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襟怀洒落万虑无
契鹘西征纥骨的几个月里,南面的北魏和柔然的战事已经开始从焦灼转为拉锯。
拓拔焘亲征胡夏,克胡夏数城,长驱直入,至关中乃还。刘宋因皇帝刘义隆新君登基,国内局势不稳,先少帝刘义符之死的余波未平,不宜动兵。故刘义隆只是派檀道济在边境屯兵以威慑北魏,并与崔浩和谈约定互不侵犯。
北魏边境,长孙翰、长孙嵩因驻地较远,战事平缓,得以休整。安同所部距柔然主力最近,双方小股战斗频发。多日拉锯,将士一直处于精神紧张状态,疲乏得很。故安同决定主动出击,给柔然以重创,争取时间让军队休整。
是夜,图尔特与徒单息来到中军大帐想劝说多泽早日对魏军发起进攻,以摆脱当前两军对垒的僵局。
“二王子,几个月了,王庭已经有人建议大汗换了殿下,另派国相或者大王子领兵。殿下不能再等了,请殿下速做决断!”图尔特言辞恳切道。
徒单息也附和道:“殿下,如果再没有斩获,恐怕不行。一直跟魏军这样耗着不是办法,得主动出击才是。”
“好了,我知道了,你们先出去吧!”多泽看着沙盘,沉思道。
图尔特见多泽这样消沉,便不情愿道:“既然二王子心有决断,那末将告退了!”
图尔特退出了中军大帐,徒单息还想再好好劝劝多泽,就听见远处有喊杀声传来。
喊杀声越来越响……漆黑一片中,只有火把在来回晃动。图尔特神态焦急地走进来禀报,说是有魏军士兵偷袭。
徒单息被这突如其来的夜袭搞得心中大振,却是激动多于紧张,魏军终于有动作了。身边的多泽虽是一惊,却很快恢复了镇定。他沉声喊道:“告诉将士们都不要乱,守好自己的位置!”
然后从容地下命令,“徒单息,你带一队人过去点燃所有火把,看清楚究竟有多少魏军,是谁的队伍!还有,图尔特,你带一队人给我守好粮草,如有差池,我唯你是问!”
徒单息和图尔特领命而去,多泽本想亲自带人冲杀过去,但是刚刚下了主帐走出几步就折返回去,坐回桌案后等着这场夜袭的战况。
频频有人来回报前方的情况,听说徒单息部已经包围了小股夜袭的队伍,正在收网。多泽一直坐在帐中眺望着远处的厮杀之地,大概一炷香之后,战局瞬间发生了变化,不知是何原因,前方狼营燃起一片大火,营地顿时大乱。魏军的夜袭持续的时间不长,在大营大乱之时趁机跑了。
柔然军营的大火快天亮时才被扑灭,营帐被烧了大半,不过粮草还在。徒单息后半夜一直忙着清理战场,收殓尸体,还没来得及向多泽禀报。
返回中军大帐的徒单息和图尔特对昨晚的夜袭也是一知半解,听说有人大喊魏军援军到了,才让营地大乱,放跑了魏军的小股部队。至于事实究竟如何,有无查证,是魏军哪个队伍来袭,一概不知。
多泽听了一掌拍在桌案上,铁青着脸,估计是因为昨晚这仗打得实在太窝囊了。多泽是个自傲的人,他虽不想打仗,但也不希望自己的军中发生这类事情,平白消耗战斗力,更显得不堪一击。
多泽快步走出主帐,他们一路到了徒单息部驻扎的营地。徒单息正让人像砍萝卜一样一刀一个砍杀昨晚的俘虏。
“住手!”多泽大喝一声,所有人都停下来。他气恼地质问徒单息:“你在做什么?”
徒单息理所当然地回道:“回二王子,末将在杀俘虏,魏军昨晚杀了我们不少人。”
“你就算把他们都杀了,死了的将士也活不过来。我问你,昨晚是怎么回事?到底是魏军的哪支部队袭营,你查清楚了吗?”
徒单息低下头,没有回答,他至今也没问出来。
多泽怒道:“赶快派人把事情查清楚!”
“是,殿下!”
多泽转身要走,只听到身后一声怒吼:“孟晋,你个混蛋!”
这个声音让多泽一惊,多泽回身看向最后一个没被杀死的俘虏,他认出来他是谁了。他是花木兰的邻居,韩盛。他怎么会在这?多泽急忙跑过去,问:“怎么是你!”
韩盛痛恨地看着多泽,恨不得立刻杀了他泄愤,轻蔑道:“哼,没想到你居然是柔然人,亏木兰这么信任你,我们所有人都被你骗了,你个大骗子!”
“我没想过骗你们,我一直把你们当朋友。”多泽解释道。
“我呸!什么朋友,你们柔然人杀了我们多少同胞,我跟你不共戴天!”
在韩盛愤怒的喊声中,多泽回过头恍然地一步步走开,没想到自己还能见到天凤县的故人,心里对花木兰的思念与愧疚在此刻就像决堤的洪水,一下子冲进他心里,勾起了对花木兰最深的想念以及那股想要见到她的冲动。
韩盛正红着眼睛骂多泽,反正他被俘虏也没想过活着回去,满腔激愤都化作了痛斥。他还要继续骂,就被多泽一声喝斥给打断了,“来人,把人押到大帐,我要亲自审问!”
由于和亲所需的丝绸大量来自天凤县,天凤县的军户本是被朝廷免除了一年的兵役,却因逆贼拓跋绍纵火一事触怒了皇帝,虽有安同保举得以功过相抵,但兵役再无法免除。柔然大军来犯,北魏境内各地征兵,孔武有力的壮丁都被征召入伍,县城、村镇萧条闭市,边境军镇更是贫困凄苦。
多泽去过天凤县,知道那里的境地,他痛恨自己但是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一边大致对韩盛解释了自己的苦衷一边给韩盛解开绳子。韩盛松绑之后,揉着手腕瞪向站在一旁的多泽说:“你们柔然人就是野蛮,喜欢出尔反尔。”
多泽也不与他争辩,急问道:“韩盛,你知不知道木兰在哪儿?”
“不知道。”韩盛想也不想地回道:“你休想从我嘴里知道木兰的情况。”
“韩盛,你……”多泽上前揪住他,冷声:“你要不说,信不信我杀了你。”
“有种你现在就把我杀了,老子要是眨一下眼就不是好汉。”
“你!”多泽无奈地放开韩盛,看着他解释道:“韩盛,我不能违抗我父汗,所以我阻止不了战争。花爷告诉我说木兰在边境,所以我领兵就是怕木兰深受战火波及,你应该知道木兰在哪儿,对不对?”
他总有种感觉,木兰其实离他们不远。
“木兰如果知道你是柔然人,她是不会见你的。”韩盛盯着多泽无奈地说。
多泽苦笑道:“其实木兰早就知道我是柔然人了。”
“什么,木兰早就知道了,难怪那天听说柔然领兵的人叫多泽,她会是那种表情……”
“你见到木兰了,告诉我她在哪儿?”多泽又追问道。
韩盛没有说话,只是多泽听了他刚才说的话,又想起花狐说的那句‘烽火之间、刀剑之中、铁蹄之下’,他陡然惊到,莫非花木兰也身在军营中?他问:“韩盛,木兰和你一起在魏军中吗?”
韩盛听了一愣,看着多泽点点头。原来木兰代父从军,也到了前线,就在河对面几十里外的魏军军营,她现在是安同帐下的掌书记,韩盛则是被调到前锋营中。
在得知花木兰的下落之后多泽一阵失神,痛苦地转身,双手撑在案上,沉思了好一会儿,然后转身大步走到帐外,命人把韩盛押了下去。
天蒙蒙亮的时候,多泽让徒单息带着一小队人马跟他悄悄离开了营地,一路向南行到溧水河边。
“我就送你到这儿。”多泽望着湍流的河水,对身边的人说,“万事小心。如果见到木兰,告诉她,我……我尽力了。”
“好我会的,你保重。”韩盛低声道。
韩盛深深看了多泽一眼,翻身上马,穿过一处浅滩,纵马疾驰而去。身后,多泽立在马上,一直看着他远走,直至消失。
这次的归途可谓九死一生。
韩盛离开溧水河一路往南行了几里,就被后面赶上来的柔然兵围住了。韩盛受了伤要对付五六个柔然士兵,若不是有多泽给的□□,他恐怕不能活着回去了。韩盛胳膊和腿上都受了刀伤,尤其背上挨的一刀最重。他拼死杀了几个柔然兵,颤巍巍地骑上马,快马奔驰了两个多时辰,才看见魏军的营地。
韩盛踉踉跄跄回到了魏军大营,众人见到满身是伤的韩盛都异常高兴和兴奋,特别是安同对韩盛更是赞赏有加。在天凤县时,安同就听说了韩盛一家满门忠烈的事迹,大受感动。后来又听花木兰说韩盛进了前锋营,更是对他欣赏,便琢磨着什么时候提拔他一下。
之前听说前锋营偷袭柔然大营,韩盛生死不明,花木兰还挺担心的,现在花木兰见到韩盛,不禁激动地拉着他大哭。他们是同乡,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韩盛对花木兰就像亲兄长一样,两人早已经跟亲人一样了。安同正打算嘉奖韩盛,只是韩盛伤得太重,还没等安同开口,他已经晕了过去。
安同见状急忙命人抬韩盛去医治,并在军中大力宣扬韩盛的事迹,将其定为将士学习的楷模,还将他提拔为自己的亲兵。
之后的日子,韩盛在养伤,花木兰总是会去看他。因为她是安同帐下的掌书记,平日作战的机会不多,所以可以有空闲时间。而且也没人敢为难她。毕竟是将军跟前的人,下面的人奉承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为难?
花木兰进了营帐,韩盛正趴在铺上等着,看到她进来,笑道:“你来了,今天没事了。”
从军近一年的时间,花木兰已经完全适应了军营生活,举手投足像个男人,人也黑瘦了许多,一只胳膊就能拎一桶水。如果真说有什么不足,就是个头不高,有些瘦,但总体上就是个士兵的样子。
花木兰刚才特意去伙头营取了饭菜带过来,把馒头和菜递过去,笑着问:“怎么样,你今天好点了吗?”
“还行,我没事。”韩盛咬了口馒头含含糊糊地说:“你也吃啊。”
花木兰从提篮里又拿出一个馒头,边吃边说,“也是,这点伤对你不算什么,一口气杀了五个柔然兵,连安将军都嘉奖表扬了,多威风。现在你不是立功了吗?等你伤好了,你可就是安将军的亲兵了,说不定等回家的时候,我就得叫你韩将军了呢!”
“也不是不可以啊!”韩盛笑呵呵的,啃口馒头夹了口菜。
记得那天回到军营,韩盛说起在柔然军营遇到多泽,花木兰怪多泽违背了诺言,觉得他不该领兵。那天木兰哭了,不只为多泽也为自己和身边的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谁也不比谁好多少。
落日黄昏,大漠被染上了一层金色,万里长空不见一丝云影,唯见天边霞光。此时身处魏营的花木兰并没有大漠孤烟直的雄阔之感,反而觉得漠漠风沙中带着思乡和寂寥的味道。
韩盛的体质很好,受的也都是皮外伤,所以没几天就好得差不多,很快就去参加训练了。
这天,营地里士兵们正在训练,花木兰经过的时候看见韩盛鬼鬼祟祟地不知在干什么。她好奇地走了过去,问:“你干什么呢?”
“嘘!”韩盛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往一个方向指了指,“你看。”
花木兰顺着那个方向看去,有个身穿深蓝色外袍的人正站在营地围栏那边的山坡上,仔细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那不是契鹘客栈里的伙计十三吗?”
花木兰之前经常去找仆固明洂和长孙静寒,知道这个十三是客栈的伙计。
“我也看像是十三。”韩盛看了眼花木兰说,“可是,我听军营的其他兄弟说,他叫石碌白是营里的军医。”
“不可能吧!”花木兰看看他,想了想,“不然咱们过去问问他?”
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结果还是花木兰过去说。韩盛绕到营地的另一边坐在木桩上等她回来。大概不到半个时辰,花木兰就回来了。
“他就是十三,只是怕泄露我的身份便没认我。”花木兰笑道。
韩盛也是一笑,“我就说他是十三,可是我觉得他变了很多,居然当上了军医,一点也不像以前的十三。”
韩盛觉得哪里怪怪的,一个人能有这么大的变化,想想还真是不简单。
花木兰却没有想这么多,她觉得这样也挺好,“他说他本来就叫石碌白,当初是迫于生计才到客栈当伙计的,不过莫都老板跟明洂大哥回契鹘后,他才离开天凤县。小时候他就学过医术,所以做了军医。”
“原来是这样。”韩盛笑了笑,道:“这么一说,现在天凤县的旧识越来越多了。你看,我们两个还有十三,安将军,还有对面那个……不知道你认识的那两个朋友会不会也来这里?”
“你说什么?”花木兰问。
韩盛笑着道:“就是你说的明洂大哥和那个静寒阿姊啊!你之前不是经常提他们吗?”
“他们不会的……”刚才还很平静的花木兰情绪一下子低落了。
她现在什么也听不到了,她只知道他们不会在这里出现。静寒阿姊保护西海公主和亲却遇劫杀,生死不明。还有明洂大哥,在天凤县她就看出来明洂大哥对静寒阿姊的心意,那么他呢?他是契鹘汗王,要是他知道静寒阿姊生死不明,有没有担心着急或者派人找她?花木兰心里涌上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有伤感、有忐忑、也有担忧……
第二天,前锋营上下迅速拔营,向溧水河推进十里。
自从上次突袭柔然大营后,安同觉得没有完全打掉柔然的精锐和士气,所以决定继续主动进攻与柔然开战。前锋营肯定是要打头阵,整个营地充满了紧张与兴奋,老兵新兵都在做战前准备。
安同在中军大帐部署任务之后,在各营房中查看备战士兵的情况,令他欣慰的,魏军的每一个士兵都没有害怕,他们磨刀砺箭,随时准备充当魏军的第一道防线。
随后,安同又叫来到韩盛、花木兰。从花木兰到安同帐下后,安同一直很信任花木兰,有心栽培,毕竟花木兰勇敢机智,是个可造之才。可惜,她是女子,不然以安同惜才的心情,他甚至想将自己的衣钵传给花木兰,将来推举她入朝为将。
不过花木兰不行,韩盛倒也是个不错的人选。这小子作战勇敢,人也机灵,若能悉心培养,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至于花木兰,安同也打算多带带她,要是能给她一个立功的机会,将来有人发现了她的身份也能将功赎罪。所以明天黎明前发起的抢占浅滩的任务,安同打算先带花木兰和韩盛过河去刺探军情。
黄昏傍晚来临时,安同带着韩盛、花木兰秘密前往河对岸。直到亥时,三个人才回到大营。进了军营,安同便让他二人回去休息,自己转身进了中军大帐。
安同前脚刚进去,花木兰就疾步冲进帐,急道:“将军,可能我们的作战策略被发现了。”
安同冷声道:“花雄,你想清楚,你如何说我军的作战策略被发现了?”
“将军,我听到了他的狼头琴……”花木兰抬头坚定地看着安同道:“一定是他,对面的排兵布阵有诈,请将军相信我。”
安同微微一愣,多泽胆大心细,他有什么意想不到的策略一点也不奇怪。安同立刻下令传众将来议事。
中军大帐内,议事议到了深夜,安同与众将反复斟酌拟定新的作战策略。各军的主将就立在场外等候安同的指挥调度。
开战的时间没有推迟,前锋营所有人一夜未眠,第二天天不亮,安同命前锋营过河抢滩,并佯装主力吸引柔然的注意力。魏军的真正主力将从另一处过河绕到外围进攻柔然左翼、中翼、右翼,逐一撕碎,实行反包抄。
这一战,魏军大捷,但仍有许多将士把命留在了战场上。再看回来的人,他们有的伤重有的伤轻,但每个人身上、脸上都是血污。
前锋营在此战中立下大功,但是整个营地除了悲凉的哀戚和哭号之声,再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