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天下家国执子间
一身黑色劲装,负手立于会客堂中之人正是仆固明洂。他稍作打量,全副精神就被正面一幅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图吸引住了。这幅图上有墨色的远山、潺潺的流水还有盛开的菊花,整体透着闲适、悠然自得。此等佳作,让一向从容的仆固明洂都叹为观止。
这是隐居在天凤县的一位高人名唤闻意先生的居所。
仆固明洂能对他如此了解,还要感谢他曾经的老师崔浩,这位闻意先生就是崔浩的同门师弟。只是他志不在朝,所以选择隐逸。
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他,仆固明洂也感到意外。
“阁下就是崔司徒的弟子明洂?”闻意先生走进正堂,他面色如常,态度有些清冷,一派大家风范。纵是仆固明洂曾经杀伐果决、征战沙场,面对闻意先生,气场也弱了三分。
仆固明洂上前,欠了欠身,恭敬道:“师叔,明洂失礼。请师叔恕罪。”
闻意先生微微颔首,请仆固明洂就坐,二人一起坐下之后,闻意先生给他倒了茶,笑道:“老夫已经不问世事多年,与崔司徒也来往甚少,当不起这师叔二字,你不必如此称呼,还是与他们一样称我一声先生吧!”
“明洂不敢!师叔与崔司徒是同门,明洂曾受教于崔司徒,这师叔一称,您还是当得起的。”仆固明洂又感叹道:“之前就听闻师叔之才不亚于管仲、乐毅,但是却心向靖节先生之隐逸,我心中犹有不解。今日得见师叔,明洂才知师叔果真非凡夫俗子可比。”
闻意先生只是摇了摇头,道:“大汗过奖了。”
仆固明洂脸上闪过一阵复杂的神情,既感到惊讶又觉得奇怪。他惊讶是因为闻意先生竟然一语道破他的真实身份,而奇怪却是因为不知自己何时何地漏出了破绽。他受教于崔浩,明洂这个名字也是崔浩起的,可是除了拓拔焘之外几乎没有人知道。在魏国也只有崔浩曾唤他明洂,其他人都是称他伏至罗的,闻意先生究竟是怎么知道的?仆固明洂心中起了疑惑。
“师叔何以知道我是谁?莫非是我漏出了破绽?”
闻意先生却慢慢起身,静立在门口,回头看了仆固明洂说道:“你没有破绽,只是大汗也说过受教于崔司徒,老夫与崔司徒虽然来往不多却也不是全无往来。自然知道,他曾经教过一个敕勒的王子伏至罗,并为其取汉名明洂。多年来,老夫久居边地,也知道当年质子如今已是契鹘汗王了。”
仆固明洂不免佩服,几步走到闻意先生身边,问:“师叔果然睿智!如此大才,明洂怎能错过,不知师叔可愿到契鹘任职啊?”
“自从老夫十多年前隐逸天凤县之后,就没有出仕之心了。大汗怕是要失望了。”
仆固明洂面上闪过一阵失落的神情,久久未发一言。
“师叔虽说不能到契鹘任职,但明洂还是希望师叔能够为我解惑。契鹘将来的路还很长,该怎么走下去,明洂没有头绪,请师叔指点一二!”仆固明洂诚恳地说道。
闻意先生舒展了双眉,笑了笑,道:“指点谈不上,不过老夫愿意与你参详一二。”
闻意先生阅人无数,深知仆固明洂绝非池中之物。闻意先生也听说了仆固明洂身为异族人却崇尚中原文化,在契鹘推行汉制改革,还任用汉人。贵为契鹘汗王不仅能礼贤下士、虚心求教,而且对人进退有度,态度宽和,实乃难能可贵。所以,尽管之前闻意先生有些不冷不热,但此刻心中对仆固明洂此人倒抱了几分好感,态度也缓和了。
仆固明洂饮尽一杯茶后,恭敬问道:“曾有人问我,当今契鹘正是用武之时,要汉人儒者有何用?不知师叔如何看?”
闻意先生却反问道:“老朽想知道大汗是如何回答的?”
“我说,治弓尚须用弓匠,为天下者岂可不用治天下匠耶!”仆固明洂答道。
闻意先生听了更为惊叹此人不凡,见识卓群,且目光深远有天下之志,不禁赞叹道:“大汗果有治天下之才!老朽敬服。”
“师叔谬赞了。”
“听闻,大汗依照中原王朝传统礼仪为契鹘立下仪制。命契鹘王族及臣僚百官行下拜礼,令契鹘也有了君臣的礼仪制度。”
仆固明洂浅笑道:“明洂仰慕中原文化已久,自然明白礼仪乃国家根基。”
“嗯,如此甚好!”但是,很快闻意先生又皱着眉说道:“老夫听说契鹘对外征战时曾规定:凡攻城邑,只要对方进行抵抗,一旦攻克,即行屠之。不问老幼、贫富、顺逆,除工匠外,大部分屠杀,少数妇幼掠为奴隶。大汗可知这种残酷的屠杀,会受到百姓的强烈反对。将士打了几十年仗,所要得到的是土地和人民。得地而无民,将有何用!”
仆固明洂点头称是,又解释道:“这是父汗在世时的规定,不过明洂继位后契鹘还未对外用兵,所以近些年并无此等事情出现。今日师叔提醒,明洂返国后一定下令,此后征战诸将不得妄杀。”
闻意先生满意地笑了,随后又对仆固明洂招募儒士,通过考试从儒生中选拔官吏的举措大加赞赏。并且指出仆固明洂颁布法律,对官吏擅自科差、商人侵吞官物、契鹘贵族不纳税收、贪污官物、死刑判决等作出了具体规定。这些规定对于抑制官吏枉法、豪强兼并,以及安定社会秩序都是有作用的。
谈论了半个时辰,闻意先生突然邀仆固明洂手谈一局,仆固明洂欣然应允。两人随之起身走到棋盘两侧坐定,仆固明洂不断打量对面的老人,而闻意先生也不断注视对面的仆固明洂,眼中大有光彩。
“敢问师叔,弱国是否永远不会变为强国?”
闻意先生长长吁了口气,道:“强弱之势,古无定则。强可变弱,弱可变强。变化之道,全在人为。今日大魏强盛,安知他日不会萎缩弱小?”
仆固明洂顿时决胜心起,双目炯炯发亮,似乎特别兴奋,慨然道:“长者为尊,师叔请。”
闻意先生也不谦让,一枚黑子“啪!”的打到中央天元上。
仆固明洂很是平静,“中枢之地,辐射四极,雄视八荒,大势之第一要点也。师叔好气魄,可是我若占地,师叔之势岂非成空?”仆固明洂拈一白子,打到右下角位,眼睛却盯着闻意先生,似乎又紧张又兴奋。
闻意先生淡然道:“势无虚势,地无实地。以势取地,势涨地扩,就地取地,地缩势衰。”拈一枚黑子,“啪!”的打到右边星位。
须臾之间,棋盘上已落九手。黑棋五手均占上下左右中五星位,白棋四子占四方角地。仆固明洂凝视棋盘,看黑子构成了一个纵横天地的大“十”字,正色拱手道:“师叔行棋,招招高位,全无根基,却是何以化为实地?莫非有意认输?”
闻意先生不禁笑道:“若有高位,岂无实地?”
仆固明洂不再说话,开始攻取实地。闻意先生却是腾挪有致,尽量避免缠斗。几十个回合后,白棋角边尽占,仔细一看,却都龟缩于三线以下。黑棋却是自四线以外围起了广阔深邃的大势,莫名其妙地竟使对方实地明显落后于己方。堪堪数十回合,白棋被四面合围,终于陷入绝境。
室内一片愕然,一片沉寂,竟是连叹息声也没有了。
“好——!”一声脆亮,竟是仆固明洂鼓掌高叫。仆固明洂站起身来肃然拱手道:“师叔棋道高远,明洂输得心服口服。师叔可否为明洂指点方才棋理,以开茅塞?”
眼见仆固明洂诚心请教,闻意先生便抛开思绪,指着面前的棋盘从容道:“围棋之道,乃天道人道交合而成也。老朽于棋,以为一切皆有因缘,世间万物亦是如此,凡事只要有了因缘就可参透天机,老朽称它弈博术。”
“弈博术?”仆固明洂坐定问。
闻意先生侃侃而论:“棋之所以称‘围’便是因人间诸象,天地万物,皆环环相围而生。民被吏围,吏被官围,官被君围,君被国围,国被天下围,天下被宇宙围,宇宙被造物围,造物最终又被天地万物芸芸众生之精神围。围之愈广,其势愈大。势大围大,围大势大。此为棋道,亦是天道人道。棋道圣手,以围地为目标,然必以取势为根基。子子枢要,方可成势。势坚则围地,势弱则地断。棋若无势,便是失了因缘。棋若有势,则有序可循,因缘自持。圣手治棋,犹明君治国,名将治军也。”
仆固明洂离席深深一躬,“师叔真当世大才。此等精深见解,无一人能像师叔,讲棋而超于棋,将棋道、天道、人道、治道容于一体!今日得遇师叔,明洂三生有幸。”
闻意先生抚须微笑,“老朽已经不复当年了,大汗英华聪慧,难保他日不能称雄天下。契鹘人才荟萃,亦会终成大业。”
仆固明洂坐下默然沉思有顷,大觉闻意先生话语中隐含着无限深意,不觉肃然拱手道:“师叔洞察深远,以为契鹘将往何处去?请师叔明示!”
闻意先生淡淡缓缓道:“天道悠悠,事各有本。明君在位,弱可变强。庸君在位,强可变弱。秦汉魏晋,倏忽沉沦。由此观之,岂可以一时强弱论最终归宿?”
仆固明洂眼睛一亮,问道:“师叔以为,柔然气象如何?”
“老夫观柔然,一方称霸可矣,不足得天下。”闻意先生笃定道。
“然则,总比我契鹘强些。”仆固明洂自嘲道。
闻意先生却微微摇头:“未必如此。听闻大汗继位三年宵衣旰食,勤政爱民,又兼刚毅果决。如此君王,天下少之!能与大汗一较高下者,方今之世,唯有今上!”
“不敢当师叔如此谬赞!”仆固明洂笑道:“方今天下,群雄并起,逐鹿天下,是为大势。争雄者急功近利,唯重兵争,却不思根本之争。明洂以为民为社稷根本,师叔以为如何?”
一篇慷慨,闻意先生不禁赞叹:“好!口辞简约,义理皆通,确为高论!以老夫推之,契鹘目下虽无巨浪掀起,水下却必有大动。然非阳谋,此处却不便道来。老夫观之,只怕契鹘崛起就在十年之内。”
仆固明洂未动声色,身体却是轻轻一抖,爽朗笑道:“师叔果然不凡!佩服。”
闻意先生悠然道:“大汗性情坚刚严毅,锋锐无匹,实是罕见。然国之运数非一日功成,望大汗莫要急功近利,须徐徐图之。”
仆固明洂猛然抬头,爽朗大笑道:“师叔远见,明洂佩服,但明洂更相信事在人为。”
片刻之后,仆固明洂便和闻意先生殷殷道别。
仆固明洂回头,对闻意先生拱手请道:“师叔高节不欲出仕,明洂甚是惋惜。今日师叔赐教棋道,明洂铭记于心!若是师叔不弃,十年之后,明洂再来向师叔讨教。”
闻意先生不禁释然笑道:“十年岁月,足以让大汗棋艺超越老朽,到时若邂逅相遇,定当请教。”
仆固明洂笑道:“也好,你我十年后再定高下。为人做事,身不由己。师叔留步,明洂告辞!”说罢扬长而去。闻意先生却站在门口专注地端详仆固明洂,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仆固明洂远去。
送走仆固明洂,闻意先生回到房间仰天叹息,后揶揄笑道:“若此人为柔然之主,则大魏二十年内再无安宁岁月。天庇护佑,大魏之幸!”
次日清晨,仆固明洂骑着马和乌陵斯驰出城外。
沿着河岸边一阵急驰,仆固明洂身上已是微微冒汗。放马跑出三十余里,便走马而回。昨天与闻意先生的交谈,令他夜不能寐,总是感到闻意先生身上有一种说不清看不透的神秘。
也对,吕尚、鬼谷子、张良、诸葛亮,这些心怀天下的大才隐士,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奇人。昨日经闻意先生一番点拨,仆固明洂竟有点儿茅塞顿开之感。可惜,无论他如何相邀,闻意先生就是不肯出仕。实在可惜!
“乌陵斯,命莫都仔细看护好闻意先生。”仆固明洂意有所指地吩咐。
乌陵斯不解问:“大汗,这是为何?”
“如此旷世大才,虽志不在朝堂,可魏国若真的需要人才,他就是扭转乾坤的巨子。难保本汗那位先生崔浩不会向拓拔焘保举他。”
“大汗,不是说他不想出仕吗?又何须这般?”
“哼!”仆固明洂冷笑:“我观此人器宇风骨,绝然磐磐大才。他对天下时局的精到深刻,令人惊讶。深居简出却知天下事,此人若能在魏国为相,魏国无可限量也。今日之魏国,十年之内必能一统北方,而有了此人,二十年后,这纷乱了两百年的乱世必将重现一统。”
乌陵斯大感疑惑:“大汗何以认为他竟是这般大才?”
仆固明洂大笑道:“如果人人都能看出来,那不都能做大汗了。”
乌陵斯似乎停顿了一阵,又传来声音:“大汗放心,属下一定办妥。”
“可惜,如此旷世奇才却不能为我所用。假使上苍将此等奇才赐予我契鹘,十年后,莫说纥骨、柔然是本汗囊中之物,就是魏国也不敢小觑我契鹘。若得此等良才,伏至罗当金戈铁马定中原,与魏国争雄天下,成万古流芳之大业。上苍啊,你是何其不公?”仆固明洂大笑之后,又是连声叹息,尽是惋惜之意。
猛然之间又想起,与魏国争夺天下,那不就是跟拓拔焘一较高下吗?他能对佛狸下得去手吗?还有姬娅,她的父亲是魏国名将,那时他们必然战场相见,他不容有丝毫手软。可是要他如何面对姬娅?纵是得了这天下,难道他能拿这染尽她亲人鲜血的江山去博她一笑吗?
一旦他真的走到了那一步,就是对情同手足的兄弟和此生挚爱举起屠刀,他未必做得到。看来,上苍注定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仆固明洂阖目,仰天长叹一声:“伟哉奇哉,千古一人,惜我契鹘,不能得此良才,时也运也,天命使然!”
看着潺潺流水东去,仆固明洂却是心思翻动,一段进城的路,仆固明洂却策马行了整整一个时辰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