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百战孤城碎铁衣
夜越来越深,盛乐城的城楼上布置了重兵把守,吴提已经命匹黎先、徒单息、图尔特加紧时间加固城墙,以备魏军再攻。
魏军营地,长孙嵩对此次攻城失利虽然恼火,却也没有太过苛责,只是命众人回去休息,并防备柔然偷袭。
待其他人离开后,长孙嵩与长孙翰商议了一番,决定派精锐骑兵速去支援长孙平成,最好在途中设伏,将多泽斩于马下。
今夜负责巡防的是韩盛的前锋营,安同因受伤身在营帐歇息,此刻军医石碌白正在为他换药。安同箭伤太重,已经换了几次药都止不住血。
“我又多加了一味止血的药,希望对安将军的伤有所帮助。”石碌白一边敷药一边说。
“石医师,安将军的伤就有劳你了。”花木兰担心地看着他道。
石碌白憨然一笑,“快别这么说,花参将,这是我身为军医的职责所在。”
几个人偷眼打量着安同,他面沉如水,眼中毫无波澜地盯着某一处,全然感觉不到肩上的疼痛也听不到其他人说话的声音。花木兰皱了皱眉,轻声唤道:“将军,将军!”
安同微微回神,看向花木兰,问:“何事?”
“韩副将说让您安心养伤,今夜他去巡视守卫。”
安同点了下头,挥手让他们下去。花木兰带人临出去前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些犹疑。不过,她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满怀心事地走了。她明白,安同是在为没有攻下盛乐懊恼,更为西线的战局忧心,毕竟驻守西线的安原是安同的儿子。
北魏与柔然的这一战,担心的,又何止一人。
早在魏军攻打盛乐的时候,长孙嵩就传信给西线的长孙平成和安原,要他们务必拖住多泽的大军。驻守武川的长孙平成接到急报,冷冷一笑,立即叫来安原部署防御事宜。
从当夜起,魏军开始了大规模的防御准备。大捆大捆的箭矢、长矛、刀剑,无数的滚木擂石,以及大筐的干粮干肉,被运上四面城墙囤积起来。为了防备柔然有攻城武器,还专门准备了用来焚烧云梯的牛油火把。
武川是六镇之一,城池不大,却有两个极为突出的特点:一是城墙宽阔高峻,而且全部用石条和特制大青砖砌成,女墙箭楼更是全部用石料筑成。二是城外有一条宽约三丈的护城河,水源引自城外流过的河水滚滚滔滔,与寻常护城沟河的小水细流相比,的确是难以逾越。
武川素来享有“深沟高垒,金城汤池”的威名,除了围困,从来没有被真正攻克过。北魏设军镇于武川,看重的也正是武川雄踞沃野而又易守难攻的长处。要固守自保,还是游刃有余,这正是长孙平成的信心所在。长孙平成心里有了底,抵抗柔然的斗志更加高昂起来,武川城弥漫出大战将临的紧张气息。
而此时,柔然两万大军在多泽率领下正疾速赶往盛乐支援。柔然多是骑兵,行军速度很快,一路竟是势如破竹,连破魏军沿途阻拦的二十余寨,将武川北西南三面围定,只留下东面缺口!
长孙平成丝毫不为所动,安原却有些慌乱了。他没有想到城外驻军会被一举击溃。更要命的是,武川只有五千残兵,要挡住柔然的两万大军,实在吃力。而且魏军主力正在围攻盛乐,根本分不出多余兵力支援武川,突然之间,武川就变成了一座孤城,城内的五千军士成了唯一的支柱。明摆的形势,如果没有主力大军前来救援,武川就是砧板上的一块鱼肉!
“多泽,当真是一代名将!”长孙平成站在武川城头,遥望城下的柔然军,不禁佩服多泽的用兵狠辣。
为今之计,只有依赖武川的城墙和城内充足的粮草,做拼死一战了。
多泽自然不会给魏军留下悠闲的喘息机会,大军一到,立即猛烈攻击。
歇兵一日,多泽下令攻城。要去盛乐,武川是必经之路,多泽胜算在胸,不急不躁,让士兵们养足了精神再从容进攻。柔然将士在狂热中已经滋养出傲视天下的激情和勇气,人人热血沸腾,个个狂野躁动,竟是完全不将魏军放在眼里。
按照多泽的谋划,三轮猛攻之后,武川必破!西北南三面城墙同时猛攻,魏军必然从东门逃走,这是多泽专门留给魏军的逃亡路线,也是“围师必阙”的古老兵训。多泽也读过中原的兵法,所以照搬了这条古训,他不想四面围定而让魏军做绝望的困兽死斗,那样城池反而难破。给魏军留下一条退路,实际上是瓦解魏军的斗志。
多泽相信,武川拿下来,到了盛乐跟吴提里应外合,南下平城,魏国一定会被一举消灭。柔然真正的灭国大战,他们名垂青史的大战,都将在不久的将来到来,绝不能有丝毫差错。
多泽立在马上,猛然劈剑下令攻城,一场残酷激烈的浴血攻防战开始了。
随着大鼓轰鸣,早已经整肃排列在方阵之后的弩手骤然发动,向武川城头的女墙垛口万箭齐发,使城头守军不敢露头。在强弓硬弩的掩护下,柔然士兵全力冲到城下填平护城泥沟。
护城河已经被多泽派兵切断了水,但仍然是两丈多深三丈多宽的泥泞大沟,云梯无法推进,是全面攻城的很大障碍。在雷鸣般的战鼓中,柔然军的强弓远射发挥出强大威力,密如骤雨的羽箭封锁了女墙的每个垛口,魏军根本无法抬头,只有偶然推下的几根滚木轰隆隆砸下,反倒滚入护城河替柔然军填了沟。柔然军分为三个梯队,人手一张大铁铲,猛扑沟边铲土填沟。半个时辰轮换一次,不消两个时辰,大沟便被填成了平地。
此时日近暮色,多泽下令休整一个时辰,扎好营寨饱餐战饭。
天黑时,柔然军展开第二波夜间猛攻。遍野火把之下,多泽手执长剑,顶盔贯甲,骑在距城墙不到一箭之地的马上,亲自指挥攻城作战。
与此同时,柔然军方阵在震天战鼓中隆隆推进。瞬息之间,云梯便靠紧了城墙,这是多泽特意准备的用来攻城的武器。
夜幕下的广阔平原上人喊马嘶,火把连天,鼓声杀声震天动地。震天动地的呐喊声骤然响彻原野,柔然士兵迅猛有序地爬上云梯,杀上城头。
这时,寂静无声的武川城头,却骤然立起了一道人墙。武川城头也是灯火连绵,魏军盔明甲亮,人人奋勇做殊死搏斗。
长孙平成命令运来大批猪牛油脂,分装于陶罐,齐齐地摆在女墙之下。火把下柔然军攻到,魏军立即将油脂陶罐狠狠砸向云梯。
在陶罐油脂炸开,溅满云梯和柔然军士兵的刹那之间,能够持久燃烧的牛油火把也随之摔下,轰然一声,烈焰飞腾,柔然士兵便连连惨叫着翻滚摔落。随后便是密集的滚木擂石从城头滚砸压下,将云梯拦腰砸断,将柔然士兵砸死在城墙之下。
柔然军虽有强弓硬弩,但这种远射兵器在夜间攻城中却不能使用,否则会误伤自己士兵。再者,箭矢再多也是有限,射出去又收不回来,如何能无限度滥射?
夜攻两个时辰,对武川城竟是无可奈何,多泽便下令停止攻击。
如此往复,武川已经顽强抵御了一个多月,军民伤亡两千有余,将士百姓疲惫不堪,士气渐渐低落。长孙平成向魏军宣布了“魏军主力将不日前来救援”的消息。城中将士看到了希望,精神大振,士气重新高涨。
好在武川城内粮草兵器倒是充足,只要有人作战,再挺一段也非难事。长孙平成命安原抓紧时机补充新兵,将城内五十岁以下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全数征发为军卒,居然有五千之众,与剩余的三千多精兵混编,武川城头居然又是旌旗招展,盔明甲亮军卒密布,没有一点儿山穷水尽的样子。
多泽久攻不下,本来就非常恼火,见武川城头骤然威风抖擞,仿佛向柔然军挑战一般。多泽不禁大怒,纵马奔向不远处的高坡,仔细观察半晌,竟是哈哈大笑。
回到中军大帐,多泽当即召集众将下令:“魏军已是孤注一掷,回光返照。我大军明日开始轮番猛攻,昼夜不停,一举拿下武川!”部署好兵力与攻城方法,柔然军当夜偃旗息鼓。
此日清晨,太阳尚未出山,柔然大军列阵。多泽奔马来到武川城下,遥遥可见北门中央箭楼垛口的长孙平成相互看得很是清楚。
多泽长剑指向箭楼,高声喊道:“想必阁下就是平阳王长孙翰之子长孙平成吧!长孙将军,本王子敬佩令尊一代名将,也敬将军铁骨铮铮,已经下令不对你施放冷箭,我们堂堂正正地比个高低,如何?”
长孙平成轻蔑一笑,身旁的安原更是哈哈大笑,长剑直指,喊道:“多泽,听说你之前败在了我父亲安同手上,安原不才,没有家父的才智,武川只有一座孤城,我们就与你硬拼一场,宁死不退,看你敢不敢进来!”
多泽听安原用安同嘲笑他,顿时脸色铁青,长剑一劈,战鼓骤然雷鸣而起!
柔然军开始了猛烈进攻。全军分为四轮,每轮三千精兵,猛攻两个时辰便换上另一轮。如此保持每一轮都是精锐的生力军。武川守军本来就兵力单薄,加之又是新老混编,不可能同样轮番替换,只有全体在城头死守。
几个昼夜下来,武川城头的女墙,已经被一层又一层鲜血糊成了酱红色,血流像淙淙小溪般顺着城墙流淌,三丈多高的城墙,在阳光下竟是猩红发亮。
面对城下震天动地的喊杀声,魏军将士个个血气蒸腾,杀红了眼,喊哑了声,只能像哑巴一样狠狠地挥舞刀矛猛烈砍杀!所有的弓箭都被鲜血浸泡得滑不留手,射出去的箭,如同醉汉一般在空中飘摇。所有堆积在城墙上的滚木擂石砖头瓦块,都带着血水汗水以及黏黏糊糊的饭菜残渣滚砸下城墙。刀剑已经砍得锋刃残缺,变成了铁片,也顾不上换一把。
每个魏军士兵,无论新兵老兵,全都杀得昏天黑地,血透甲袍。后来干脆摔掉甲胄,光着膀子,披头散发地死命拼杀。但不消片刻,每个人又都变成了血人,连白森森的两排牙齿也变得血红血红。
武川的百姓,更是男女老幼一齐出动,向城头搬运滚木擂石。最后又开始急拆民房官署,将所有的木椽、砖头、瓦片一齐搬上城头,充做滚木擂石。眼见街市被拆得一片狼籍变成了废墟,武川百姓的一片哭声变成了恶毒的咒骂,最后竟是连咒骂也没有了时间,只有咬牙飞跑。街道、马道、废墟、城头,累死、压死、战死、哭死者不知几多,尸体堆成了巷道,却是谁也顾不上搬运。
坐镇城头的长孙平成已经没有时间在箭楼指挥了,而是奔跑在各个危险地段。至于安原,更是脸上又脏又黑,头发散乱纠缠,双手挥舞着带血的长剑,到处连连吼叫:“杀!守住!盛乐援兵就要到了!到了——!”
长孙平成和安原两个人仿佛被困在笼中的猛兽。除了那件早已经变成紫黑色的斗篷,他们和每一个士兵已经没有任何区别了。
城下的柔然军阵中,不少将领都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恶战,两个多月下来,经常面色煞白,心跳不止。多泽却是恶气难消,这是他军旅生涯中所遇见的最大的硬仗恶仗,已经死伤了近万精锐士兵,一座小小的武川城竟然还是没有攻破,当真是不可思议!
盛乐传来消息,吴提已经被彻底困在了盛乐,现在已经无法突围更不用说南下平城。他派徒单息杀出重围来向多泽求援,要多泽火速支援盛乐。可是多泽却被长孙平成和安原挡在武川快三个月,要是再打不下来,恐怕魏军就要攻下盛乐了。
吴提是多泽的兄长,虽然两个人经常意见相左,但是血浓于水,多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吴提有危险。所以,多泽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攻下武川。
今日他心里很清楚,这是最要紧的关头,再咬牙猛攻两个时辰,魏军的意志必然崩溃,绝不能给魏军一丝喘息机会。
看看西下的落日,多泽高声下令:“传令下去,猛攻两个时辰,今夜拿下武川!”
传令兵立即四散飞马,嘶吼道:“猛攻两个时辰,今夜拿下武川!”
柔然士兵士气振作,一个冲锋大潮便喊杀涌上。可是冲到城下,血糊糊的云梯搭上血糊糊的城墙,立即就滑倒城下。纵然侥幸搭住,士兵刚踩上去,脚下就滑跌下来。加上城头守军不断用长钩猛拉云梯,砖头石头不断砸下,半个时辰中竟没有一副云梯牢牢靠上城墙。
大军恶战,任何荒诞神奇的功夫都派不上用场,纵然有个别人能飞上城墙,面对汹涌的死战猛士也肯定是顷刻间化为肉酱。这里需要严格的配合与整体的力量,去一刀一枪的搏杀,而不是任何奇能异士的一己之力所能奏效的。
多泽也是久经战阵,自然深知其中道理。他接到三次无法攀城的急报后,愤然高喊道:“停止攻城!”
一阵大锣鸣金,柔然士兵一下子全瘫倒在了城下旷野。
城头的魏军,也无声地伏在城墙垛口大喘气,连骂一声柔然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夕阳残照,萧萧马鸣,战场骤然沉寂下来。
武川城头烟火弥漫,缓缓飘动着血染的战旗。城下也缓缓飘动着血红的战旗,烟火弥漫在茫茫旷野。到处都是鲜血,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伤兵,连兵刃的闪光也被血污掩盖了。
安原早已经疲惫地躺在一旁合眼休息,长孙平成则站在城头箭楼,多泽于阵前骑在马上。两人遥望对视,伸出长剑互相指向对方,却都没有力气再高喊一声。
武川之战打了整整三个月,消息八百里加急传回了平城,北魏朝堂一片欢腾。盛乐之战虽然没有夺回盛乐,但是柔然也无法南下,平城之危得解,如今长孙平成和安原两个人更是以五千兵马将多泽两万大军挡在了武川,为魏军休养生息争取了时间。
征讨胡夏大捷,正欲回军北上的拓跋焘大喜过望。他瞬时松了口气,决定大军先暂回平城休整,迟些北上。同时,武川一战也激起了这位少年英雄的皇帝征讨柔然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