。
李凌冰趁着更衣的间隙,躲开一众宫人,藏进平日里偷吃荤食的小角落——在自己的道观行宴就这点好处,熟门熟路,轻而易举就可以找到一个隐蔽之地,吃完嘴一抹,踩踩地下的土。李凌冰低头看战果。哝,以往吃剩的骨头都堆半尺高了,难怪近来她塞不进旧道袍,尤其是衣襟这里,丰腴不少。
“春儿,刚才同你说的可都记住了?”严克刚从一场马球赛上下场,他伸指将脸上的犬面具向上一推,只露出下半张脸,从腰上解下小酒囊,放到嘴里,咬掉盖,仰头,咕嘟咕嘟喝酒。
“公子,我都记得了。”严春忍不住提醒,“公子,你少喝些,一会儿还要上场呐。”
严克放下酒囊,抹了一把嘴角,“伤口疼得很。”
严春叹气,“公子,你不是说打架都会带上我的吗?下次,可得让我事先知道,我不在,你就遭了这么多罪,老夫人心疼坏了。”
严克语气不爽,“春儿,给我闭嘴!”
两人朝着人声潮、香粉堆、琼液席走。他们头顶,一个毛乎乎的脑袋冒了出来,手里还捏着半只鸡腿。
李凌冰都听到了。
裕王李淮向寿王李湘下帖邀战,要当着圣人、众贵人面,以临光侯祖刀——鄣刀时隐为筹,派出自己的亲信,决斗,美其名曰表演助兴!
李凌冰啧啧摇头,又衔一口鸡腿肉,嚼得津津有味。
嗳,小狗崽子还真是听话。
这热闹她得去看一看。
李凌冰提裙回到宴席,以优美的姿势缓缓落座,当华丽的道袍和莲花冠带如花瓣般铺开落定之时,她还在回味唇齿间的肉香。
她抬目。
严克和孙覃已经开打了。
李凌冰手指轻轻扣在桌案上,饶有兴致地观看这场决斗,期间,仍有不少善男信女前来祈福,她目光也不分出半许,十分敷衍地重复几个字:“客气!客气!随喜!随喜!”
场上,两个少年架打得十分胶着。
李凌冰在心里冷哼。
呵呵,场上那个戴着小狗面具和孙覃打得你死我活的人是他严克?
小狗崽子门槛贼精。
竟然找严春代打!
别以为戴着面具就没人知道,这招哄的了别人,可逃不过她李凌冰的慧眼。
严克这个男人她化成灰都不会认错,每一寸骨头都摸过,拆碎了都能拼起来——无他,手熟耳!凭的就是一个经验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