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面”
七八月正是非洲的旅游旺季。世界各地的游客都慕名而来，只为一睹动物大迁徙的盛况。前夜里刚下过雨，马拉河水上涨，正是观赏上万头角马以生命为赌注蹚水渡河的最好时机。因此没过几天，Kenya的猎豹保护中心又迎来新的一批志愿者。
说是欢迎志愿者们前来工作，其实在这里的住宿和公园门票都不能免除，再加上不菲的机票，所以这类志愿活动绝大多不免沦为有钱人家的孩子们过来为简历镀金的一种方式。不过也罢，不论大家动机如何，能多出一分钱一份力都是好的。
听到有车驶入院子的声音，铃木里沙知道是又有新人来到，赶忙出来迎接。只见一个戴着飞行员款墨镜的男人从涂成迷彩色的越野型悍马车上跳下来，笑出两排白牙向她打招呼，“嗨！Lisa，好久不见！”
“Isaac？”
看清来人之后她整个人都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怎么也想不到Isaac Kauffman这样的男人也会出现在这里，按他们金融小开浮夸的性格，度假的选择大多数不是海滩就是赌城，跟这种落后国家是完全沾不上边的。自己跟他上一次的对话还停留在他对自己和仙道君恋爱关系趾高气昂的点评上，而且他也显然对来这类欠发达地区生活嗤之以鼻，但为什么……
“太好了你还认得我。最近如何，还好吗？”
“挺好的。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见到我不惊喜吗？是命运的安排使我们在此相遇！”
里沙在内心翻了个白眼。虽说他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很奇怪，但还是阿彰那个蹊跷的合同更令她挂心。一直没有合适的场合向Isaac Kauffman问起，如今他直接出现在面前倒是个不错的机会。
即使有墨镜的遮挡，让他的视线不至于太过直白，但她就是感觉到自己被Isaac从头到脚仔细扫视了个遍。生理上的不适令她在盛夏天气里也打了个寒战。
与半年前相见时不同，她不像在办公场合那样职业利落，也不像在酒会上那么精致优雅。皮肤是被阳光亲吻过的温暖蜜色，不施粉黛，一身舒适简单的T恤牛仔裤，整个人松弛又自在，坦露着带有健康韵味的美，令他再次眼前一亮。
Isaac原本以为Lisa说要到第三世界去做动物保护不过是叶公好龙而已，毕竟已经有太多热衷慈善的女人在他面前夸夸其谈，但真正有执行力贯彻到底的，她是唯一一个。虽然从外表看似温室当中的花朵，但其实勇敢又独立，从不刻意追求精致的妆扮和安逸奢靡的生活，令他对她的钦佩又加深几分。
这样的女人，真的很难让人不喜欢。
“我现在正式追求你，可以吗？”
面对想要的东西，他一向直接出手，从不迂回掩饰，更何况，她已经让他等待太久了。
“请别这样Kauffman先生。我觉得我上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不想……”
Isaac一双鹰般犀利的灰眸凝视着她，表情严肃地打断，“当时你拒绝我不是因为和那个男人还在一起吗，对伴侣忠诚当然是个优秀的品质。但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没有理由还让你对他死心踏地啊，你不该这么笨。”
Lisa懒得跟他争，转过头看四周风景。
Isaac点起烟来吸了一口，摇头轻蔑道，“看来你还是没有觉悟。时至今日竟然还没有认清，那个男人不过是一个满口谎言的懦夫罢了。”
“他出轨、不忠，还是个死同性恋，你还对他念念不忘做什么！”
他的话语确实刺痛了里沙，然而她却努力压制住了想往他这张嚣张讨厌的脸上挥拳的冲动，因为她还需要暂时跟他维持表面上的友好，以确定他与阿彰所遭遇的一切无关。
“Kauffman先生，最近贵公司业务开展得如何？”
“啊？”
“有没有投资娱乐事业的兴趣？”
“……没有。”他答得不甚有底气，“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是你一直聊仙道彰的事情，让我以为你对这个行业有兴趣。不然总不能是对他本人有兴趣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应该考虑我……”
“Creative Artists——他签约的公司，我看过近几年公开的财报，业务还不错，稳中有升。如果贵公司有考虑涉足这个领域的话，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Lisa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一直没从Isaac脸上移开，不过只是想要从他的表情里捕捉到一些信息。
“谢谢推荐，不过既然休假来到这里，我们就不谈工作了吧？”
“好呀，那我们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好谈了。”
暂时还看不出什么异常来，但除了这个话题之外，里沙并不想与他再有过多的牵扯。
正巧Kenya下楼来，见他俩站在一起聊天还颇为惊讶，“Kauffman先生？欢迎啊，看来你跟Lisa已经认识了？”
抢在里沙回答之前，Isaac摸摸鼻子自嘲，“我们其实早就认识了，只是没想到这一路周车劳顿的，好不容易折腾到了这里，却不怎么受欢迎啊。”
“怎么会！感谢Kauffman先生给我们项目的资助，真是帮大忙了。再加上您亲自到来，我会在后面几天向您讲解我们的项目和资金使用情况。”Kenya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站在一边表情淡漠的Lisa，大概猜测了两人之前略显尴尬气氛的原因。“给您准备的房间已经打扫干净，行李可以放进去了。”
“好的。谢谢。不知道Lisa在这边做些什么事情？我想请她做我的助手，平时多给我一些指导可以吗？”
“Wow，这倒是挺直接的。我们的分组一般会根据所有人的特长和工作……”
“这么小的要求，很为难吗？如果这次合作愉快，我们基金可以加大赞助的力度。”
“哈？这样啊……我们私下聊两句，失陪一下。”
Kenya把Lisa单独拉到办公室去，关好门才开口询问，“别告诉我你这些天以来的烦恼跟这位‘不可一世先生’有关。”
听到她这么形容Isaac，Lisa不由得笑出了声，“当然不是因为他，但是怎么说呢，可能也跟他有关系？但我还不能确定……”
自从男友和他的前男友再次扯上关系之后，她确实也没再去理会仙道新合同的事情，毕竟当初是他让她相信他会解决的，虽然没说他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可是今天在这里再见到Isaac Kauffman本人，里沙心里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我有理由怀疑，他在从中挑拨。”
不过仙道彰本人的问题也不小就是了。啊，一想到这些问题，就令人非常头疼。
“所以，他在追求你？”
“算是吧。”
“那我明白了，怪不得你这次过来的所有花费都有人承担了，你自己不用支付。但在我看来，你好像对他没意思？”
“完全没有，你也看到了，‘不可一世先生’。”Lisa无奈地摊手，“所以我的费用还是我自己支付吧，不想欠他的。”
“没必要，都说有人付过了……”
“一定要。我坚持如此。Kenya，请一定记录清楚，我的费用是个人承担。不论是谁帮我多付的那一份，就请记入捐款吧。”
Kenya见她如此意志坚决，只得接受了她的要求，“那么关于刚才他提到的那个，和你分在一组的事情……”
“既然他能带来赞助，我没问题，我们公事公办吧。我相信他还有底线，不会太过分。”
“那这样如何，我再加1至2人和你们一组。如果你跟他单独行动，我也多少有点不放心。”
“谢谢。”的确考虑周全，Lisa也很欣赏她这种干脆稳健的行事风格。
或许跟他走近一点也不是坏事，阿彰那个蹊跷合同的事已经让她挂心好久了。在她这里，Isaac Kauffman不仅还没有洗除嫌疑，甚至是他的赞助和突然出现，都显得更加可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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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面》这个节目在每周五晚上的八点档，风格轻松，热衷于邀请当红明星们上来做些访谈对话，主持人风趣幽默，往往能挖到明星嘉宾一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而大受欢迎，有几期甚至创造了收视率纪录。
节目是直播。Joanna本能地觉得这是个糟糕的主意，因为仙道彰这个男人太不受控制，尤其是在感情问题上。与他相处多年，她当然知道个人隐私问题是他的底线，但又拗不过上层的意见。毕竟这么火爆的节目，也不是谁想上就上的。被资本冷落了许久，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还是这种重量级的节目，公司不可能拒绝。
她还记得跟老板谈起她的顾虑时，犹太老头胜券在握的样子。他说放轻松，如果主持人连仙道彰这种小子都搞不定，那也做不了黄金档的主播。
Joanna站在摄影机旁皱着眉凝视坐在舞台上的那个男人。
仙道彰一身休闲运动装，外形上依旧无可挑剔，甚至带着多日不见的微笑。可不知为什么，她还是对他的前途和自己的钱途感到担忧。这一周以来她就不停地跟进了他对采访稿的熟悉程度，确保他已经背熟了，而且再三交代他不准出现像以前那种临场发挥的状况。现在只希望这个男人千万别任性，千万别在直播中爆出什么猛料难以收场。
随着观众的掌声和欢呼，这一周的《真实面》节目开播，主持人热情地欢迎了嘉宾和观众。开场自然是很简单轻松的话题，从仙道一身蓝白色宽松的时尚T恤开始，聊一些兴趣活动、衣食偏好、以往的作品之类，场子逐渐热起来才进入主题。
“正如你所知，我们这个节目叫《真实面》，所以我当然会替我们的观众和你的粉丝问一些他们非常好奇的问题，让大家更深入地了解你本人——所以答应我，不要说谎、不要欺骗，好吗？不过我十分建议你，如果觉得问题太过尖锐了，可以选取一些聪明的办法绕过它们，当然，希望观众和粉丝们能好心放你一马。”
“OK，了解。不要说谎、不要欺骗——听起来像是一对新人站在教堂里发誓时说的话。”仙道彰看起来很轻松，甚至还能接梗搞笑。
很好，很好，一切都按部就班，但后面的部分才是关键。Akira，你会服从吗……Joanna双手插兜，实际上内心比她的表面看起来要紧张得多。
“那么……你和NBA球星流川枫……”
主持人故意停顿，狡黠一笑，问题还未说完就被现场观众的口哨和尖叫打断。
“你看，我就知道大家都想了解这个问题！”
“Yes, we did.”
不不不！仙道彰你不可以！
Jo十分清楚地记得，原词是yes we do！她深呼吸了一口，压抑自己过快的心跳，现在为时尚早，她还要相信主持人的功力。
“但现在，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当初为什么分开？”
“因为……我们不适合吧，有过一些矛盾，很难调和。我们是和平分手的。”
“和平？所以现在还是朋友？”主持人风度翩翩地笑了笑，又朝观众道，“作为在爱情之海沉浮多年的人，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经历过或者看过很多丑陋不堪的时刻。所以如果两个人爱过又分开、但还能做朋友，那么一定是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可能性在其中……对不对！”
观众们的情绪果然被调动，全场都在附和主持人的观点。
然后他朝仙道两手一摊，无耐地笑，“所以承认吧，现在是不是可以考虑重新在一起？你有没有问过流川枫的想法？”
“不。我没有问过，所以我多少觉得，在他缺席的场合直接谈论这个问题对他不够尊重。”
观众席发出遗憾的感叹。
“你们多年未见了是吗？再次见面感觉他有什么变化？”
“或许没有吧，他还是那样，视篮球为生命，很认真、很投入地追求这项事业。”
“那么你呢，你当初也很热爱篮球却最终做了艺人，是受流川的影响吗？”
“不是的。当初只觉得当模特比较赚钱，因为去其它城市的机票比较贵……”
“哇哦，观众朋友们，听起来我们找到了一点异地恋的线索。‘其它城市’……我们都知道芝加哥跟洛杉矶离得并不算近哦！”
“其实……”
“好的今晚节目上半段暂告一段落，我们先进一段广告。马上回来，别走开！”
Joanna手心冒汗，从他一开始作答偏离台本之后，主持人问的问题几乎已经不在预设范围内了。她明显感觉到了Akira想借话题来澄清些什么，但不愧是金牌主持人，时间和节奏掐得正好，完全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OK，广告回来欢迎继续，今晚我们《真实面》邀请到了人气明星仙道彰，我们刚才有过一些愉快的小对话，但我保证那只是开胃前菜，继续下去或许还能挖到更多猛料！哈哈，所以，你现在有正在交往的对象吗？”不等仙道回答，主持人继续跟进，“是不是流川枫？”
“不是不是……”仙道猝不及防，因为这也不是预先沟通过可能会问的问题！他没想到竟然这么直接……
本还因为上半段的采访被猝然掐断而有些郁闷，没想到主持人刚开场就继续在他的感情问题上大作文章，一时之间竟然有一丝慌乱，脸上难免有惊愕的表情没控制住一闪而过。他的第一反应本要提出铃木里沙的存在，但又想起她说过的分手的话……自己如果在直播公开，会不会给她现在的生活造成困扰？
而主持人显然看穿了他的动摇，为了避免冷场立刻跟进解围，“我明白了……所以现在是有很在意的人对不对？”
“确实……”说是在意的人，倒也没错。
“前不久我看到新闻上说，你从零度几乎结冰的湖水中奋不顾身地救起了流川枫……”
“是的，但我想强调一下，在那种生死攸关的时候，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我认为这是正确的事情，因为这是另一个人的生命，我想你们如果在同样的情况下也会这么做。”
“说得太好了，十分感人！”由主持人带头，整个直播现场都在为他鼓掌，然而不等仙道继续，他又甩出更犀利的问题，“所以为什么当天你们二人会选在芝加哥一个这么偏僻的小公园单独见面？”
“只是多年未见，相约打个篮球而已。”仙道斟酌着词句，内心却起了焦灼，这些都是临时才加的问题，他必须要十分小心，不然如果在直播中出了什么差错，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单独地？”他靠近，强调了这个词。
“我们身份比较特殊，所以想避开一些人群。”
面对观众的嘘声和主持人一脸狐疑的笑容，仙道不免有些紧张。
“你说身份特殊是指……前任身份？”
“不不不！我是说，我们都是公众人物，有时候私人的事情不想太引起关注，所以想低调一些，仅此而已。”
“当然当然，非常理解。我也希望大家能给两位一点私密的空间，毕竟一份真爱如果想要开花结果不仅需要他们两个人的努力，也需要其它人给予足够的包容和祝福！”
主持人言毕，不等他有所回应就立刻站起来与他握手。
“女士们先生们，感谢收看今天的节目，晚安！”
全场掌声雷动，气氛被推上高潮，甚至有不少人站起来为他们鼓掌。
在仙道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播的信号立刻就被掐断，他大声地朝主持人说着什么，却被演播厅里各种杂乱喧嚣的声音淹没。
主持人并没有给予他直接的回应，只是摘了耳麦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抱歉孩子。但是……欢迎来到马戏团。”露出公式化的一笑，走入后台。
只剩仙道彰一人在舞台上如遭雷轰。
他从未想隐瞒过去，但更想借机说出真相。是他低估了世界的丑陋和不友好，但这个谈话节目不就是叫《真实面》吗，bullshit真实，其实比谁都虚伪！
仙道怒不可遏，原来他们都知道，他们什么都知道。
从一开始说要澄清、要上节目，就不是为了什么真相，此时此刻起哄的粉丝们也并不在乎他的想法，偶像、明星，说白了都只是满足了各人在生活中不如意的那一部分幻想。幻想中的人，就只要乖乖地符合他们的想象就够了。越真实，反而越不堪——因为那不一定是他们想要的。
紧张了整晚的Joanna终于能长吁一气，她一边招呼保安控制现场冲动粉丝的行为，一边快步走过来迎接仙道，脸上挂着春风般的笑容，“Akira今晚的表现很不错！我们一定能重新……”
然而高大的男人脸色铁青，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径直大步走出了演播大厅。
Joanna僵在当场。
她确定自己从未见过如此目中无人的仙道彰。
但她心里非常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一贯以来的温柔随和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几乎让她忘记了他早就画好了底线，是他们一再越界侵犯，把他逼入墙角也不罢休。这几年他从来没有过这样无礼的表现，即使是面对高强度的工作、临时的变动、过分热情的粉丝，也从来没有这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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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微凉，让白日里灼热的气温有所下降。
仙道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电视台的了，折磨他很久的那些烦恼，终于一齐爆发，在胸口烧成个大洞，令他痛不欲生。
一路上，他在内心重复着今晚没有能说出口的话，而这些言语里，只有同样的一个名字，铃木里沙。反复咀嚼，越觉得苦涩无比。
搞砸了这一切，他依然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但却只想向唯一的那个人解释，他想要把堆积在胸中已经快要把他折磨疯了的情绪和心里话全部告诉她。
“我和流川早已经是过去式。其实我有一个很珍爱的女孩。我当初是为了横穿整个美国去看她，才接了广告工作的。”
“我跟她在一起快要7年啦，其中异地恋就有4年，但是又如何呢，我们就是最相爱、最般配的一对神仙眷侣。”
“即使她远远地逃开，我也从未想过要放弃，毕竟这不光是一段感情，更是我未来的人生啊。”
里沙说过想要做他的首选、唯一和被占有，不论什么，从今以后他统统都能答应。毕竟他所有对未来的憧憬和期待，里面都有她的笑容。对于他来说，她本身就是比特别还更重要的存在。
可是她现在在哪里呢，身边是不是已经有人代替了他陪伴的位置。如今将他们分隔开的，确实已经不止是物理上的距离了。
这一刻，仙道只觉得世界辽阔，自己无比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