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置酒胡音鳞波卷
初夏夜晚尚有凉意的微风中,盛乐城外魏军大营所在的山地岗哨林立,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时下军旗猎猎,刁斗声声,有军营的壮美,却没有战场的萧瑟杀气。
大帐内没有乐舞和侍卫。拓拔焘的座案设在中央,仆固明洂位在上首座,至于双方各自的臣属皆分而坐之,所有人默默坐在各自案前目不斜视,等待拓拔焘的开场白。
拓拔焘站起身来,肃立案前面向仆固明洂等人所在的方向,拱手朗声道:“今日,朕略备薄酒,为自契鹘远道而来的朋友接风洗尘,也向合罕酬谢出兵相助之恩。大战之时军中不得饮酒,然则大魏与契鹘精诚会盟、安定天下,朕便破例敬大汗一杯。”说着双手捧起案上酒盏,抱盏拱手,“请大汗接受朕的敬意。”说完一饮而尽。
仆固明洂也站起身,爽朗大笑道:“陛下破例饮酒,本汗奉陪!”举盏一饮而尽。
“我等奉陪!”安卡拉、叶阔几人也一饮而尽。
“奉陪。”长孙嵩等人面无表情地举杯饮尽。
“大汗,请入座。”拓拔焘向仆固明洂做了个手势,淡淡漠漠地开口道:“大汗,天下皆知你我交情。虽然朕本次请大汗来盛乐是为会盟,但是也是想与大汗叙叙兄弟之谊。今日之宴不言盟约、兵事,只叙兄弟情分,咱们就不要客气了。朕还是称大汗兄长,大汗还是称朕小字,如何?”
“陛下所言极是。”仆固明洂笑道:“中原有语,恭敬不如从命,陛下盛情难却,本汗就却之不恭了!”
年轻的拓拔焘炯炯有神的双眼扫视全场,脸上一片微笑。他看看仆固明洂,举杯微笑道:“如此甚好,大哥,今夜咱们可得不醉不归!”
“好!佛狸贤弟,请!”
中军大帐里气氛一下子就活跃起来,大家开始各自随意饮酒进食。打了一天仗,这些将士可早就饿了。崔浩与寇谦之、长孙嵩几人还算好,不过安原、吐奚弼可是早就忍不住了,安同有伤不能饮酒,就默默拿吃食果腹。花木兰、韩盛原本是没资格参与这样的宴会的,但是救驾有功,拓拔焘特许入席,不过也是小心翼翼生怕露怯。
魏将有人忍不住了,契鹘这边的情况也差不多,安卡拉、穆脱、赫脱都放开吃喝。叶阔和沐克烈倒是表现出彩,一举一动从容得体。莫都虽然入了席却也不敢太随意,一直听大汗吩咐。荣格一直侍立仆固明洂身后持剑护驾,表情冷漠,一股生人勿近的感觉。
作为唯一的两名女子,又是公主,拓拔苓和阿玥的位置也比较靠前。拓拔苓虽然第一次参加如此场合,却丝毫不紧张。因为要回魏国,所以拓拔苓便穿着一件长裙,简约精致而又美丽,尤其是这条长裙腰部的设计,更是显得她的腰特别的细,盈盈而不堪一握。她是宗室女,也学过宫廷礼节,应对这些场面不是难事。
至于阿玥,这个小丫头虽然平时被仆固明洂宠惯了,却也是识大体的孩子。她原本就被仆固明洂教过关于中原的礼仪,而且在汗庭这几年跟着拓拔苓与长孙静寒又学了不少北魏的宫廷礼仪,所以今日的宴会也是游刃有余。况且,她的位置就在仆固明洂边上,她也不敢太过随意。这么半天,舅舅一句话不说,大概是顾及人多,她可不相信舅舅会轻易饶了她。
不过阿玥这般出众的表现,让在场不少人惊羡,拓拔焘与崔浩等深谙礼法也心中赞叹。
今日仆固明洂等人的举动魏国君臣都尽收眼底,拓拔焘与崔浩皆暗自佩服。仆固明洂精通汉学,这也就罢了,可看叶阔、沐克烈还有阿玥三人的言行举止,这分明就是多年精心培养的。就算是安卡拉几人,虽然有些举止粗犷,也不过是草原习性如此,而且他们也都在尽力克制,看来契鹘汉化深入人心并非空穴来风。
拓拔焘对此想的不多,倒不是说他不担心契鹘崛起会威胁北魏,而是在他看来契鹘即使要崛起也须先对付柔然这个劲敌,一时半刻还对中原构不成威胁。
可崔浩却不这么认为,这些年仆固明洂在契鹘推行汉制,任用汉官,其用意何在?不就是为将来南下做准备吗!别人看不出来可以,若崔浩也看不出来便不配做北魏三朝元老了。一个有野心的对手不可怕,但是一个既有野心,又有韬略的对手便不得不防了。更何况,这个对手还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若是将来……养虎遗患,贻害无穷。
崔浩清清嗓子,向仆固明洂拱手道:“合罕,外臣身为大魏司徒,自当代陛下向大汗阐释此次会盟主旨。外臣以为,方今天下,自晋室衣冠南渡以来,诸侯纷争,弱肉强食,天下兵连祸结业已百余年。陛下体恤天下苍生,披肝沥胆,谋划天下和平之道。道在何方?在与大汗会盟共安天下。”
说到这里,仆固明洂的眼睛立时盯住了崔浩,凛凛生威。他根本不相信魏国会披肝沥胆谋划天下和平之道,他关心的是魏国共安天下如何安法?利害冲突如何摆平?魏国想得到什么?契鹘得失如何?
崔浩对仆固明洂震慑天下的目光并没有在意,继续从容道来:“大魏与契鹘共安天下,如何安法?其要有三:其一,两国盟誓,互不为敌,永不犯界;其二,两国划定各自势力圈,圈内各部自行吞并,他国不得干预;其三,也是本次会盟要害所在,共抗柔然!何以要共抗柔然?因柔然乃大魏与契鹘共同之死敌,此乃大魏的天下为公之心,请大汗深解陛下苦心。如此可保两国永久和平。”崔浩嘎然而止,有顷,笑问:“陛下之意,大汗以为如何?”
大帐中顿时安静得唯闻喘息之声,良久,竟是没有一个人讲话,刚才的觥筹交错场景变得矜持沉默。
拓拔焘与仆固明洂这两个最高统帅的头脑里都是车轮飞转,权衡利弊得失。对第一条,他们没有异议。魏国与契鹘多年友好,两人又是结义兄弟,自然能做到盟誓罢兵。所以人人都在想后两条。这两条可是非同小可,乍一听,这个想法双方互益。然则仔细一想,崔浩的言下之意就是魏国将来攻灭任何一国,契鹘都不能相助,而契鹘还得跟魏国一起对付柔然。草原上只有柔然和纥骨可以攻灭,纥骨必是契鹘囊中之物,对付柔然也可以,但是将来谁来吞这块肥肉就不一定了。
作为要争雄天下的君王,仆固明洂和拓拔焘都是在波涛汹涌中沉浮过的,一旦涉及根本,他们绝非易与之辈。没有理清,他们就不讲话,不置可否,决不会在节骨眼上轻率表态。这个时候,兄弟情分远远不及国家利益重要。
崔浩没有料到竟会有这样的僵局。按照他的设想,谋划一端出,就会立即引起契鹘人争吵。仆固明洂定力非常,可其他人是经不起些微的利益诱惑的,如同狗对骨头的争夺一样。如今看来,他们竟是在细加揣摩,并没有急吼吼争抢。
如何打破僵局?崔浩略一思忖,向仆固明洂遥遥拱手,恭敬地微笑道:“敢问大汗,适才外臣所陈之条件,不知大汗肯接纳否?”
仆固明洂淡淡一笑,“兹事体大,请容本汗三思,当然结果一定会让司徒满意的。”
“此事重大,还请合罕不要迟疑!”崔浩催促。
叶阔冷冷道:“草原上不像中原辽阔,契鹘四周也没有多少小国可吞并,柔然又地处草原与中原相距较远,如果将来真的灭了柔然,那柔然的草地牧场,理当全部由契鹘接纳。”
崔浩见叶阔一个弱冠少年却口气不小,拱手道:“敢问合罕,这位是?”
叶阔拱手,不卑不亢回道:“契鹘克勤亲王,骁骑军左营将军,袁纥叶阔!”
“原来是克勤亲王!幸会!”崔浩微笑颔首,又道:“适才,克勤亲王所言有误,大魏与契鹘联盟共击柔然,那柔然的领土自然也应双方平分。如何就全归了契鹘呢?殿下年轻,莫不是说的醉话!”
崔浩哈哈大笑,一旁的安卡拉放下酒盏,“啪!”的一拍长案,“契鹘距中原千里之遥,不想分中原寸土之地。你们魏国攻伐夏国、北凉、北燕诸国,我契鹘可以不干涉,但是纥骨、柔然须得全境交由我契鹘处置,魏国不得染指。”这是公然向魏国要价,举座不禁侧目而视。
长孙嵩大皱眉头,摇着头道:“胃口真大啊。攻伐柔然,我们大魏和契鹘两国都会出兵,所得土地自然平分方才公允。如何归你契鹘。”
安卡拉终究年轻气盛,冲动的脸扭成一种狞厉的笑,又是“啪!”的一拍长案,“北平王所言差矣!中原地域广阔,魏国所临之敌更远多于我契鹘,不说本王刚才提到的,南边还有一个刘宋呢!数一数,谁占的便宜最大?魏国!”他的汉语却是声沉语慢,字字如板上钉钉一般。
长孙嵩唰的冒出一头汗,一时竟被噎得反不上话来。
半日沉默的拓拔焘却悠然开口:“阁下就是契鹘的奉节亲王吧!殿下这笔账算得甚好。可殿下是否忘了,无论是哪一国,要得其地都要我大魏的将士去牺牲,流血拼命。将士浴血奋战,却不知何以报偿?”
安卡拉冷冷一笑:“若拼了命还寸土未得,岂不是无能?”
鲜卑自从入了中原向来以王族贵胄自居,自视极高,这种赤裸裸的嘲讽实在让人气愤。不等魏国发难,仆固明洂立时拍案斥道:“三弟,休得胡言!天下九州,唯有道者居之。魏国将士骁勇善战,本汗亦是敬佩。你有何资格对魏国将士说三道四恶语相加?”
刚才仆固明洂一直微笑着面对争吵,可是安卡拉的话实在过分,他便不得不出言制止了。
训斥了安卡拉,仆固明洂对拓拔焘君臣环顾,拱手笑道:“诸位,适才舍弟出言无状,是本汗平日疏于管教了。本汗素来知道鲜卑勇士从不吃祖上功劳,凭借的是赤手空拳打天下。诸位以为如何?”仆固明洂面向拓拔焘征询,实际上显然是试探北魏。
拓拔焘一阵哈哈大笑:“大哥笑谈了。两国会盟,亲如手足。天下未定,自相酣斗,岂不惹天下笑话?朕以为,会盟大计,还是以对付柔然为要,至于其他的,完全可另行商定。不过这些咱们今日先不谈,朕刚才有言在先今日之宴不言盟约、兵事,只叙兄弟情分,为诸位接风洗尘。大哥觉得呢?”
拓拔焘所言的确有理,要在一次会盟中商定对利益的分割,几乎不可能人皆认可。然仆固明洂默认拓拔焘的更深理由,还不在于怕与拓拔焘兄弟反目。兄弟情分大不过国家利益。况且战场上的厮杀都不怕,还怕宴会上面红耳赤?即或拔刀相向,又有何妨?谁都明白的更深的理由是,对利益的划分,仅靠一张盟约是根本不可能的。一切完全要靠实力。这是千百年来历史铸下的铁则,在这里逞口舌之力实在没有实际意义。
老谋深算的崔浩先开了口:“合罕,外臣以为陛下所言甚是,对付柔然是消除一个心腹大患,吞灭蕞尔诸国则是毛发之疾。刚才是外臣心急了,请大汗见谅。”
仆固明洂瞄一眼崔浩,大手一挥笑道:“本汗刚才就说此事急不得,崔司徒还不信,果然如此啊!还是喝酒吧!”
满座轰笑。拓拔焘高声道:“哈哈,大哥说的是,来朕再敬大哥一杯。”
一时间又是宾主尽欢,可安卡拉却愁眉苦脸地摇摇头,崔浩见状,忍不住问道:“奉节亲王为何怏怏不乐,可是这酒不合殿下心意?”
安卡拉大摇其头,“非也。本王发愁的是,这次我军只带了一个月的粮草,这一个月以后,大军粮草不足,该怎么办呀?而且将士们也是头一次来中原,对中原的繁华向往已久,都想到大魏好好逛逛!可大汗吩咐要约束将士,不准将士们随意乱走,免得滋扰大魏百姓。本王在想该怎么回复他们,总不能让将士们白跑一趟吧!得给将士们一点补偿不是吗?”
安卡拉这话就是在勒索了,而且还夹杂着威胁。拓拔焘听着心里不舒服,可仔细一想,这也是人之常情,哪有白让人帮忙的道理。
拓拔焘淡淡道:“殿下说的也对,既然是朕请契鹘的将士来的中原,自然不能亏待了远道而来的客人。奉节亲王想要什么补偿,但说无妨!”
安卡拉向拓拔焘拱手笑道:“陛下,将士们大老远地来魏国,要的无非就是金银财宝,若是陛下首肯,不如等打退柔然收复云中之后,让将士们抢银三日,也算是没有白跑一趟。”
安卡拉此语当真惊四座!
安卡拉环视四周,一脸的桀骜不驯。中原富庶,他垂涎已久。他的想法很简单:将士们出生入死为魏国打仗,可不能白忙活一场,单靠军功得那点赏赐还不够塞牙缝的,可不得放开了手脚捞一把。既然拓跋焘求到他们头上,他自然得抓住机会谈条件。
他那理所当然的态度当真是不将魏国放在眼里。
在坐都是北魏重臣文武,莫不怒目而视,纷纷言道此举万万不可。耿直的长孙颓更是直斥安卡拉强盗。
安卡拉立时大怒,挥手叫道:“我契鹘将士为你们魏国血染沙场出生入死,难道不该要点补偿?魏国占据中原,拥有城池无数,本王不过要求在云中搜刮三日,过分吗?难道你等认为我契鹘将士的命不值钱?”他面露怒色,显得狠厉异常。
拓跋焘目光沉沉地看着安卡拉。若果真允契鹘劫掠云中三日,于大魏而言,尊严尽毁,民心尽失,他怎么可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可是安卡拉竟堂而皇之地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见安卡拉对众人的愤怒与指控丝毫不以为然,反认为允他劫掠乃理所当然之事,拓跋焘亦是心中冷笑。他轻抬双手示意诸将稍安勿躁。众人虽是心中不满,有心与安卡拉再辩论几回,到底顾忌拓跋焘和仆固明洂,遂愤愤扭过头去,不再言语。安卡拉双手交抱胸前,看起来更是嚣张了。诸位将领均咬牙握紧了拳头,却是敢怒不敢言。
“安卡拉,你喝醉了!”仆固明洂不悦地看了安卡拉一眼,随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云中那算什么地方,一个边镇小地,能有多少人口,多少财物让你拿。怕是柔然早都把云中洗劫一空了,还等得到你?再者说,我们契鹘大军是来助魏国退敌的,不是来当强盗的,你提出如此荒谬的要求,真是丢尽了契鹘的脸。”
适才安卡拉的想法也是不少契鹘将士的心思,所以仆固明洂始终沉默。跟魏国结盟对付柔然是定了的,至于如何瓜分柔然的领土也可以日后商议,可这次来中原是帮魏国打仗的,要是没有一点好处,怕是军中将士谁也不肯卖命,对此仆固明洂岂能不清楚?让安卡拉去要块肥肉也好,所以仆固明洂对安卡拉的提议面色冷漠,一言不发。
可仆固明洂大出意料的是安卡拉竟然提出要在云中抢银三日,仆固明洂几乎都忍不住扶额,他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弟弟。出兵之前,他一直强调要严明军纪,要是安卡拉真的纵兵劫掠云中,那可真的说不清了。
叶阔见仆固明洂训斥安卡拉,有心打圆场,便对拓拔焘拱手,笑道:“陛下莫怪,奉节亲王是个直性子,讲究个直来直去,要是出去打仗不能使他有所得益,那肯定不高兴。可纵兵劫掠绝对不是大汗的本意。我军此来绝不是要为祸中原,目下大军粮草还够,若是有短缺,再请魏国相助不迟。然日后退了柔然,犒赏三军之日,还请不要落下我契鹘的将士们。如此,陛下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仆固明洂顿感宽慰,炯炯有神的大眼扫瞄全场,看魏国君臣如何应对?
沉默有顷,崔浩耸耸肩膀,干声笑道:“克勤亲王言之有理!大魏与契鹘两国手足睦邻,契鹘将士们远道而来对我大魏慷慨相助,大魏给契鹘将士些许补偿情理之中。”崔浩踌躇片刻,沉吟道:“陛下,不如待退了柔然之后,大魏向契鹘提供一笔军费吧。”
崔浩既然表态,拓拔焘自是欣然呼应:“既然契鹘将士是帮我们打仗,那阵亡的将士们也应由我大魏加以抚恤!”拓拔焘又向仆固明洂拱手笑道:“不知大哥意下如何?”
仆固明洂爽朗笑道:“贤弟考虑周到,斡旋得体,为兄领受。为兄替我契鹘的将士们多谢大魏的盛情!”且不说魏国愿意支付军费,抚恤阵亡将士,就是战后犒赏三军,仆固明洂也求之不得。
仆固明洂的表态,等于宣布对付柔然再没有了异议。
拓拔焘抱拳环拱,郎声笑道:“如此,大计已定,今夜请各位尽兴,明日再请诸位入城,择时即行会盟大典。”
这场接风宴办得十分成功,宾主尽欢,所有人尽兴而归。这一夜,仆固明洂一行人就被安排在魏军大营宿下,由黑鹰卫士负责护卫。拓拔焘也特意派了花木兰和韩盛来听候调遣。军中没有女眷,所以拓拔苓暂时和阿玥住在一起,人是魏国的公主,自然魏国要派兵保护。至于拓拔焘委派这两个人的想法,大概是想借机给两人一个休息的机会。
宴会结束后,仆固明洂让安卡拉和穆脱、赫脱回了大营,临行前仆固明洂特意交代要士兵务必严格操练,严加防范柔然偷袭,并严令禁止将士私自离营,违令者斩。
仆固明洂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后,淡淡吩咐道:“你们先到帐外候着,本汗与奉节亲王有话要说。”
众将闻言,有心提醒安卡拉向大汗请罪,被仆固明洂冷冽的目光一扫到底忍住了,大步退了出去。
仆固明洂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安卡拉,“你可知罪?”
安卡拉线条再粗,渐渐地也感觉到仆固明洂目光中的怒意了,瞬间便站不住了。他忙单膝跪下,说道:“大汗这是何意?臣弟不知犯了什么错?”
“本汗本以为你只是性子急些,却还有雄心壮志,是草原上的雄鹰,不想你却如此目光短浅,竟是鼠目寸光。”仆固明洂语调寻常,不过说到“鼠”时,却故意拖了点长音,结合之前所言“雄鹰”,意思就很明显了。
“大汗,你可以罚我,但是不能侮辱我!”安卡拉登时怒起,一下冲到仆固明洂面前,双目怒视他,君臣之礼也顾不上了。
“你这是在跟本汗说话的口气吗?”仆固明洂丝毫不将安卡拉的怒气放在眼里,迎视他目光冷笑道:“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本汗侮辱你?若你果真在云中劫掠三日,你的残暴贪婪、背信弃义之名将传遍天下,到那时候,你觉得你麾下的安远军将士会怎么想?朝中大臣又会怎么想?本汗又怎么敢将大任交给一个残暴的、为了钱财而背信弃义的人?奉节亲王。”
安卡拉心头一震,瞠目结舌。显然,他从未想过这一点。转眼见着仆固明洂那种睥睨天下、不怒自威的神情姿态,他甚是惊骇,又想起自己现在的举动,连忙后退两步跪下请罪道:“臣弟冒犯了。请大汗恕罪!”
仆固明洂嗤笑一声:“知道错了就好,这次暂且放过你。记住,我契鹘的勇士凭什么听从一个残暴贪婪没有信义的强盗?本汗这些年一直给你和朵儿铎带兵的机会,就是想给你们机会立功,树立威望,想要栽培你们。若你的眼中只能看到中原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那本汗只能说自己看错了人,失望了。”仆固明洂说着摇摇头。
安卡拉这会儿也想明白了,连忙为自己先前的无礼道歉:“大汗放心,臣弟保证绝不再犯,否则甘愿军法处置!二哥,你瞧着吧,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仆固明洂神情淡然:“本汗拭目以待。”安卡拉这小子到底是直率。
仆固明洂在帐中训斥安卡拉,外面的叶阔、莫都等人都或多或少听见了些,正好花木兰和韩盛过来了,叶阔便命沐克烈先护送阿玥和拓拔苓去了住处,花木兰和韩盛在前引领。
到了阿玥她们住的营帐,阿玥原准备让韩盛两人退下,可结果一抬眼看见眼前之人的面容,她不禁惊呆了,脱口而出:“木兰姑姑!”阿玥冷声激动地愣在原地,哭声立时就卡在了喉咙里。
“阿玥。”花木兰也激动地唤了一声。
“木兰姑姑。”阿玥高兴地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没想到我们居然在这里见面了。”
两个人抱在一起好一会儿才放开,然后花木兰仔细打量了阿玥一圈,笑道:“是啊!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五年不见,阿玥长大了,是大姑娘了!”
韩盛却被吓了一跳,花木兰认识契鹘汗王他是知道的,可面前这个契鹘公主怎么会认识花木兰。他一时还没有将阿玥和五年前那个小姑娘联系起来。幸亏营帐里只有拓拔苓和沐克烈,没有魏军的士兵或者将领,不然阿玥这一句话,可是会引起轩然大波的。
至于拓拔苓和沐克烈,他们最大的感受是震惊,没想到这个魏国将军居然是一个女子,实在不可思议。在拓拔苓看来,长孙静寒的风采已经是寻常女子难以企及了,可这个木兰亦是令人望尘莫及,果真不同凡响。
阿玥回头看见拓拔苓的神情,朝她微微一笑,笑着道:“阿姊,木兰姑姑是我舅舅的朋友,原来我们在魏国认识的!”她黑眸之中闪过一丝戏谑,又道:“对了,我阿兄也认识木兰姑姑,难道他没跟你说?”
“叶阔?他没有跟我说过啊!”拓拔苓不解,突然又反应过来,无措地低着头,“他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没事!”阿玥低声密语:“你放心,你的事木兰姑姑不会说出去的。”
花木兰没有理会二人的打闹,轻咳一声道:“阿玥,你怎么会来的?明洂大哥带你来的?”
“我舅舅怎么可能会带我来,上次去天凤县还是我缠着,他才带我去的。”回头指了指一旁站着的沐克烈,道:“我怕舅舅不带我来,就偷偷跑出来。是沐克烈把我安排在阿姊的车队里我才出来的!”
突然被点名,沐克烈只觉得心累,这阿玥公主怎么这么干脆就把他出卖了。而看到阿玥身后突然出现的那张严峻的脸,急忙地朝阿玥眨眼睛,提醒她别再继续往下说。然后迅速低下头。
“木兰姑姑,你说舅舅怎么那么讨厌呢?”
“咚!”仆固明洂食指弯曲,重重地敲在阿玥的脑袋上,冷声道:“你私自离开王城跑来魏国,还有理了?还有,你竟敢目无尊长,背后嚼舌根,袁纥阿玥,你长本事了,是吗?”
视线落在一旁的沐克烈脸上,仆固明洂眼角微微一沉,“沐克烈,你胆子不小啊!敢带公主私离王城,自己去领二十军棍。”
“是,主上!”沐克烈低头领命。
阿玥抚着自己的脑袋,很是不满道:“舅舅,是我让他带我出来的,要罚就罚我,为什么要惩罚沐克烈。”
“你倒是敢作敢当!”仆固明洂恨铁不成钢地瞪着阿玥,“沐克烈身为玄羽黑鹰旗主,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本汗只罚他二十军棍已经是网开一面了。至于你,我是不是对你太纵容了,之前的禁足才解了多久,这就忘了?”
“我错了,舅舅。”阿玥无奈低头,嘟囔道:“那是你跟阿妗闹矛盾,拿我们撒什么气?”
“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阿玥连忙摆摆手解释。
仆固明洂看了阿玥一眼,叹息道:“明日你随我们进城,进了城不要随意走动,想去什么地方让沐克烈跟你去。”
沐克烈急道:“主上,这……”
仆固明洂不容他拒绝,正色道:“本汗命令你,这些日子寸步不离地保护阿玥公主,公主若有任何闪失,本汗拿你是问!”有人在阿玥身边,既能保护她,也能顺便看着这丫头,省得她到处乱跑,给他添乱。
沐克烈领了命,行了一礼:“是,主上,属下一定保护好公主。”
阿玥嘻嘻笑着:“谢谢舅舅!”
瞧阿玥这副样子,一旁的叶阔和拓拔苓都忍不住发笑。仆固明洂这时又朝花木兰走去,早在刚才,他一进中军大帐就注意到花木兰了,只是没有相认,毕竟他是有愧于她。当年刺杀多泽虽然是莫都私自妄为,可人是他的下属,魏国与柔然开战,和亲使团被劫,这一切的背后都少不了他的手笔。一时半会,还真没想好怎么面对木兰。
走到花木兰跟前平复好心情,仆固明洂道:“木兰,好久不见了!”
“明洂大哥!”花木兰激动地说,又急忙改口道:“不对,应该是大汗!参见大汗!”
“这没有外人,就不用这么见外了,还是跟以前一样叫我大哥吧!”仆固明洂淡淡道。
花木兰点头,道:“好,大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又见面了!”
“几年不见,你已经不是以前的木兰了,现在是花参军了。”仆固明洂感慨万千,“今日,我见你在战场上临危不惧,表现果敢,实在是有大将风范!”又转头道:“自古以来,人皆以女子卑微,男子为尊。有木兰这样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本汗看谁还敢说女子不如男儿?”
“大汗说的是!”莫都在天凤县隐藏多年,对花木兰的身份一清二楚,可今日却见昔日的少女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的样子,也不禁感叹:“任谁也不会想到,英勇无畏的花参军竟然是位女子?”
花木兰回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仆固明洂朗声笑道:“说得好啊!好一个安能辨我是雄雌!恐怕魏国的任何一个人听到都会大吃一惊!”
营帐里气氛融洽,韩盛却突然说:“木兰,原来我就说你的这两位朋友会来,怎么样,他们都来了吧!”让他这么一提醒,花木兰陡然想起,今天皇帝提到宁平县主回来了,这么说静寒阿姊也在盛乐。看来还真的让他给说准了,她的朋友们都来了。
想到长孙静寒,花木兰脑子里又想起和亲使团遇劫的事,不知道她是怎么脱险的。又看着眼前的明洂大哥,忍不住问道:“明洂大哥,刚才陛下说静寒阿姊她也在盛乐。当年阿姊保护公主和亲途中遇劫失踪了四年,你知道吗?”
听花木兰提起长孙静寒,营帐里除了韩盛,所有人都是脸色为之一变,而仆固明洂却没有任何表情,只回答了两个字,“知道。”
“你没有派人去找她?”花木兰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她现在脑子里充满了疑问,仆固明洂对长孙静寒的情意她看得出来,在听到长孙静寒失踪的消息后却无动于衷这实在说不过去。还有,为什么西海公主会出现在契鹘?花木兰这一次见仆固明洂,总感觉大哥在刻意回避些什么。
仆固明洂正沉吟着,荣格进来禀报:“主上,百保女卫来报,说阏氏殿下近日……”
仆固明洂抬手打断他,道:“此事不必再禀!明日进城我便去见她,有什么事我跟她说。”
“大哥,你成婚了?”魏军多为胡人,花木兰知道阏氏是什么意思。
“木兰,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仆固明洂面色平静如水,语气淡然,接着道:“自古身居帝王之位者皆是如履薄冰,身为契鹘的汗王亦是如此,一言一行都要谨慎,一切要以契鹘的利益为重。这是我作为大汗不可推卸的责任。”
仆固明洂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花木兰顿时了悟,他们再也不是当年的了无牵挂,或者说,大哥从来都不是了无牵挂之人,他有自己的使命和责任。明白了这个道理,花木兰便不再追问,而是话锋一转,笑着道:“那不知嫂嫂是……”
“这个。”仆固明洂沉吟了一下,狡黠地笑道:“等你见到她,你就知道了!”说完,转身就走了。荣格和莫都也立即跟上去。
叶阔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拓拔苓身上,见仆固明洂已经走了,他也不好再逗留,便点头示意一下,与沐克烈一道离开了。韩盛见状也转身退出去了。
“阿玥,跟我说说,大哥他娶的是谁啊?”其他人一走,花木兰便完全释放了自己,也忍不住好奇起来。可平时嘴快的阿玥今天却口风严的很,任她怎么追问,就是不说,还云里雾里地绕了一大圈,“嗯,一个天底下最好,最漂亮的女人,反正就跟画里面走出来的神仙阿姊一样漂亮!舅舅很喜欢她!”
小丫头这么一通绕,花木兰更放不下心里的好奇了,越好奇就越想见见,可阿玥抵死就是不说,搞得她非常郁闷。心下暗暗道:看来还真得去一趟契鹘,好好见一下这个能代替长孙静寒占据仆固明洂心房的女子到底有何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