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死生契阔君成说
北魏与柔然打得天昏地暗,契鹘却是难得的平静。
这几个月,仆固明洂一直致力于对内休养生息,各军都在加紧休整,训练,随时准备应对突如其来的战事。谁也不知道,大汗什么时候再次发兵。
可是一直到了入秋,仆固明洂都没有用兵的意思。入后的一天,仆固明洂突然下令举行秋猎,带着所有大臣和亲贵离开斡儿朵去狩猎了。
行营,仆固明洂忙碌了一夜,到了天亮才稍微合眼。虽然是出来狩猎,但是政务仆固明洂一点也没有落下,所有军国大事都坚持事必躬亲。
不远处的营帐里,长孙静寒被林间清晨清脆的鸟鸣声唤醒。她略一思忖,才忆起这不是在汗庭,而是在行营。想起汗庭,长孙静寒淡淡一笑。她来到契鹘已经两年了,她竟已将那儿真正当成了自己的家,只因那里有仆固明洂。
长孙静寒轻轻下榻,推开窗,晨间的树林尚且有些未散去的雾霭,萦绕在树枝间。草叶上带着露珠,不知名的野花迎着树枝间投下的微光默默绽放。鸟儿躲在看不见的地方欢唱。间或有一两只顽皮的松鼠自树上跃下,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日头缓缓升上来,阳光驱散了晨雾,从枝叶的缝隙间洒下,形如光剑。不知哪里有潺潺的水声传来,竟好似女子的歌声一般,转折自如,一时欢欣,一时悲戚。欢欣时如歌如慕,悲戚时如泣如诉。
长孙静寒正专心听着,一件披风自身后披上她的肩头,仆固明洂不知何时进来了。他们关系虽然亲密无间,但是一直未行合卺之礼,两个人还是别居。
仆固明洂环抱住她的腰,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向林间,将手抚上长孙静寒的双颊,柔声道:“怎么晨起也不加件衣服?若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不知为何,长孙静寒竟有些伤感。她覆上仆固明洂的手:“明洂,我真的怕有一天,你不在我身旁。如若有那一天,无论天涯海角,万里之遥,我也定要去寻你的。”
仆固明洂将她拥入怀中,温语道:“傻瓜,我走到哪里,都带着你。这样总行了吧?”
长孙静寒闭上双眼,紧紧抱着仆固明洂的腰。
用过早膳,二人一同到林间走走。莫都与格敏茵只远远跟着,并不去打扰二人静谧。
行营附近草木繁茂,草丛间不时有野鸡、野兔等小动物窜过,惹得长孙静寒惊笑不已。少时在平城,她也曾随兄长溜出府游玩,兄妹二人回府后,必会被父亲狠狠责备一番。母亲则会出来维护两个孩子。严父慈母,手足情深。而如今,母亲不在了,她孑然一身远在异国他乡,父亲和兄长又要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不知他们是否安康?
想到这里,秀丽的风景似乎也了无趣味。长孙静寒停下脚步,修长的远山眉微微蹙起,欢悦的心情也沉郁下来。
仆固明洂见她神色郁郁,愁眉不展,问道:“姬娅,怎么了?你为何看上去郁郁寡欢?”
长孙静寒凄然道:“我只是挂念父亲和哥哥的安危。如今大魏和柔然正在恶战,他们身处战场,不知他们身体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父亲是不是知道我在契鹘。这千山万水,我实在担心!”
说着,素来坚强的长孙静寒泪珠如雨,扑在仆固明洂怀中泣不成声。
听她这般诉说思亲之情,仆固明洂的心彷如刀绞,纵然自己对她呵护陪伴,可父兄自幼的关心疼爱却是不可抹去的。
仆固明洂缓缓拍着她的背,像哄孩童般轻柔地说道:“姬娅,你切莫太过担忧。我早已经派人去打听魏国的战事了。如今魏军攻打盛乐,吴提和多泽都被困在城里,魏军是占了上风的。想必很快就会收复盛乐了。”
“明洂,我想亲自去大魏一趟,可好?”
仆固明洂略一考虑,便否决道:“不妥。如今柔然虽然与魏国在盛乐对峙,但是难保大檀不会增兵前往,他的两个儿子都在盛乐,他不会舍得让他们去死的。要是柔然真的发兵援救盛乐,那边境如何能安全!”
其实,仆固明洂还是怕她再也不回来了。他们好不容易能相知相许,他怎么忍心放她离去。而且,长孙静寒一旦回了魏国,那他劫杀西海公主一事就会暴露在魏国君臣面前,到时别说跟魏国结盟对付柔然,就连如今的大好局面都不一定有。
二人正在商议,突然,一支冷箭破空而来。
仆固明洂毫无防备,险险带着长孙静寒闪身避过,就地在草丛中一滚,躲在一棵参天古木之后。这里茂密的树林于他们来说,利弊各半。遮挡物多,自然就有许多藏身之处,箭矢被草木所挡,射来的数量和力道都有所削减。但同样的,被草木遮挡着,他们看不清敌人的方位、数量、兵器。莫都和格敏茵匆忙赶到他们身边支援,其他黑鹰卫士却因距离稍远,又遭敌人偷袭,一时难以近身。
仆固明洂因只是与长孙静寒出来散步,并未随身携带兵器。他用眼神示意长孙静寒躲好,飞身上前将最先靠近的刺客制住,夺其兵刃,随手将那刺客一刀杀了。手中有刀,至少不至于被动。
刺客虽人数众多,但仆固明洂武功极好,一般刺客根本近不得身。听到打斗,叶阔紧忙带着黑鹰卫士赶来援手,剩下的刺客见希望渺茫,一边抵挡,一边撤离了。
此时打斗渐止,叶阔与莫都一左一右护着仆固明洂,大树后面,格敏茵紧紧挨着长孙静寒,四下戒备。长孙静寒眼看着渐渐远逃的刺客,忍不住一急,只见她夺过一名黑鹰卫士手上的弩弓搭箭,嗖嗖几箭出去,几个逃跑的刺客应声倒地,周围几个黑鹰卫士也照样射起弩箭来,至于原本就在逃跑的刺客,更成了活动靶子。
而仆固明洂面色阴翳,高大的身子俯视着地面上的一具具尸体,他也手持一张强弓,但见有哀嚎挣扎的,弯弓搭箭,屈猿臂挺蜂腰,一箭下去补了性命,一派鹰视狼顾,满眼杀气嗜血,身旁的黑鹰卫士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莫都带人去追,而仆固明洂又吩咐叶阔道:“叶阔,即刻去查,把这些刺客的来历目的给本汗查的清清楚楚!”
“是,大汗!”叶阔躬身领命。说完,带着黑鹰卫士转身离去。
仆固明洂已转到大树背后,去看长孙静寒。长孙静寒自幼习武,在军营里也是见惯了刀光剑影的,这种场面对她来说就是隔空瘙痒。可是此时的她却惊魂未定,刚才她一直为仆固明洂揪着心,总是担心他会不会受伤。眼下又见满地尸首,遍处血腥,饶是她再见惯了生死也没了镇定自若的神色。
她看见仆固明洂正朝她走来,丢了弩弓连忙快步奔去,直扑到仆固明洂的怀中。轻声说:“明洂,我好担心你会受伤。”
仆固明洂将她揽入怀中,他感觉到怀里的身子微微战栗着,不过只是片刻,便平息下来。仆固明洂揽着长孙静寒,不由心动地看着长孙静寒明澈的眼。仆固明洂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长孙静寒强露出一个浅笑,无论经历了多少,这样近距离的看着一具具鲜活的生命在眼前终结,看着死神擦肩而过,她还是无法镇定自若。握住仆固明洂温热的手,仿佛想从爱人那里汲取勇气和能量,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迎上他关怀的目光:“那就好,没事就好。以后不要让我担心好吗?明洂,我们走吧。”
两人携手前行,长孙静寒的步子始终坚定。而仆固明洂的心里更是暗下决心,他不能退缩,这世上,还有许多他珍视的人需要他的保护。
回到行营,仆固明洂先让格敏茵送长孙静寒回去休息,又让人把阿玥和拓拔苓找来,让她们去陪长孙静寒说说话。自从到了行营,阿玥这丫头就疯得没影儿了,整天拉着拓拔苓骑马疯跑,有时候甚至还叫上叶阔,实在不成样子。
仆固明洂回到自己的营帐,不久,叶阔就和莫都回来复命了。君臣三人早已没了之前的兴致勃勃,气氛微微有些凝重。仆固明洂冷声问道:“叶阔,刺客的底细你可查到了?”
叶阔仔细回想后道:“回大汗,从刺客用的兵器和武功路数来看,他们应该是纥骨人。所以,臣觉着,他们是逯单派来的人。”
仆固明洂听闻,怒道:“逯单?又是逯单!他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看来之前本汗把他打的还不够疼,他又自己送上门来找死!这是逯单主动来招惹本汗的,可怪不得本汗了,马上传各亲王大臣和六军大将军,本汗要出兵纥骨!”
莫都劝道:“大汗息怒!依臣之见,逯单此次派人行刺失败,不达目的,必然不肯善罢甘休。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如何防患于未然。这次不成,若是下次再对大汗下手,又该如何应对?”
仆固明洂皱眉,想了许久,轻蔑道:“不会了,本汗岂会再给他机会?这次攻打纥骨,本汗要他的命,等灭了纥骨,逯单父子就是本汗的阶下囚,我看他还怎么蹦跶!”
叶阔却连忙摇头,道:“万万不可,大汗遇刺之事不能声张,还是等回了王城再召集大臣商议征讨纥骨为上。请大汗三思!”
仆固明洂想到要稳定人心,不禁叹了口气,摆摆手让叶阔和莫都退下。便去了长孙静寒的营帐。
而此刻长孙静寒却是在帐中几番辗转难眠。
刚来契鹘那几个月,时常梦到些往日的旧事,时而是已经逝去的母亲,时而是看见父亲。往往在夜半之时,被梦境惊脱出一身虚汗,她喘气着一身单衣看着四周伸手不见的暗夜,觉得恍恍惚惚间早已是恍如隔世。
经历了方才的生死之间,本来已经是疲惫之极,可眼下一想到明洂,却是一时间心绪不宁难以成眠。
帐外传来细索的声音,随即被撩起一角,让她心头一惊,起身却看见一个人影站在不远处,帐外篝火的光透过来,只能隐约看见他的轮廓,却是再熟悉不过。
营帐里气氛微微有些凝重。仆固明洂没有言语,而是坐在毡席上陪伴守护长孙静寒。长孙静寒却心中一直担忧,刺客是冲着仆固明洂而来,也不知叶阔查出刺客的底细没有,便问道:“明洂,刺客的底细是否查清楚了?”
仆固明洂想了又想:“刺客用的兵器和武功路数都来自纥骨,他们应该是纥骨人。”
长孙静寒听闻,又惊又怒:“他们是逯单派来的人?看来,你之前几次对纥骨用兵,又拒绝了额真的提亲,逯单父子是记恨上你了。你日后行事要加倍小心才行!”
仆固明洂朗声一笑,柔声安慰道:“你不必担心我,我挡了别人的路,别人自然要除我而后快,这不足为奇。况且,想杀我没那么容易?怕是逯单还没杀了我,本汗就已经灭了他的国。”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如何防患于未然。如你所言,逯单不达目的,定不会罢休。我现在担心的是阿玥和阿苓,她们为人太单纯,阿玥还好会些骑射工夫,可阿苓是丝毫不懂武功的。逯单此人阴狠毒辣,这次不成,若是下次趁你我不备对阿玥或者阿苓下手,又该如何应对?”长孙静寒皱眉,想了许久:“不如,让阿玥她们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地保护她们?”
仆固明洂连忙摇头:“不必!一来,逯单的目标是我,阿玥对逯单来说毫无用处。况且,我当初派格敏茵到阿玥身边,你以为就只是去侍奉她?至于你们那个公主,自有人保护她,你大可不必担心。”
长孙静寒想到格敏茵,不禁莞尔一笑。格敏茵身手不错而且忠心耿耿,派她跟在阿玥身边是最好的。果然,仆固明洂心思缜密。至于拓拔苓,叶阔经常跟阿玥和拓拔苓在一处,想来自是可以保护好她们。
帐内没有点灯,两人之间一时间竟然是相顾无言,仆固明洂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我看看你背后的伤。”今天两个人在草地上一滚,想必她后背上一定落下了淤青,要不好好看看,他可不放心。
长孙静寒心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却还是被他按回了床榻上,他的手有些灼热,伸手去解她衣衫的时候,有些不自知的颤抖,让她倏然间脸上一红,难为地咬了咬唇:“我自己来……”
“别动。”仆固明洂觉得有些莫名的煎熬,原本只是想来查看她身上的伤,却不曾想连着这么不经意的举动,都在撩拨着他的自制。
仆固明洂咬了咬牙,替她褪下贴身的里衣,帐内的光线太过昏暗,她的肌肤本来就白净,白皙的肌肤之上隐隐泛起的一片青紫太过明显,让他不自觉皱起了眉头。他手掌的温度灼热,慢慢揉搓着冰凉的膏体,缓缓覆上她的肌肤。在这一冷一热之间她忍不住一个战栗,让他忙顿了顿,下手又轻了几分。
长孙静寒低低地嗯了一声。仆固明洂滑了滑喉咙,遏制下心头的蠢蠢欲动,缓慢地替她合上背后的衣衫,好在这一片暗色之中看不清他的神色,言语之间的气息却是透露出了他的强忍:“好在只是淤青。”
长孙静寒依着轻抬起头,抬起眼看向近在咫尺的人影,有多少思念和牵挂终究无法言语,却是眼眸之间微微泛起了晶亮,只觉得他的身影在眼前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统统化成这一刻入股的相思。
仆固明洂猛然间覆上了她的唇际,带着温热的气息扑鼻而来,让她尚不及反应就被整个身躯压倒在床榻之间。
唇齿在激烈地相拥,滚烫的温度在彼此间传递,毫不迟疑地渗透入她的肌肤,渗透入她的思绪,然后侵蚀入她的心尖,让她忍不住回应着他的索取,一点一点,一丝一丝,在暗夜之中旖旎交缠。
“姬娅……姬娅……”
仆固明洂只觉得心头狠狠地来回碾过,他的举动甚至在理智之前就已经呼啸而出,想将她狠狠地搂紧在自己的怀里。想再亲密些,再亲密些,甚至亲密到毫无间隙,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压下心头的狂热。
“唔……明洂……”长孙静寒攀附在他的肩头,觉得整个人像是在暗夜之中找到了指明的光亮,却又像是汪洋之中寻找栖身的浮木。
他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恨不得将她整个揉进身躯里,却是在意乱情迷之间,未及褪下刚才合上的衣衫,只听见她低哼一声:“别……明洂,别……”
仆固明洂猛然间清醒过来,眼神之中的温度还是火热,心头的狂热却是渐渐冷静下来,看着面前含泪的长孙静寒,只听见彼此熟悉的喘息声中,最终还是伸出手,替她拢好了衣衫,一言不发地大步离开了。
长孙静寒看着在他远去之后又安静得毫无声息的营帐,努力想合上双眼,却是一颗心揪紧了再也无法安眠。
她未曾看见,仆固明洂在离开之后的神色,也未曾看见,在这深夜之中,他将自己按压在冰冷的溪水之中,才压下了这一身的燥热和难以遏制的欲望。
只有在这暗夜之中,只有在她的面前,他的这一副高高在上完美无缺的汗王的面具,才能听见裂痕的声音。
刺客的事就这样被按下不表,仆固明洂又继续将秋猎进行下去。
这日狩猎,其他人都纵马跑远了,只仆固明洂和长孙静寒两个人并马缓行,他们似乎不是来狩猎的,而是在林子里遛马。
遛了一圈下来,仆固明洂突然兴起,想与长孙静寒来一场赛马。两个人便立时驰骋起来。
长孙静寒初时只想着仆固明洂近日心情不佳,陪他骑马散散心,但她渐渐稳下心神,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她连忙勒住缰绳,乍见一路上人迹罕见,路旁都是茂密的丛林,她终于觉出不对了。
夜色已近,林间突然浮着一个黑影,背上的寒箭在箭筒内微微抖动。
他立于树梢上,引得枝叶略微颤动,他冷眼瞥向了前面仆固明洂的马,嘴角轻轻勾起,轻点脚步,已不见踪迹,唯有树梢哪一出无青苔的树皮彰显着不久前那一个黑影的存在。
“明洂,小心!”长孙静寒朝前面大喊了一声。
忽听得一个女声,仆固明洂立时停住,然后调转马头朝长孙静寒纵马而来。那身影离她越发近,他瞧见了长孙静寒,一鞭抽向马背,那马嘶鸣一声,越发飞快。
“上马!”仆固明洂见长孙静寒的马停在原处,便伸出手拉紧长孙静寒,将她拽上自己马背。以他们的武功对付几个刺客不成问题,可是眼下天色已暗,刺客又是居高临下带着弓箭,他根本就无法还击。为今之计只有先逃离刺客的弓箭射程,再做计较。
马背颠簸,长孙静寒被仆固明洂紧紧护在怀中,夹着风声,她询问出口,“是谁?”
“还能有谁,跟之前的是同一拨人。”仆固明洂目光紧锁,他心下一寒,莫都已经提醒过的,只是他太过自负,未曾想到,逯单居然这么快就又动手了。
林间潜伏着的那黑衣人眼光一寒,他自知再迟疑就追不上那匹马,只有搭弓拉箭,那箭矢对准了马上之人,仆固明洂。
“簌簌”的羽箭声在这一刻格外清晰,“呃……”痛苦的声音自仆固明洂口中溢出,那羽箭则深深地刺中他的背后。仆固明洂转头拔出箭丢掉,却不料手中缰绳顿时一松,两人亦被冲力所致而坠马。
一片荆棘之处,是被血染红的嫩草,仆固明洂和长孙静寒不知在这黑夜中滚了多远的山坡。山谷之上的黑衣人听到不远处极有规律的马蹄声,几人对视,连忙消失在了这夜幕中。
滚入山坳中之时被坚硬的石头咯伤后背,本已是伤痕累累的长孙静寒只觉得如坠抵御般的痛楚,身边之人无知觉的闷哼之声更让慌了心神。
潮湿的山坳时不时的有水滴下,她没有了往日的沉着于冷静,黑暗中搜索着那尚还有气息的躯体。
“明洂,明洂!”她推搡着不顾浑身的泥泞趴在仆固明洂身边。她只摸到黏糊糊的液体自他背后而出,那是血,是她最熟悉的触觉。
她很清楚地知道那箭刺入的有多深,“你不要吓我,你不可以死,不可以的!”她语无伦次地喊着,全然忘了去找人援救。
“我……无妨。”仆固明洂终于气息微弱的出了声,没人能看清他已近纸白的面容,那浑身的伤处让他再开不了口,他脑子飞快地转着,听着长孙静寒的声音,触到她温热的泪,又摸到自己滚烫的血。
他撑起精神来,使劲地握住长孙静寒的手,条理分明道:“黑鹰卫士就在附近,你速去找、找人来救,不然,那刺客回头来寻,我们都得死在这儿!”
“不,我不走!若我走了,你才是必死无疑!”长孙静寒反手攥住仆固明洂已经虚脱的手道:“我去林子里找些草药,为你止血,你的伤不能拖。”
长孙静寒强制的语气不容他反抗,但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连路都尚不能寻,更何况是找草药,仆固明洂声音却不由颤抖道:“姬娅,我说了我没事!”
他的声音让长孙静寒心中一颤,她依然分不清,她握住仆固明洂的那只手上是他的血还是自己的泪。她忍着身上的伤痛爬到仆固明洂的身旁,抓着他的手不再放开,“明洂,我求你不要死,不要死……”
他仿佛在轻笑,抬手拢起她鬓边发梢,柔声说道:“在我眼中,天下所有的女子美貌才智加诸一处,也比不上你一人。”
长孙静寒眸中神色,好似炭火之下的一片死寂,空洞而绝望,良久,她才一字一句地开口:“明洂,你若死了,我就来陪你,反正,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离开的……”
这时,仆固明洂的马循着主人的气味找了过来。长孙静寒心里担心仆固明洂的伤势,她来不及考虑那么多,她迅速拔出了腰间佩戴的流月,跃上了马,她连马鞭都弃之不用,径直地用那寒刃刺向马后,那马便发了疯似的往前头跑去。
长孙静寒拽着缰绳,只是奋力往前而去,心中只知道,黑鹰卫士就在前头,她不能让仆固明洂死,绝不能……眼前,一片火把光芒,她知道,自己该是得救了。
长孙静寒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子夜时分,窗口的一丝月光让她的意识开始变得清醒,她猛然起身,床头还燃着明烛,已是在行营了,她揪起的心才刚刚安下,突然想起什么。
“明洂!”长孙静寒掀起被褥便想下床,脚上的酸疼和悲伤的痛楚让她一点气力也无,双腿一软,倒在了床上,将离床头极近的木凳也带着倒在地面。
明烛微微地摇晃,蜡油尽数地倾洒在长孙静寒的手背之上,滚烫得让毫无防备的她疼痛出声,进来的是一直守在长孙静寒身边的格敏茵,此刻端着汤药,“阏氏殿下,你醒了!你快躺下,先不要起来!”
格敏茵连忙上前,神情焦急,“殿下,您的身体还很虚弱,得多休息!”
可长孙静寒心中却只想着仆固明洂,她脸色苍白得如同鬼魅,拉着格敏茵,不知何时已满脸泪痕,追问道:“大汗呢,大汗可还好?”
“刚才叶阔王子和我阿兄已经把大汗护送回来了,大汗不让声张,如今只是找了个太医去照顾他,约莫已经拔箭了,大汗素来身子极好,想来吉人自有天相。殿下还是先好好休息吧。”
“格敏茵,带我去见他,我晓得那伤有多重。”
那箭矢直直地刺入了仆固明洂的后背,长孙静寒尚还能觉出那鲜血的炙热。
格敏茵没了法子,只能扶着长孙静寒去仆固明洂营帐,箭已拔了出来,可却生死难料,太医素手无策,只说不论如何,过了今夜才算没有性命之忧。
长孙静寒入了营帐,过了内室屏风,里头,仆固明洂静静地躺在床榻上,长孙静寒看着他胸口若有若无的起伏,忽然觉得就这样静静地待着便好……她缓缓地走向床榻,渐渐地能看到仆固明洂那苍白的面容,看着他微皱着眉头在不住地忍住痛楚时,她不由地泪落。
那泪滴在长孙静寒的手背上,她忽然想到十二年前那个在平城郊外的雪地里寻她的明洂,三年前那个在天凤县救她逃出生天的明洂。
“我总说你城府太深,有些不近人情……可你却为了我,性命也不要了。”
长孙静寒才刚一开口,就察觉到仆固明洂的响动,他虽然还是昏昏沉沉的,意识却是极清醒的。听到长孙静寒在说话,仆固明洂抿抿唇,颤颤巍巍地为她拭去泪痕,露出一丝苦涩的笑,“莫哭,我不会有事的。”
长孙静寒失神地倚着床坐在冰冷潮湿的地上,忽然发笑起来,却笑得那么苍凉,她俯着身子,泪水自下颌而流。她早已被咬的沁出血的红唇就这么缓缓地印上他的额头,在他的耳边低吟:“明洂,你若死了,我就随你而去。”
营帐内一股药香,沁入鼻尖。
仆固明洂好似费劲全力,握住了长孙静寒的手,语气却很是平缓,道:“姬娅,我有些乏了,想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等天亮了再说。还有这件事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你……”长孙静寒只说出这一字,她顿时明白了,反手握紧他的手,柔声细语道:“好,你睡吧!我不会让人打扰你的。”
其实,仆固明洂想要和她说很多话,可眼皮像是被压了千斤般,再睁不开了,渐渐地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