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云淡风高闺人静
七月中旬,深夜,仆固明洂星夜而归。这些日子,他带着叶阔还有安卡拉、朵儿铎去东边与柔然的边境巡视了一番,然后又转道向西去了纥骨边境。占领纥骨东线的草原,安排牧民迁西,还要安排驻军,这些事都得妥当。
忙完了这些,一行人快马加鞭回了斡儿朵。仆固明洂风尘仆仆赶回了汗庭,才刚一入横帐,侍从就疾步走了进来。
“大汗这些日子不在,阏氏殿下已遣人过来问过多次了,大汗是否去瞧瞧?”侍从言道。
“本汗要你多管闲事?”仆固明洂却神色漠然,瞧了侍从一眼,冷冷道:“管她作甚。”
侍从连声称是,退了出去,偌大的横帐竟只剩下仆固明洂一人,他环顾四周,只觉得这个地方陌生的很。
夜半寂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仆固明洂走在回廊上,听着风声萧瑟,心里口仿佛被谁掏空了一般。他每日都很忙碌,可一到晚上……却孤单的可怕。
他猛然顿下脚步,抬头一看,竟不知何时已下意识到了倾城横帐外,他站在窗棂旁,里头尚还点着烛火。
仆固明洂靠在窗棂边,瞧着那烛光摇曳,他闭着眼,叹了叹气,终究还是进去了。他想着,这世上也只有一个长孙静寒能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就了。
烛光下,她已是睡熟了,未施粉黛却衬得她容色清丽,仆固明洂坐在床边,瞧着这样的她,他很想问她,为何她就是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呢?
未央横帐,一向以宽和示人的仆固明洂却难得发了一通脾气。
他愤怒地将那道纥骨可汗逯单送来的和书劈手砸在地上,“来人,取火盆来!”
“好一个逯单,欺人太甚,狂妄自大!”他大喊一声,将那道和书给扔了进去。
仆固明洂难得发怒,今天纥骨送来和书,说纥骨可汗逯单愿意不计前嫌与契鹘重归于好。并希望双方能够再定盟约,永不侵犯。
契鹘必灭纥骨是早已定好的方略,就算要和也是权宜之计。仆固明洂并不打算跟纥骨化干戈为玉帛,但是他想知道逯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接过和书那一刻,仆固明洂真的是怒不可遏。
逯单在信中提出要与契鹘和亲,要求仆固明洂将袁纥阿玥下嫁给逯单之子额真。仆固明洂一直视阿玥如己出,将她视为掌上明珠,认为她是上天赐予他的一颗神珠,怎么可能答应将她嫁到纥骨去。
逯单,好的很!你可真是给了我一个出兵最好的借口,仆固明洂决定再征纥骨。
“大汗。”格敏茵神色紧张,站在横帐外不敢入内。
“发生什么事了?”仆固明洂稳了稳心神,冷声问。
格敏茵连忙跪下,请罪道:“大汗恕罪,阏氏殿下不见了。”
“什么!”仆固明洂蓦然想到,她回平城了,再不回来了,那日她醉酒之言还历历在耳。
不,拓拔苓还在契鹘,契鹘和魏国的盟约还未立,她怎么会……仆固明洂虽如此想着,可却觉得此刻,好似半分气力也无,适才那些气愤恼怒都无,只因心里头空落落的难受,又刹时,凭空觉出一股莫名的哀伤。他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阏氏殿下回来了。”外头,不知谁喊了声。
仆固明洂猛地跑了出去,徐徐而来一人,仿佛是在清辉尽头,才得见这飘然而至的身影,隔得这般远,仆固明洂也能清楚地瞧见她……
仆固明洂从来不知道,一个人从绝望中看到希望,一个人从大悲转为大喜,会是如此滋味。他奔得很快,转眼便冲到她面前,此刻什么也想不了,只是双手搂着了她的腰,抱紧了她。恍若梦中,颤声道:“我以为,你走了……”
长孙静寒却似乎并没有分毫反应,只良久,才道:“明洂,你怎么了?”
“我怕你再也不回来了。”
“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一直待在这儿吗?”她的声音清冷得可怕。
仆固明洂缓缓松开拥着长孙静寒的手,心神全放在他面前的她上,“你终于,还是说出口了。”他苦笑一声,“你还是想回魏国,不肯陪我留在契鹘,是吗?”
长孙静寒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只因这些话,是她本来心中所想的。其实,通过这些时日相处,她已经开始念着仆固明洂,想与他在一处,却不肯留在契鹘。
“明洂,你真的认清自己的心了吗?”她伸出手,握紧仆固明洂的手,再缓缓放置在自己心口,低声笑道,眸中却是无限凄凉,“我不需要虚情假意的试探。”
仆固明洂一直看着她,手置在她的胸口,近得能听见她的心跳声,他只觉得现下这情景可笑的很,面前的女子,分明心中眼中都是他,却还是不敢确定自己的心意。
仆固明洂拥她入怀,多年的情愫一朝倾诉:“姬娅,我告诉你,没有认清自己心意的人是你不是我。你可知,当我在魏国边境见到你的那一刻,我真的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你我初次相见,我便不自觉被你吸引。再次见你,知你身份,我便已为你倾心。当你竟毫无征兆地来到我身旁时,姬娅,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
这样被他紧紧搂在怀里,感受着他的欣喜若狂。长孙静寒不自觉地将双臂环上仆固明洂腰间,她感受到了仆固明洂炙热的体温和加速的心跳。
感受到长孙静寒的回应,仆固明洂笑着低下头,注视着她的眼睛,问:“姬娅,你心里,也是有我的是不是?你并没有那么想离开,对吗?”
长孙静寒点点头,脸上挂着抹不去的飞红:“明洂,我想我是有一点想留下来陪你了。”
仆固明洂只觉得她的话犹如天籁,他捧着长孙静寒的脸庞,温言道:“姬娅,这样的你,怎能不让我心动?我会等,等你心甘情愿地留在我身边,等你真心实意地做我的妻子……”
余下的话音,湮没在唇齿间。仆固明洂丰润的唇带着不可思议的热度,覆上长孙静寒的双唇,像是怕吓到她一样,温柔得让她心疼。长孙静寒面容虽然满是羞涩,却没有丝毫不情愿。她闭上眼,感受着他纯粹的爱怜。明洂,这一生,她绝不辜负。
时间仿佛就在此刻静止。
话既说开了,两人连日来的冷战便自然而然就结束了。一切又恢复到之前的平静。就连在汗庭当差的侍卫侍女都暗中舒了一口气,前些时日,两位主子闹别扭,他们可是大气不敢出。现下可好,总算雨过天晴了。
过了几日,纥骨求亲的消息打破这平静。这次不光是汗庭不得安宁,就连整个斡儿朵都成日乱糟糟的。纥骨可汗逯单为其子额真求娶阿玥公主,阿玥一听就炸了,直接就寻死觅活的,说什么都不愿意。
这消息传到长孙静寒那儿时,拓拔苓恰好在横帐里。
“听说,纥骨可汗的使者到了王城,在长天殿上指名道姓要求娶阿玥,大汗当场没有表示,倒是忠节宗王和其他几位亲王都反对。这不,我刚从明月横帐过来,阿玥已经把横帐的东西砸的稀巴烂。”拓拔苓一边说着此事,一边复述叶阔去见阿玥时说的见闻。
“怪不得前几日我见明洂似是心头有火,原来是这样。”长孙静寒恍然大悟。
袁纥阿玥不仅仅是仆固明洂的外甥女,还是袁纥部亲王的女儿。袁纥乞隶身为丁胪,位列三公,又是威远大将军,兵权在手,纥骨可汗为儿子求娶阿玥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长孙静寒细细思量,突然没由来地问道:“那阿玥没有抹脖子吧?”
拓拔苓没好笑道:“阿玥又不傻,怎么会做这种抹脖子的蠢事。再说,横帐上上下下那么多人,怎么会真让阿玥抹了脖子呢。阿玥好歹叫你一声阿妗,你怎么一点也不关心她呀?”
“这就是了。你也说阿玥那么聪明不会做傻事,那我又何必担心她?阿玥已经十四岁了,该懂事了。她迟早会长大的,得明事理,有些风雨须她自己去面对!”长孙静寒薄唇一扯,淡淡言道:“女子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法子向来百试不爽,不过,我倒想知道在明洂这里是不是行得通。日后碰到这种事,我也抹抹脖子,说不定,万事都妥。”
她这玩笑话一说,引得拓拔苓大笑不止,“你就不必了,你们和好了以后,大汗对你可比以前更好了。”
“什么和好?我们哪里吵架了?”长孙静寒急着辩解。
拓拔苓看着她不像说假话的样子,便道:“之前不是你在大汗横帐喝酒,然后留宿横帐,我想着你肯定是因为这个跟大汗吵架了。你可不知道,那段日子,整个汗庭都跟冰窖似的,大家平日里连大气都不敢出。就怕触了霉头,谢天谢地,你们终于和好了。”
原来是这件事,想必她是以为仆固明洂对自己用强,然后他们就吵架了。长孙静寒嗤笑道:“什么呀?那天什么都没发生。我们不是为这个……”
二人切切笑谈了许久,长孙静寒告诉她,近日与仆固明洂之间发生的各种事,也告知她,自己打算陪着他。拓拔苓听了她说的故事,不禁惊讶道:“天啊!你都醉得不省人事了,大汗居然不为所动。看来大汗真的很尊重你。那你,现在是心甘情愿做这个阏氏了吗?”
长孙静寒虽是有些娇羞地点点头,却语气笃定:“既然我与他皆割舍不下对方,那为何不能好好珍惜这段情缘。我不想这么错过,再说明洂也不肯放手!”
这边,长孙静寒与拓拔苓相谈甚欢,那边仆固明洂却急匆匆地赶到了明月横帐。阿玥已经闷闷地将横帐里的东西发泄般地砸向地上,直砸得前来劝慰的侍女四散逃开。一时间明月横帐霹雳哐啷的声音响成一片,不得平静。
一旁的格敏茵见她越发不成样子,只好派人去请仆固明洂。派去的人去了好几波,才见仆固明洂往明月横帐来。
刚一到横帐门口,仆固明洂就听见里面动静,走进横帐,见横帐里里外外跪了一地的人,又看着阿玥一脸郁闷,微微沉脸:“阿玥,你做什么?多大的人了,还这般胡闹?”
阿玥心有不满却又不敢在仆固明洂面前显露,喏喏地解释:“我看它们来气,它们碍眼!”
仆固明洂被这丫头搞得哭笑不得,却见格敏茵等几个侍女在一旁闷笑,脸上尽是戏谑之意,嗔怒地瞪了阿玥一眼。
阿玥走到仆固明洂跟前一本正经地作揖行礼,正色道:“舅舅,我听说纥骨的逯单来给额真求亲了,我可不去纥骨那破地方。要是你真的让我去,别说我心情不好砸东西,就是以死明志也是理所当然的!”
“好啊!”仆固明洂虽然宠爱这个外甥女,却在大是大非问题上从不妥协。此次逯单派人来求亲他虽然不会答应,却也想阿玥不再任性胡为,懂得何为大局为重,更想让她明白,自己和她父亲哥哥不会永远挡在她身前,有些风雨总得她自己去面对。
仆固明洂冷声道:“我倒想看看你是怎么以死明志的?你放心,舅舅一定给你风光大葬。”
“舅舅!”阿玥急得直跺脚,嗔怪道:“你怎么这样啊?我告诉阿妗去!”
“你找谁也没用。”仆固明洂板着脸坐下,正色道:“阿玥,在长天殿上,你阿耶、你大舅舅还有几位亲王都不同意将你嫁给额真。你可知为何?”
阿玥摇摇头,她不明白仆固明洂这么问用意何在?
“因为他们知道,我视纥骨为囊中之物,早晚必灭之。将来逯单父子就是契鹘的阶下囚,把你嫁给额真对你、对契鹘都没有好处。”仆固明洂看了一眼阿玥,又继续说道:“可是,如果今天来求亲的是柔然,那他们就不得不妥协。如果是魏国,就连舅舅也必须要三思而后行!”
“舅舅,难道在你们眼里,我的终身大事就这么不值一提吗?”阿玥含着泪道。
仆固明洂牵过阿玥的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温语道:“阿玥,舅舅当然会考虑你的意愿。可是,我也要告诉你,世间之事,常常祸福相依。离合悲欢,非一人之力所能改变。舅舅再宠爱你,可也不能大过对国家的责任,胜过契鹘的大局。舅舅以前只希望你能快乐、无忧无虑,现在,舅舅希望你能成长起来。”
阿玥闻言,也收起任性之心,一揖及地:“舅舅教诲,阿玥不敢不从!”
仆固明洂见她如此忍不住心痛,虽然他比阿玥只年长十一岁,可自己的阅历比起这个小丫头可是丰富多了,又是长辈,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在千宠万爱中长大,一时难以接受也是正常的。便劝道:“阿玥,你是被我们宠着长大的,凡事你都不必操心,有舅舅、阿耶还有哥哥替你想在前头。可你想想西海公主!你与她相处这么久,她当初被选定为和亲公主时有多么无助、痛苦,你可想过?她可曾如你一般有这么多人疼爱,为她着想?比起她来,你可幸运多了。”
阿玥闻言点点头:“我知道了,舅舅!我不会再任性了,但是我真的不想嫁去纥骨!”
“你放心,就是你想舅舅也不会准的。”仆固明洂眸中冷冽,道:“过两天我们去狩猎,名为狩猎,实为阅军。等狩猎回来,舅舅就出兵纥骨。”
“真的!”阿玥惊喜道。
“自然是真!”仆固明洂在她的额头轻弹了一下,起身吩咐格敏茵道:“都听着,阿玥公主因纥骨求亲之事受了刺激,心情不佳,郁结于心病了。这段时间都不要惹公主生气,更不许提纥骨求亲之事。”
“是,大汗!”格敏茵点头应道。
仆固明洂见阿玥心情见好,心下一松,舒了口气。出了明月横帐,一路往倾城横帐行去。只行了数十步,却见小径那头,一个身影盈盈而立,似在等他前来,不是长孙静寒又是何人?
仆固明洂心头一暖,大步朝她走去。只见长孙静寒唇际带笑,双目含情,立于一丛怒放的蔷薇旁,却是人比花娇。长孙静寒见仆固明洂走来,笑容更深,柔声道:“明洂。”
仆固明洂携着长孙静寒的手,带她一同前行往倾城横帐去,边走边问:“姬娅,你怎么在这里等我?可是有什么事了?”
“并没有。”长孙静寒摇摇头,垂首,耳畔有些红霞,揶挪道:“我只是想等在这里,能早些看到你,随便看看阿玥有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
“哦,这是何意?你怎么这般想?”仆固明洂不禁好奇。
长孙静寒笑靥如花道:“因为,我想知道这招对你是否有用,日后我也可以试试!”
“阿玥不懂事你也不懂事,这番话也能胡言?”仆固明洂无奈苦笑,又紧握着她的手,轻声道:“姬娅,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人能让我以命相护,那就是你!”
以前,他一直都默默地等在她身后,等她回首。可那每次等待,都是漫长的折磨。仆固明洂常常会想,他身赴战场,生死未卜,前路难明之时,她可在等待自己归来?等着他大败敌军,班师回朝。是否她的每一次等待,也都会有无尽的担忧和伤痛?
而今日,她却只想静静等在他来的路上,看着他向她走来,没有狂风骤雨侵袭,只有平静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