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青缎缀暗紫顶的二驾马车上,徐祈年与母亲安平郡主端坐在马车两旁,阿布坐在车辕上驾车,耳朵悄咪咪地竖起听着里面的动静。
安平郡主生得面容清丽,四十出头的脸上难得瞥见一丝细纹,纤细白皙的十指正扭拧着帕子,语气严肃, “年儿,你老实与娘讲,你是不是真记挂着姜家的二姑娘?”
方才在瑞本寺中,安平郡主本在禅房休息,徐祈年瞅着阳光好才提出出去走走,不成想遇到姜与乐,这一走一聊就耽搁了大半个时辰,引得安平郡主亲自出来找,看见有说有笑的二人,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
徐祈年目光半垂,复杂的情绪在胸腔间激荡不已,原主对姜姑娘的情思都藏在纸上一字一句间,可自己的心意始终不够敞亮,他抑制不住地想靠近她,到底是因为她本身还是因为那尚不明确的前世身份。
不过这些心思多想也无益,自姜与乐当上女官,又得了太后召见赏赐后,母亲就断定她有意投靠太后,这对力挺新帝的兴国公府来说,可算不得一门好亲事。
他双手抚在膝头,半叹了一口气, “母亲,姜二姑娘并非你们所想之人,她无意投靠任何一方,只是想在大理寺中安心办案罢了。况且,裴府一案若是没有她,阿布和儿子怕是…”
安平郡主向来疼爱她这个体弱的儿子,心头一软,好声好气地劝说起来, “姜家那丫头我是看着长大的,性情规矩那是没得说的,少时她还救过你,娘都记在心上。”
“若是早些年,纵使姜家的门楣比之国公府低了些,娘也愿意为你去说这门亲事,但现在是万万不行的,不管她对国事如何作想,这场纷争从她考上女官那刻开始,她就撇不清了。”
“我们兴国公府世代忠臣,祖上是开国将军徐轩徐大将军,你爹少时便带着三千骑兵平定辽西之乱,你是身子骨弱习不得武,但这份赤胆忠心是绝不能忘的。你若有那份心思,便早早断了吧。”
安平郡主话说得决绝,徐祈年一路上一声不吭,临下马车时,定定地说道: “母亲,就算我有意,人家姜二姑娘也未必领情,您莫要为难她。”
一个凭一己之力冲出后宅,面对不中意的婚事,不惜以服药出丑损害名声的方式也要回绝的姑娘,怎么可能单凭几句承诺就为别人放弃事业,去过在家安心相夫教子的日子?
他知道像这样的女子,支持她便是对她最大的爱意,季青青如此,姜与乐也是如此。
一下了马车,看到南风北风现身等在大门一侧,徐祈年没多做停留,直奔自己院中而去。
“查到了吗?”
北风郑重地点点头,南风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说道: “人都给您带回来了。”
这是徐祈年第一次见到这位名叫荣竹的白面书生,白皮肤,瘦长脸,一双桃花眼扑簌扑簌地闪动着,不过此时他的双手双脚被麻绳结结实实地捆着,嘴里塞着布团,一脸欲哭无泪的模样。
准确说,这一世的荣竹与徐祈年并无交集,奈何上一世这位小书生突然跳出来口口声声嚷嚷着自己与姜二姑娘情投意合的举动给徐祈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这一次他要好好会会这个小书生。
徐祈年微挑眼,示意南风将布团拿出,荣竹瑟缩在地上,偷眼打量着四周,坐在上首的人一身镶滚着暗纹金丝的月牙白锦袍,身姿清瘦挺拔,手里托着官窑脱胎粉彩盖碗,一双眼正睥睨着他。
而在他一旁站着个浑身腱子肉的打手,一张脸看着憨厚老实,此刻对他却也是怒目而视,仿佛下一秒就要把那沙包大的拳头挥打在自己脸上。
自己身旁一左一右站着两位姑娘,身形娇俏,就是因为这娇俏的身形,自己才会轻敌,他不禁懊恼起来。
“看够了没有?”徐祈年的声音清冷而肃静,颇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荣竹打了个抖颤,硬挤出个笑容,低声说道: “够了够了,不知这位爷找我是要问什么话?”
徐祈年轻呷一口温茶,语气平缓,但内心对他这副谄媚的模样甚是不屑, “你说话倒是好听,我找人大老远地把你绑来,你也不吵不闹,开口就是一副配合我的样子。”
荣竹听出了其中的揶揄意味,还是笑道: “爷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主儿,哪里会跟我一个落魄书生过不去,找我肯定是要紧事要问,不知小的能帮到爷什么?”
南风忍不住笑出了声,插话道: “公子,我看这人油嘴滑舌的很,不如让我先教训一下,您再来问话吧。”
徐祈年嘴角弯出一丝弧度,似笑非笑地看着荣竹, “我问什么,你老实作答即可,不需扯些旁的,你话说得再好听,不老实,依旧保不住你这条命。”
最后几个字徐祈年压得极重,荣竹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点头称是。
“我问你,你在尚京城内待多久了?”
“最近一次待了差不多一年吧,上一次来是好几年前了。”
“你来京城是做什么的?”
荣竹面色有些讪讪的,嗫嚅道: “科考,考了两次都落榜了。”
徐祈年微不可察地点点头,继续问道: “平日里你都和谁打交道,都做些什么?”
荣竹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目光闪烁, “就读读书,偶尔与好友一同喝酒探讨诗词。”
徐祈年端的一脸严肃,语调上扬, “就这些?”
荣竹脸上丝毫不慌,语气坚定, “我就是个读书人,也只做些读书人爱做的事。”
“哦。”徐祈年拨弄碗盖的手腕忽停了一下,淡淡地问道, “半个多月以前,为何突然离开京城?”
提到这茬,荣竹心中一悸,强颜欢笑道: “还能因为什么,小的都落榜了,城里开销大,实在是呆不下去了。”
阿布当时盯梢他多日,对他的一举一动最是熟悉,当日若不是因为跟着他出城,也不至于无一人证,在刑部受那些苦日子,此时想来,不由得怒道: “是有多呆不下去,要你大半夜地收拾包裹走啊!”
荣竹一惊,额头上汗水涔涔,心中暗骂:妈的,这帮人是跟了我多久,连这也知道。
然而,他面上还装作一副有苦说不出的模样,耷拉着眉毛,眼眶泛红,支支吾吾地说着家中老母病重,消息来得突然,只好连夜奔走。
换做旁人看到他这般痛彻心扉,估计直夸他是孝子了,但南风北风早已跟徐祈年讲过抓他的情形,那时他正在街口赌坊内掷骰子呢。
徐祈年轻咬牙,俯下身来看着他,语气冰冷,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荣竹听得浑身直冒寒气,感觉对方下一秒就要送自己上路了,不禁哭丧着一张脸, “爷,我也没招你惹你,你就算想我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吧。”
“现在倒是挺有骨气的。”
徐祈年身子后仰回去,退回到椅背上,微昂的脸庞望着门外铺洒满地的绚丽光彩,忆起上一世原主苦苦在病床上煎熬,连这样的阳光都没见到过几日,胸口微微有些窒息感。
徐祈年声音骤然提高,依旧微昂着头,没有看向荣竹, “我再问你一遍,为什么突然离开尚京城!”
荣竹眼神发直,口中发苦,定定地看着地面,断断续续地说道: “家中…老母病重,我…”
不等他话说完,一盏茶水自上飞溅而来,将将落在他膝侧,温热的茶水打湿了他身上一大片衣襟,但他尤不敢动,抖抖索索地把腰弯得更低,嫩白的皮肤被吓得毫无血色。
徐祈年秉着一口气,不再和他继续打哑谜,直言道: “你欠了连升赌坊一千两银子,但有人帮你还了五百两,那个人是谁。”
“爷…我只是一个书生,哪里来的钱去赌坊…”荣竹底气不足,后背不断冒出冷汗,但心中一直重复着一个声音——不能说。
徐祈年垂下头来,双手交叉放在膝上,目如坚冰,堂内一片静谧,可以清晰地听见各人呼吸声,他看向瘫坐一团的荣竹,缄默着挥挥手。
南风北风立马架着荣竹拖到徐祈年面前,徐祈年看着这张看似人畜无害的面孔,心绪如麻,荣竹这一世与他毫无干系,是因为上巳节时楼的惨剧没有发生,但显而易见的是背后凶手已经找上了荣竹,筹码便是赌坊的欠银。
如此想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张连升赌坊的欠条,落款人是荣竹的名字,紧接着又从袖中滑出一把精铁匕首,通体浑黑,刀刃处隐隐冒着寒光。
“这张欠条是你签的名,按的手印吧。”
徐祈年没有等他回答,边把玩着匕首边讲娓娓道来, “荣竹,江州文安县生人,家中世代务农,父母健在,你排行老三,头上还有两个姐姐,想来家里收来的聘礼都拿来供你读书了。”
“第一次进京赶考是四年前,可你因为宿醉误了时辰连考场都没进,不敢跟家里人说,在京城徘徊了两个月才回去。第二次科考是去年,你借口进京读书,来得颇早,却日日流连于花街柳巷,甚至沾上了赌,起初你运气不错,把把都赢。那段时间钱在你眼里都不是钱,可后来情况急转直下,你越欠越多,已经到了你负担不起的程度。”
“当然,此次科举,你也理所当然地落榜,没有功名,还欠了一屁股债,你不敢回去,只好缩在城内。就在此时,有人找上了你,他答应帮你还赌债,甚至还可以额外给你一笔银钱。”
徐祈年霍然停住,等听得呆滞的荣竹反应过来时,脖颈处已然一片冰凉寒冷,仿佛下一秒利刃就要穿刺进血脉之中。
“所以呢,他要你做什么?”
荣竹怔怔地抬眼对上徐祈年漆黑的眸子,里面似乎蕴藏着无穷无尽的怒火,他犹豫再三,缓缓张口, “我若说了,你们…能保我性命吗?”
徐祈年收回匕首,仰身后靠, “那要看你说的是不是实话了。”
与此同时,姜与乐坐在平顶青绸的大马车中,深感气氛之焦灼,姜与安和姜与平各自都撇过头去,谁也不看谁,她有些想充当和事佬,但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积年累月的矛盾岂是她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
她默默将手掌心搭上姜与安的手背,轻轻安抚着,不管怎么说,这个四妹妹还是一心向着她的。
姜与安双颊生笑,挽着她的手臂,坐得更近了些,姜与安是打心底里喜欢二姐,自己幼小犯错受父亲责罚时,都是二姐出面维护。现在二姐又与一般女子不同,入仕从政,讲出去有不少小姐妹都很佩服呢,虽然其中也有一些说酸话的,自己都会一一顶回去,久而久之,也就无人敢讲了。
面对姜与安的贴近,她也只笑笑,心思全然在别处,不出意外的话,裴府会得到应有的惩治,但是那夜箭送账簿的幕后之人还深深匿在黑暗处。
前些时日她将银箭交予清安,让他暗中去各大兵器坊打探,这种形制的利箭不常见,应是特制,如果贸然拿着箭一一询问,反倒容易打草惊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