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我问天牢内的范承旨,他平日如何写家书的。
“儿在外,一切安好,母亲勿念!”书生躺在草席处道。
“怎么这么短?”我闻言有些莫名。
“我娘做的豆包子十里闻名,每日她都要做包子,要忙到很晚,我娘她不认得字,这几个字是我教了她,她方费力记住的,她会画包子,一个包子代表福寿安康,盼儿早归,两个包子代表催我娶妻,三个包子,代表她想孙儿绕膝!”书生于我解释。
“你娘若知你如今在天牢里,不得吓昏过去?”我扑哧一乐。
“我娘她不知这天牢才叫真的好,有书读,有饭吃,最好的是没有女人来烦!”书生接过食盒,闷头开吃。
“那请范大人便好生待着吧!”
我露出深深祝福之色,折身而走。
多亏这范书呆,我茅塞顿开,屏退众人,于殿中速速写了一封书信,五百里加急,递往边关。
很快,一匹快马赶至清平关大营。
军帐中身披战铠的英逸男子,差人扶了气息奄奄的信使下去歇息,于那皮囊中如常取出一沓书信。
他拣选一番,目光惊愕地落于一封“诸葛大将军亲启”的书信上,那字迹颇为慵懒熟稔,令他失神了半晌。
其后他摩挲着那封书信,将目光移向了案上那罗刹女的小戏偶,平日的严肃一扫而光,干裂的嘴唇溢出了难得的笑容。
“从冬走到春,从春走到夏,如今临秋了,你方长了些良心!”
他伸出食指,乐呵呵地捅了那几案上的小戏偶几下,那“罗刹女”弱不禁风地倒了下去。
他一心疼,又小心地将那戏偶摆正了,细细瞧着,双眸炯炯地笑弯了去。
取来火烛,将那蜡封烤了半晌,一封信很快跃入了眼帘。
“君在外,殿中一切安好,勿念!——罗刹女”
十分简短,简短到他浑身飘冷,简短到他不敢置信这是封五百里加急送来的书信!
目光下移,他看到一幅画,那是一个包子,带褶,画的形神兼具。
可……
这是什么意思?
诸葛合墒一头雾水。
轩辕莲歌
你——
他对着光亮,将那封书信上看下看,左思右想,终是无解。
以为这是什么乡土风俗,他传问了各地的兵丁,皆说这……
这就是一个包子!
在理智尚存之际,他打开了福印于他密送来的书信:
初八,公主胃口大开,差膳房制水晶豆包一份,笑曰:“坐中佳士,人间正道是清欢!”
初八,正是信中落款的日子。
原来如此!
轩辕莲歌——
去你的佳士!
去你的清欢!
中军帐中的少年牙齿咯吱一咬,将那案上的“罗刹女”扔进了帐中黑暗的一角。
又是一年秋来早。
三公主于宫中过了中秋,听郭娘娘提及川王祖上住在桃溪。
只因这二字,她这多愁善感之人倒信了命,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大婚当日,她方见到了圣上,一切尽在点点泪光中。
这番吉时,边关却来了快马。
日前,奉军突袭,一场恶战,双方皆死伤惨重,四皇子亲帅的一路人马,杳无音信,清平关副将蒙将军也受了伤,正清点人马,严阵以待,以防敌军攻城。
“莘瑶大婚,宫廷内外皆要似无事一般,吐露半字,杀无赦!”
圣上于震惊之际,传下了口谕。
那杳无音信四字,让我一时恍神。
岳家小姐一脸煞白,本就清冷单薄的模样,如今更有形销骨立之感。
“无事!”那是她于我这一日唯一说过的话。
“玉在,人在!”我看她,她摸着那枚玉,眼泪悬点掉出眼眶。
那一日,秋草染黄,残阳如血。
那一日,寒蝉凄切,对长亭晚。
三日后,边关依然无信。
十日后,一件战袍被送回了宫内。
岳家小姐一下昏了过去,我瞧着上方片片血染,于圣上的眼中看到一道可怕的黯然,那日的天色铅灰一片,萧萧风卷,山川可见悲色。
诸人皆知那意味着什么,却无人敢吐一字。
又七日,永乐宫怀有身孕的侧妃晴筠不过于佛堂上了回香,竟小产了。
圣上听闻,道了声晦气,怒砸了杯盏。
二十日的凄风苦雨中,圣上已差兵部派发了伤亡将士的抚恤银两。
奉朝秦帝放出话语:“天道昭昭,此番来报,正是良时!”
这一句让圣上于悲愤之际,做了发丧的准备,他问我意思,我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正惶惶无措,南郊莲塘遭袭,我大哥昏迷了三日,方恢复知觉。
困顿之际,我急书于火罗王尉迟璿璥,问他可能助我寻人?
他说我命硬克夫,已命火罗大国师做法替我去去霉气,至于那四皇子生死下落,得于月圆之日,他打开天目,方有线索。
去你的天目!
什么真神?除了巫蛊作恶,你尉迟璿璥能不能做点正事?我怒骂于他。
其后他果真做了正事,滄岳朝内宫一片哭啼之时,他竟昭告天下,欲与我邬敕国联姻。
皇后娘娘闻讯,将我请至凤藻宫,一番女德训戒,在她眼中我便是那长了脚的红杏,此时欲跳墙而出。
其后她凤目含笑,说我轩辕氏骨子里有着祖上的隆贵,是明理贤德之人。
此际,滄岳皇廷收到了各朝皇廷的关切之语,我当深明大义。
我想这不过是休我的前兆,遂满口答应,一切听从娘娘安排。
只是我等来的是一场冲喜!
朱漆盘中,一件战袍,我身穿大红吉服,在刺耳的吉乐中被送入了濋章殿。
邬敕国的公主轩辕莲歌与滄岳朝的四皇子,不,一套衣冠,订了婚!
这是后宫!
不是寻常的小门小户。
家国为重,那是皇后娘娘的训教。
我的父皇母后激动地发来了贺信!
我不哭不闹不上吊。
那小四儿出征后,我学会了射小箭,我曾在丹溪苑中精进了箭术,百步之外,箭可上靶。
我在订婚当夜,将那件寝殿中的战袍射成了马蜂窝。
“诸葛合墒,罗刹女不是去陪葬的,还我!你还我!”
奉军气势高涨,强攻清平关多日,边关驿马的蹄声比任何时候都扣人心弦。
宫中悲伤不止,皆同仇敌忾地指向了关地。
四处瞩望,此际唯有仇恨和鲜血能让人好过些。
宫中每逢七日便有国寺的僧人来做法事,这最坏的打算悬在心头,人事总要尽的。
这日满七,福印又独自哭了半晌,出来时见到院中攀在梯子上挂灯笼的莲歌。
那灯笼猩红刺眼,到今日已足足挂了四十九盏,瞧着竟比那丧期的纸灯还令人难受,福印这方又哽咽了去。
想这公主虚岁不过十五,此番冲喜,可怜见的。
他家主子出征也非头一回了,未承想会有此劫,真是天妒英才,令人嗟叹!
宫中已暗中做了准备,皇后娘娘亲去瞧了陵寝,棺椁礼器皆备下了。
眼瞧着这公主不信,可谁又愿意信呢?
皇后娘娘言,殿下乃朝国栋梁,当有家眷扶灵,嘱咐殿中好生伺候公主,若圣上那方诏书下了,这公主日后哭的日子,自是常有的。
想着,福印又叹息一声。
这方正准备劝她几句,御书房内侍来,说圣上要去进香,命他准备殿下常穿的衣冠。
福印答应着,不免涕泪连连。
“福印,你家殿下有一件团花大红宝氅,连同那常服,一同拿去!”上方听着的莲歌,仿若无事地淡笑着吩咐。
“公主,这……,这万万使不得!宫里最难过的莫过于圣上,若殿下……,圣上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小的……,小的请您担待,福印对不住您,福印给您磕头了!”福印期期艾艾地抽噎,当即匍匐下去叩了头。
“你……,你又哭……,混账!”莲歌烦躁地跺脚,比起冲喜,她更不喜欢这眼泪,一点也不喜欢。
“公主殿下,奴才知您委屈,不论有什么苦楚,皆替殿下忍了吧!小的……,小的……谢您!”福印说着又叩起了头。
“好生生站直了说话,本殿可没心思理你,你一个大活人爱取什么尽管取了,待送我那日,且记得嘱咐宫娥也将我身上这件,拿了去,我没有做主子的命,就是给你家主子陪葬的!”
少女咬唇跳下梯子,怒容满面,独自返回了殿中。
福印悲不自胜,御书房内,他又哭了个稀里哗啦,那一声声殿下叫的撕心裂肺。
“苍天有眼,四皇子寻到了,活着!”
这是陈公公告诉他的原话,为此他落下了泪,喜泪!
陈公公言如今宫内知悉此事的不过五人,出了这御书房,要沿路哀嚎,此际殿下之事仍需瞒着。
“去吧!”陈公公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道。
福印当即领命,他心潮澎湃兼悲喜交加,使出了浑身解数,那哭声声势震天,宫中娘娘抛泪,皇子抱头悲恸,他一路哭着奔回了濋章殿,跌坐在地上,双眸红肿,目光呆滞。
“福……,福印?”
从殿中闻声奔出的莲歌吃惊地瞧着他,凝眉之际,脸色大变。
“可是……,可是人找到了?”此一问已声音打了颤,于瞬息间泪光盈盈。
福印颔首做认,顷刻之间,哭的气喘。
“殿下……,边关苦地……,您定是头枕凉石、寒气逼心……小的心痛啊……”
“殿下……,你如何不带了小的去……,小的自幼便随着您啊……”福印哭啼。
……
少女在濋章殿喧杂的哭声中,肃立长望,哀飒摧颜,于泪水簌簌中撇下众人,自去了殿中。
福印泪花滚涌,垂首时眼珠亮了亮,宫人散去的时候,他兀自激动,咧嘴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