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说起来，人类都应该感谢时间才是。
无论处在何种境地，时间似乎都给了悲痛喘息的力气。直到那些伤痕逐渐变成皱褶，皱褶再一点一点被抚平。
山晴已经很习惯自己一个人回家了。
有时候她边走边踢石头，一下近一下远的，踢得磕磕绊绊，每当乏味了，腻了，不经意间抬头望上一眼，便会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家门口。
如同老师老师说的那样，当你专注一件事物时，你的时间便会无限缩短。山晴对此深以为然。
以往会和她一起走的女孩子都分散了，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谁也没提。
娜娜就像一颗螺丝一样，螺丝一松，上面拼接好的木板转瞬便分崩离析。
堆的再高的积木塔，底下的积木松了，就坏了。
六月的风好玩，天好玩，水也好玩。
灿烂的夏季无论做什么都别有一番风趣，钓鱼也好发呆也好，坐在草坡上欣赏往来的电车，躺在上面细数天上的白云，一天便就这样忽悠过去了。
只是有时候，躺着躺着，视野里会出现一张烦人的脸。
“山——晴——”
软乎乎雪白白，如同某种动物的毛发，在她视野里一晃一跃的跳动，仿佛生命力旺盛的蒲公英。
接着一双鲜活的蓝眼挤进来，不厌其烦的霸占了她全部的目光。
“走嘛，我们去玩嘛～”
他戳戳她的脸，然后拉长，“啪”的一下，脸皮又弹回原型。
“悟，烦人鬼。”
山晴拉住他的脖子，往下狠狠一撞，两个人的脑门碰撞出一股令人牙酸的声音。
“嘶——”
结果最后痛的人只有自己。
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吃铁壳长大的，脑壳怎么能这么硬啊。
山晴不敢置信的揉揉自己鼓起来的额头，惊声：“你头里装铁板了？”
“才不是，是你太弱了。”
五条悟把她拉起来，得意的点点自己的脑袋：“我可一点都不痛噢！”
懒得理他，她心想这个人肯定是装作不疼的样子，然后趁她不注意时再揉着额头尖叫。
——妈妈说了，男孩子都是一种幼稚又爱逞强的生物。
“我真的不痛喔。”
没关系，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了，不会嘲笑他的。
“哦。”
山晴不冷不热的回了一句。
她现在拍对方的头手需要抬高一点了，比以往要吃力好多。
一会不见，这个混蛋又长高了，真是讨厌。
抬手的动作停了下来，转眼之间，山晴又躺回了草坡上。
原先看到的那朵黄云正好爬了回来，暖呼呼的，燃着金红的余晖，以龟速缓慢的朝前涌动，云卷云舒。
碍眼的白毛又挡了过来。
山晴不耐烦的啧了一声，把头撇开了一点：“你好烦，人家要看白云。”
“哦。”
五条悟伸手盖住了她的眼睛，理直气壮：“看吧。”
“......”
“我要揍你咯~”
“好啊，如果你揍得到的话。”
山晴用力扒了扒他的手，没扒动，焉巴了。
“你真的好烦哦。”
“够了吧。”
五条悟挪开手，撑起下巴看向她：“看了一个月也该看够了吧，这种死物有什么好看的。”
山晴僵了一下，微眯起眼。
“我就爱看。”
“是吗？”他弯起嘴角，“随便你，反正你看上一年也活不过来。”
真是。
这家伙果真是个混蛋。
她慢慢坐起来，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嗯，我说的不对吗？”
五条悟端着一张天真无邪的小脸，回望过来的目光又刺又亮，眼底霞光浸润，仿佛某种液态的矿石。
那双眼睛像是能一眼望到人心深处似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两人的眼神短暂的对接了一瞬。
心里像被烟头烫了一下一样，山晴把脸扭向一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个人总是这样，在人放松下来时不经意间刺上一句，把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狠狠剥开，任性极了。
无聊的扣着自己的裙摆，山晴垂下眼，能感受到自己被对方的目光“包裹”住了，如有实质一般，身体无时无处不是在被观察和剖析，这种感觉十分古怪。
真是不舒服啊。
所有人在他面前，都要没有秘密了。
空气一时静谧下来。
手撑在柔软的草堆上，注视着微风粼粼的草面，叶片之间摩擦出窸窸窣窣的轻响，像是某种无序的语言。
吹了一会，风又停了，然后又起。
现在是顺风。
山晴拔了一把草，朝对方脸上扔去，然后笑嘻嘻的跳了起来。
“偷袭！”
“呜哇，好过分！”
五条悟配合的大喊一声，然后也慢悠悠的站了起来，“山晴太过分了，那些仙女棒我就自己玩好了。”
“仙女棒？！”
她猛地扑上来，绿着眼睛往他两兜里掏，“哪，在哪，我的仙女棒在哪？”
“没有山晴的啦，你好烦。”
对方嫌弃的按着她的脑袋推开。
“不信，你的就是我的。”
“那你的呢。”
“我的还是我的。”
“好自私，山晴真讨人厌。”
“哦。”
走在五条悟后面，趁他不注意，山晴又往前一扑——扑到了。
“真的没有吗？”
“真的呐。”
“我要掉眼泪了。”
“关我屁事。”
“......”
好的不学专学坏的，两个人都是这副德行。
鞋尖点地，然后被对方拖着走，山晴和五条悟彼此都对此适应良好，甚至保持着这个姿势继续聊天。
“你为什么比我高一点？”
“因为你比我矮。”
“我为什么比你矮啊？”
“因为我比你高啊。”
“这样啊。”
她闭上嘴砸吧一会，突然回味过来。
“？”
五条悟低头闷闷的笑，肩膀一抖一颤。
“山晴果然是笨蛋。”
小屁孩一号老气横秋的感慨了一声，摇摇头。
“哼”
“我收回那句‘你说的话都对’的那句话。”
小屁孩二号跳下来，手背在身后有模有样的叹息一声，也晃晃脑袋。
“我收回你的收回。”
“那我收回你收回的收回。”
山晴皱着眉把脚边的石头踢到他裤子上。
五条悟踢回来，在她裙子上歘的一下留下一道黑印。
“我的裙子脏了，你得给我洗干净。”
“想得美。”
小少爷哼哼。
“那就把你的裤子脱下来给我穿。”
山晴拍了拍那道黑印，淡了一点，但还是散不去。
“我改变主意了，我要你用你的泪水给我洗裙子。”
“？”
人言否？
五条悟懒得理她，继续大摇大摆的往前走。
山晴小跑着跟上来，戳戳他：“那你给我玩烟花棒，我就原谅你了，怎么样。”
对方白了她一眼。
“在你家。”
“什么？”
“烟花棒送你家去了，笨！”
“真的！”
“假的。”
“我真的生气了哦，我真的会生气哦。”
五条悟噗噗的笑，“我自己玩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谁信谁傻子，山晴铆足了劲朝家里跑。
拉开门一看，屋里摆了好多。
整整齐齐的一扎又一捆，和各式各样的烟花小玩意，摆的满满当当的。
家里没有什么客人，父亲和母亲都坐在小圆桌上喝茶。
听到声音，两人齐齐探头，同样乐眯眯的：“呀，是谁家的宝贝回来了？”
“原来是我们家的呀～”
“嘿嘿嘿爸爸妈妈，我们来拿仙女棒啦。”
山晴搓搓鼻子，感动的泪眼汪汪，转过身就将后跟进来的人抱了个满怀。
“悟！我再也不质疑你说的话了！”
“咦，变脸怪。”
五条悟倒也没推开她，只抬起下巴扬了扬，“走，找个地方玩好了。”
要说起玩烟花的一个传统好地点，那也只能是河岸边了。
于是两个笨蛋又忙不迭的走了回去。
“这是山晴的。”
五条悟把一根仙女棒塞到她手心。
“这是我的。”
他拿起一捆。
“这也是我的。”
他把几个火山形状的放到旁边。
“这还是——”
“打火机呢？”
山晴问。
五条悟愣住了，问：“你没拿吗？”
“你不是拿了吗？”山晴歪歪头。
“那你回去拿吧。”
她点点头，然后心安理得的坐在这堆东西旁边，“为了不让人偷走，我就坐在这里看守好了，这么辛苦的工作我不舍得让悟来干。”
五条悟一屁股把她挤到地上去，摊开手夸张的说：“原来你在这里啊，不好意思，刚刚脚太酸了，就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呢。”
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下。
山晴双手交叠放在腹前，安详入睡了。
“呼——”
“喂”
“混蛋”
“我可不会拿的，你这样我就回去了。”
“......”
呼噜声小了下去，但还在继续。
山晴悄悄睁开一只眼，然后就被揪住了——眼皮被揪住了。
“啊啊啊啊痛痛痛，悟悟悟！！！”
压根没用力。
“还装。”
他呵笑一声，声音像破土而出的绿苗，既青涩又嫩稚稚的。
“好吧不痛，但这样好奇怪，我眼睛要干掉了。”
她嘟嘟囔囔。
朝上顶了顶，眼球隔着一层眼皮顶上对方的指尖，两个人都感觉很奇怪。
“好恶心。”
“感觉像毛毛虫一样。”五条悟如实道，然后放开。
山晴打了个哈欠。
一个坐着一个躺着，两个白痴又彼此无声的僵持了好久。
见这人还赖在这不走，她只好掏出兜里的打火机。
“好吧，我们开始玩吧。”
“山晴。”
“嗯。”
“虽然我已经说过一次了，但你以后肯定会长成一个混球的。”
“诶，怕寂寞拖我下水吗，不要啦。”
“哈”
两个孩子蹲在河岸边上，头贴着头，一起盯着手下默默燃烧的仙女棒。
“好亮，跟小星星一样。”
山晴惊叹，真心实意的笑了起来。
一根一根仙女棒接连不断的闪烁，真的好像夜空中耀眼的星辰。照亮了河岸，也把两个孩子的脸给照亮了。
“嗯。”
五条悟看她了一眼，低下头，嘴角慢慢勾起。
他的眼睛也被火光点亮了，里面流淌着明亮的夏天色彩。
“悟”
“嗯哼”
“谢谢你”
“谢什么，我是买给我自己玩的，哦，你玩完那一根就没有了。”
他恶劣的晃了晃自己手里一沓仙女棒。
“骗子，我已经玩了好几根了。”
“哦，那就玩完你手里这一根就没有了。”
“嘿嘿嘿”
“笑啥”
“悟老是骗我，但我知道和看起来不一样，悟最好了，比所有人都好。”喔，除了爸爸妈妈。
山晴笑眯眯的丢掉手里燃尽的仙女棒，撑起下巴看着他，黑黑的瞳仁里完整地倒映出他整个人。
“……”
五条悟转过脸，一只手捏着没烧完的仙女棒，一只手握拳挡在脸颊前面，不看她。
耳朵红红的。
噼里啪啦溅着火星子的仙女棒如同水仙花，散发着柔软洁亮的光，把人的肤色都映得深了些。
山晴好奇的盯了一会，直到盯得对方忍无可忍，回过头，气急败坏的挡住她的眼睛，然后凶巴巴的质问：“哪里好？”
“什么？”
“好在哪你倒是说清楚啊。”
“你前面骂我是笨蛋，笨蛋才不告诉你，呵。”
“……那你现在不是。”
“就现在啊。”失望。
“以后也不是……”
“好吧。”山晴清清嗓门，超级大声，“就——是——好！——超！级！好！悟全身上下哪里都是最好——唔唔唔”
燃到一半的仙女棒被人匆忙丢下，五条悟慌慌张张的用空出来的手死按住她的嘴巴，面红耳赤。
“闭嘴！”
“吵死了！”
“……”
这个人是不是有病。
眼睛嘴巴都被捂上了，山晴比了个“OK”的手势，安静下来。
但是——
“太敷衍了。”
这个人闲不下来，不一会又开始嚷嚷。
“我问你好在哪，你就说一个好字，把人当傻子吗。”
“喂，我问你话呢，哑巴了？”
额角迸出青筋，山晴好心的指了指他的手掌。
“我按着你就不能说话了吗，真没用。”
他嗤笑一声，手放开了。
……真想掐死这个白痴啊。
山晴皮笑肉不笑的捏紧拳头。暗下决心，总有一天要把这个混球打到跪地求饶。
“所以究竟好在哪？”他不依不挠，手掌反撑住半张面孔，只露出一双潋滟的眼睛。
“说啊。”
嗓音轻轻的，和一片羽毛似的。
真是的。
这幅样子，再有什么气都消了。
山晴无奈的摇摇头，只好用平常的声音掰着指头认真道：“总是找我玩，给我送好吃的，会保护我，我不开心的时候会逗我开心，教会我很多道理，会用心准备我的礼物，会等我放学，冬天的时候为了不让我感冒还用了超能力……”
她絮絮叨叨杂七杂八的说，五条悟安静的听。
“就这样啊。”
他放开手。
只是这样的话，他那群家仆同样可以做到，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无趣的咂舌。
“这样还不够啊？”
山晴大惊。
扣着脑袋沉思了一会，她灵光一闪：“哦，悟有个所有人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优点！”
“什么？”
这臭屁精又来了兴致。
“悟很正直善良，也很温柔，这个好多人都比不上。”
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圈，山晴抬起脸朝他笑，“和悟君在一起，总是特别开心特别安心，就和呆在圈圈里一样。”
“什么破比喻。”他翘起鼻子，“意思就是我很强嘛！”
山晴点头如捣蒜。
但不一会，她又摇头。
“好像也不是，你再强也和我没什么关系啊，重要的是悟很善良，我看见你偷偷解决了好多趴在人肩膀上的小怪物。”
“我没有！”
像被谁踩了尾巴一样，这人突然炸毛。
山晴不明所以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哥俩好似的搭上他的肩，语重心长。
“悟悟是好孩子，人家一直都知道啦，所以悟君不要害羞。”
“……”
呵。
五条悟揪住她的头发，往下一拽。
“再这么叫我就把你的头发拔光。”
他笑眯眯的再次伸出魔爪。
什么人啊？！
看着对方手上捏着的一根毛，山晴捂着脑袋咻咻咻的后退十几步，一脸震惊。
“你伤透人家的心了。”
她伤心欲绝。
五条悟笑弯了腰。
“啧，跑那么远干嘛？”干坏事的是他，笑够了不满山晴离太远的也是他。
这个人不论干什么事好像都很任性。
“不要，我秃了怎么办。”
山晴依然很警惕。
“我才没那么无聊去一根一根拔你头发，骗你的，快过来。”
顿了顿，他使出杀手锏：“再不来这些我全都自己玩完了。”
这是大招，山晴听完就屁颠屁颠的跑回来了。
于是两个人又头挨着头点仙女棒。
一次性点上十几根，然后甩着疯玩的是五条悟，左手一根右手一根，试图去点燃对方屁股后面的喷泉小烟花的是山晴。
玩到最后，潺潺的流水颜色已经好深了，探进去伸手不见五指，唯有皎洁的月亮在上面投下影子。
还剩下十来只，但两人已经没心情玩了，玩透了玩腻了。
于是两个混球便把剩下的仙女棒整整齐齐的插上了草坡里，决定好心的送给路过的有缘人。
至于其他的——
“你收拾。”
小少爷颐气指使，双手抱臂。
“滚，你玩的比我多多了，你收拾。”
“呵，这可是我带来的。”
“你的就是我的，分这么清做什么。”
“既然这样你把我的一块收拾了不就好了。”
“不要。”
“不要也得要。”
山晴朝他做了个鬼脸，抬步就想偷溜，然后又被对方揪着衣领拽了回来。
最后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服谁，只能把各自的烟花棒都收拾了。
“你什么时候这么有道德了。”
山晴谴责脸。
小少爷神情恹恹的瞥了她一眼，“我看不顺眼。”
“你看不顺眼关我毛事？”
山晴怒摔。
这个人果然是有毛病。
但这些破玩意真的太脏了，五条悟捡了两根，就已经被脏的头皮发麻。
他笑嘻嘻的搭上山晴的肩，“把我的那一份也捡了，带你吃冰淇淋。”
“吃你个头。”
白他一眼，山晴不为所动，但捡着捡着，见那个笨蛋依然傻站在原地，她还是把五条悟的那一片都收拾起来了。
“谢谢你”
山晴蹲在地上，甩了甩手里燃尽的那堆仙女棒子，笑容灿烂，“我今天真的好高兴，能和你做朋友真是太好啦，悟。”
“……哦。”
他手背在身后，突然又别扭起来。
“嘁”
小少爷又不满起来，他踢踢山晴的鞋后跟。
“干嘛？”
“起开，我自己捡，才不要你这个弱鸡帮忙。”
“……”
山晴踢回去，在他裤腿留下一道黑印：“不要，我的手已经脏了，干嘛还要弄脏你的手，就剩几个了。”
显而易知的道理，但面前这个就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
“不要，我就要捡！”
五条悟说完不仅夺过她手里的棒子，还气呼呼的剩下的全一溜烟捡起来了，动作比山晴快好多。
河岸又恢复到原先的干净。
“笨，现在我们的手都脏了。”
踢了一下脚边的石子，山晴牵起五条悟另一只空着的手。
“那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