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临近九月,窗外又下起了大雨。
暴雨倾扎,拥涩的夏季很快被湿漉漉的水汽给填满了。雷电一次次点亮漆黑的天空,每一次闪烁,都好像爬行的蜈蚣,在潮湿滴答的雨林里穿梭。
阴郁的云色延绵起伏,宛如水墨画流畅的一笔,垂眸俯瞰世间。
整座城市都浸在水里,就像被关进一个巨大的玻璃罐子。
从外看进来,里面晃动着糖果般诱人的色彩,从里回望过去,外面却是一片起伏的夜幕。
一朵。两朵。
伞面接连撑开。
罐子里的人来来往往,灰白的伞面在雨中划行,流动的霓虹沿着路面一路倾洒,闪着潮湿的光。
“超棒——是女孩子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的甜美噢~”
巨幅的荧光电子屏上来回切换着广告,少女动人娇艳的笑容像一朵花一样,在里头又蹦又跳,蜜粉色的唇彩在朦胧的雨幕中来回变幻。
夸张又热情洋溢的台词,和幕后的世界截然不同。来去匆匆的人偶尔驻足观望一会,很快又离开了。
“小妹妹,今日本店所有甜品都有促销打折活动哟,要进来看看吗?”
拦路的人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谢谢,但不用啦。”
转着红彤彤的雨伞,伞下的人扬起一张讨喜的小脸,语气轻快地说。
那张递过来的传单在半空僵持了一会,又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
开在十字路口的甜品店人气确实很旺。流连忘返的人和鱼一样,晃着尾巴在店门口进进出出。
山晴站在斑马线前乖乖的等红绿灯,说完又忍不住扭头看了眼玻璃后面吃着甜点谈笑交流的人,目光流露出些许挣扎。
暖色的灯光照在那些色泽诱人的甜品上,店里装潢精致,五光十色,她甚至清晰的在一块蛋糕上看见了一块裁成心形的巧克力。
“真的不进来吗?”
门口的侍者注意到她的目光,微微一笑。
她回过神,收回目光,又笑嘻嘻的摆了摆手:“不用啦!”
红灯变绿灯,绿灯上幽亮的小人忙不迭的抬起步伐,穿梭在霏霏雨丝之间。
两边的车流整整齐齐的停下,雨刷纷纷抖开,宛如训练有素的礼兵一样齐刷刷的展开双臂。
抬头的人们又纷纷垂首,迈开步子朝对面走去。一双双皮鞋或高跟敲击在地面上,和雨滴重叠,淅淅又沥沥的。
跟手指敲击在键盘上的声音一样。
山晴心想。
她夹在他们中间,小小的伞也夹在一群大伞中间,鲜红的伞面被淋上了一层釉质的光,上面模糊的光和人影晃动。
晃着晃着,蛰伏在暗处的怪物悄然浮出水面。
啊,又出现啦。
或青灰或褐色,像是蜥蜴又像是从远古遗留下来的妖兽,粗糙的线条犹如被墨水打翻的线稿,密密麻麻的铺在人肩上、背后,或随处的大街小巷里。
——这就是他们眼中的世界吗。
自从上次的游乐园事件过后,山晴眼中的世界清晰了不少。
除了这些怪物之外,她还能隐约看见每个人身上飘出来的“线”。
隐绰又失真,歪歪扭扭的线流从人身上游走,如游蛇一般,浅淡到近乎透明。
看久了,一些人脸上甚至也和那天的娜娜一样,闪着腥浓的红光。
这些深色的人仿佛一个明晃晃的警告。山晴垂首绕过了他们,慢慢和那些颜色浅淡的人群走到了一起。
黄鸭色的雨鞋踩进水里,激起一小片水花。
她牢记悟所说的不要和任何一个怪物对视的忠告,认认真真的避开了每一道视线。
只是偶尔。
偶尔当她凝着目光深望部分怪物时,却诧异地发现它们并没有注意到她,不,应该是哪怕它们回望过来,也根本“看”不到自己。
太奇怪了。和那次一样。
水下的光映出她的影子,上面的人抿着唇,一言不发的回望过来。
沓。
水洼再次被踩散。
和鬼屋那次一样,这些怪物完全无视了自己的存在,她也触碰不到它们。
但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山晴知道。
自己从小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前跟悟在河边玩的那一次,怪物就从水里窜出来袭击她了。跟所有欺软怕硬的人一样,怪物在她跟悟之间选择毫不犹豫地朝她袭来。
但是从那之后。
从那以后,自己就没有再遭到它们攻击了。
是自己变厉害了吗?
——不。
她几乎是立刻就否定了这个答案。
除了能看得清晰一点,她知道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依然打不赢这些怪物,甚至连触碰也做不到,这是好事,也是坏事,所以连想给朋友报仇的举动都显得可笑起来。
但清楚归清楚,山晴才不会去责怪自己。
能活下来就很不错啦。
因为做不到而去责怪自己,是傻瓜才会做的事情,她可不是。
那…怪物是什么时候开始看不见她的呢?
红彤彤的雨伞重新转起圈来。
越走,繁华的高楼渐渐匿去,映入眼帘的建筑逐渐平矮,黯淡的巷子堆的垃圾已经很长一段时日了,蓄积的臭味被大雨冲散开,一齐泌进周围的墙缝里。
藏在垃圾袋中的猫听到来人的脚步声,瞳孔在黑暗里一亮,灵巧的向下一跳,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在厚重的雨幕中。
伞下的人轻呼一口气,旋转的伞面接连不断的甩出水滴,仿佛华丽的灯座下高高荡起的秋千。
上面的雨丝偶尔吹到脸上来,凉丝丝的。
真像雪啊。
雪落时好像也是这样的,贴着面颊飞过,在街道月白的路灯下洒得纷纷扬扬。
模糊的光灯和平安夜那晚的街道重叠。
她记得自己牵着五条悟的手,对手提着她精挑细选的小熊蛋糕,两个人在弥漫的雪天走的一脚深一脚浅。
雪地上歪歪扭扭的印下了好多小邮戳。
“给你的”
男孩半张脸埋在围巾里,看过来的眼睛又圆又亮,如同蓝色的多瑙河。
“礼物。”
他说。
一点也不珍重,随意又轻松抛过来的礼物,戴在脖子上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取下。
原来是这样。
捏紧伞柄,眼睛慢慢睁大,伞上的凉意顺着掌心一点点扩散,感觉自己的四肢仿佛都僵硬了起来。
竟然是这样啊。
她想起那股微光。
她想起英雄叔叔对她存活下来的好奇,以及对方勾起自己的项链,又不屑一顾的丢了回来的模样。
——原来那时候他并不是想要她的项链啊。
山晴恍然大悟。
平安夜里的平安,原来早已包含在那份被随意抛过来的礼物里了。
但送礼物的人总是什么都不说,永远都是那么不坦诚,如果不是那次的鬼屋,她恐怕永远都要被蒙在鼓里。
红伞细细颤抖起来。
灰蒙蒙的街道,灰旧旧的房屋,灰扑扑的红伞却雀跃的跳了起来,一蹦一跃往人家院内探出来的枝条勾去。
枝条上的水一抖,像雪砸在人心上。
又难过又开心,她不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明明还在下雨。
——明明还在下雨,她却觉得自己好像看见彩虹了。
水洼再一次被踩散。
坐落在一群建筑中心的商城高大而华丽,大雨倾盆,潮湿的冷意再浓烈,也抵挡不住周边街市延绵,彩灯闪烁不断。
崭新的老旧的杂糅在一起,仿佛两块拼接而成的布料,更显两个世界的割裂。
继续走,沿着记忆中的路线一路前往,依旧是熟悉而普通的房屋,上层住人下层营业,浅蓝色的“冰屋”垂首于荧荧雨幕,缄默不语。
唯一和先前稍有不同的是,木门顶上安了一盏浅色的小灯。
山晴脚下那一小块地面便被照亮了。
她把手伸出去,那豆光又跳到了她的手上,再伸脚,这下鞋面也染上了淡淡的清辉。
“嘿嘿”
傻笑两声,和牙牙学语的幼童一样,连自己都不知道在笑什么。
接下来是左脚,然后又是右手,她在光下玩的不亦乐乎,过了好久,才发现雨伞被自己抛下了。
在哪?
脑袋左摇右看,最后才发现那把小红伞早被风吹到了一米开外,豆大的水珠打得它摇摆不定,似小船。
“呀!”
她跑进雨里把小船找回来——翻过来抖了抖——又往回跑,这下连船带人都湿漉漉的了。
然后手用了些力气,一如曾经无数次那样,她拉开眼前那道门,大喊——
“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后来的山晴,觉得这句话可真像一句诅咒。
十一岁的她扬起脸,欢天喜地的和门内坐谈的父母打招呼。
母亲会急急忙忙的站起来,用干燥柔软的毛巾擦拭她的头发和脸颊。
父亲会倒一杯热茶,小心妥帖的塞进她微凉的手心。
那样无微不至的爱与关心,和到来者的“我回来了”相互呼应,简直是比枷锁更加深重的诅咒。
也许她后来的人生中不断追求的,不断期许的就是这一句话也说不定。
所有的遗憾,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怨怼和无穷无尽的期待,似乎都包藏在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里了。
这应该是一句承诺吧?
对屋内等待者的承诺,对屋外到来者的束缚。
约定了便要遵守,束缚若不达成,就会招致可怕的后果。
这件事是她很久之后才知道的,所以先前,这些她说过无数次,无数次的束缚,都像软绵无力的白纸一样,很轻易便粉身碎骨。
要是当时的自己知道就好了。
要是当时的自己看的多一点,看得仔细一点,深思红光背后揣测的命运,是不是就能轻而易举的斩断接下来的轨迹。
可惜没有要是。
诡辩莫测的命运和所有突如其来的雨与雪一样,从来不会给人反应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