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今年天气好,虫子也少,种的各种菜长的都好,小葱也直溜,味道很足。姥姥做惯了家常菜的,土豆和茄子洗干净后刮皮,泡在水里再洗一次,锅开后,把半软的米饭用笊篱捞出来,米汤也盛出来放在盆里,锅里重新添水,再坐上个盖帘儿,把米饭,土豆,茄子都放盖帘儿上,小盆里打两个鸡蛋,放点黄豆酱和葱花搅拌一下,盖上锅盖一起蒸。
这样经过两次加热的米饭格外松软,他们老两口上了年纪,也爱吃这种软和些的饭菜了。
秦姥爷把灶烧得旺旺的,拿出手机给陈伶打电话,跟她讲家里做了她的早饭,问她是过来吃还是给她端过去。
陈伶哪好意思顿顿让老人家送饭,忙说洗漱一下就过来。
等陈伶艰难的套好衣服,叠好被褥到秦家时,看房门大开着,厨房里雾蒙蒙的都是水蒸气,秦姥姥正往出捡土豆呢,土豆都蒸烂糊了,用勺子几下就怼成泥,茄子撕长条放一起拌匀,见外孙女来了,马上喊屋里的老伴儿,可以支桌子吃饭了。
陈伶抻头看了下锅里的东西,惊喜地问姥姥:“今天吃饭包吗?”
秦姥姥好笑地看着她,问:“也不是啥好饭菜,你这么高兴啊?”
陈伶带着点雀跃的说:“是呀,我想很久了,还是小时候经常这么吃,后来去外地,总也买不到这么绿这么大的白菜叶,就很少自己吃到了。”
“你以前自己在京城的时候,都吃啥?”姥姥立刻心疼的问她。
“嗯,吃食堂,或者外卖,就普通的米饭和炒菜,”陈伶回忆了一下,“公司食堂还挺好的,雇人每天做新鲜的饭菜,不过我也就买常吃的那几个,有时候就吃一份饺子。”
“我听我们熹熹说,他们单位的食堂就不怎么好吃,净是些不新鲜的菜,还有什么月饼炒辣椒,粽子炒西红柿,菜都做的油乎乎的,也吃不到什么肉。”
秦姥姥口里的熹熹叫秦熹,是秦家的正牌大孙子,在省城一家药厂上班,他还有个双胞胎弟弟秦嘉,开了一家卖瓷砖和地板的店,他们全家都在省城定居,只有年节才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陈伶应该是见过,但没什么印象了。
随口跟陈伶说了两句秦熹秦嘉的趣事,秦姥姥就催她进屋等吃饭,自己去橱里抓了几个鸡蛋出来,准备再煎几个荷包蛋。
因为干农活的缘故,村里人习惯早饭就像正餐那样吃,有饭有菜,蒸好的土豆茄子,碾的碎碎的盛在盘里,洗了白菜叶、小葱,还把黄瓜和青椒切了段,也摆了一盘,最后端了鸡蛋焖子上来,香的陈伶眼前一亮,口水差点滴下来。
依陈伶现在的造型,吃饭上就是个小废物,饭包她打小就爱吃,但她自己不会包,现在就一只手能活动,想自力更生的话更是妄想,一只手好不容易把东西一样样在白菜叶上铺好了,又卷不起来,不是漏饭就是散开,好不容易拿到手了,菜汤都顺着手往下流。
秦姥姥实在看不过眼,挺漂亮个姑娘,吃的也太狼狈了,她一把抢下陈伶手里的小饭包放回盘子上,让她用筷子先夹着吃,自己重新挑了两片白菜叶铺开,先放一层鸡蛋酱,再薄薄的铺上一层米饭,再撒一层土豆茄子泥,上面再放上几根小葱和黄瓜段,再放点鸡蛋酱,最后把两片叶子像叠被子一样向中间折,叶尾收回来,再折叠一次,就成了一个圆圆的饭包。
秦姥姥把最上面的菜叶梗揪掉一块,递给陈伶,“吃吧。”
陈伶接过这个完美的饭包,眼眶都有点红。
她跟秦家姥姥姥爷委实算不上正经亲人,勉强要算的话,也不过是他们女婿再婚时带过来的拖油瓶,但二老却对她如此好。
为了掩饰情绪,她恶狠狠咬了一大口,低头慢慢咀嚼,脸颊鼓鼓的。
老两口看着她小松鼠的吃相开始笑,秦姥姥抬手拍了拍陈伶后背,又没舍得用力,说:“想啥呢,快吃,吃完饭跟我去挑小豆,趁着天气晴,我得把豆馅儿都烀熟晾上,等下雪了包粘豆包正好用。”
秦姥爷吃的快,撂下筷子去开电视,他想看早间新闻,摁了半天遥控器却怎么都打不开,陈伶也帮着调试了半天,还是不行。
“遥控器也没坏啊,”陈伶看看遥控器,换上新电池了也不行,一直没反应。
秦姥姥放下饭碗,说:“这电视也看了有十来年了吧?还是硕硕大舅那年过年的时候,从省城给搬回来的,估计是到年头儿了。”
“嗯,可能是电视里面坏了,这都第几次了,老是不出人儿呢。”
陈伶看电源没问题,估计是里面的线路老化了导致没法开机,心里暗想一会儿在网上给他们买一台新的算了,也算感谢二老这段时间的照顾。
孙大脑袋跑岭南村小卖部闹事,附近几个村都听说了,自然也有人主动跟杨素芳提起,还添油加醋地把当天陈伶受伤被拉走的经过又描述了一遍。
赵海洋一早到镇上卖菜,快到晌午就开着电动车回来了,车在院里停好,他从车斗的棉被下拿出一包炒板栗,用纸袋裹的严严实实,还散着热气。
他把炒栗子递给杨素芳说:“今天豆角还剩了点品相不好的,索性送给小山东了,他就给包了这些栗子,娇娇又不在家,你趁热尝尝吧。”
杨素芳皱着眉接过去,问他:“怎么总是跟那个卖炒货的换东西呢?下次剩点菜就拿回来,咱自己留着吃。”
赵海洋脱了外套,把腰包也取下来,坐在桌边整理厚厚的一把零钱,满面笑容地说:“现在入了冬,各家的菜都卖的差不多了,批发的菜价都涨了不少,豆角夏天的时候两块一斤,今天我散卖都快七块钱了,最后就剩挑下的两把,尽是小的断的,给就给了吧。”
“行,都听你的,你说那小山东也是,卖啥不好卖炒栗子,岭上栗子树两步一棵,早上去转一圈都能捡不少,也就咱这样的人家忙的没时间去,谁这个季节会花钱买栗子吃呀。”
“人家镇上的人都上班,下班了要买回家吃的嘛。”
“咱家菜还能卖几天?我想等你有空,也去岭上溜溜,趁没下雪,给娇娇拾点栗子、核桃什么的当零嘴也是好的。”
“冷库里那点儿豆角也就够再卖两趟,得赶紧把大棚扣上,再种一季的丝瓜,忙的觉都没时间睡,哪有空去呀,”赵海洋抬头看着老婆,把捋好的整钱递过去,“你收着,今天卖不到五百块钱。”
杨素芳接过钱,跟他说:“我都记着呢,等家里零钱凑够一万我就去银行存上。”
她进屋把钱收好,语气有点低落,“对了老赵,岭南那边儿出事了,小卖部那个老板娘,是叫艳红那个,前夫不知道从哪听说她回来开了个小店,跑过来闹了一场,把艳红的老公砍进医院了,小卖部也砸的差不多了。”
赵海洋点点头说:“知道,市场里也都说呢,警察当天就来了,后面还连续来了两三天,四处找街坊问话呢。”
“倒是没出人命,可是,唉,不知道怎么的,当时陈伶也在,被打进医院了。”
“陈伶?她家住哪儿来着,跟小卖部挨着吗?”赵海洋惊讶地问,他多年没去过岭南,已经不太记得了。
杨素芳低声说:“那小卖部就在她住的胡同口,不知道这么危险的事,她为啥往前凑,这么一闹,全村都看见她回来了。”
“看就看见呗,咱也拦不住别人的嘴,对了,陈伶伤的重不重,得去看看她吧?”
“说是胳膊断了,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杨素芳低声回,没说要不要去看望的茬。
赵海洋就没老婆想的那么多,“上回我就说应该去看看孩子,一直拖着没去,现在既然知道她受伤了,咱过去看看她呗,那是你亲闺女,难道还真断了来往不成?”
“等有空的吧,我先去端饭,下午还得去摘豆角呢。”杨素芳起身匆匆去厨房。
赵海洋看着老婆的背影叹了口气。
这么些年他老婆跟前夫一家基本没什么联系,可陈伶到底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以往陈伶在京城,距离远也就不说什么了,可现在两人相隔还不到二里地呢,还是互相不来往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下午两口子在大棚里摘豆角,杨素芳衣服上挂了几片豆角叶子,她拎着满满一桶豆角刚走到地头,隔壁晒大豆的邻居彭秀芬就凑过来跟她说话,没几句话题还是绕到了岭南。
“你家这油豆角长的可真不错,现在得挺贵了吧?”彭秀芬弯腰捡起一个豆角,拿指甲轻轻捏了捏。
“还是几块钱,就剩这么两垄了,卖完就拔秧子种别的了。”杨素芳擦擦额头的汗边答道。
“你们两口子尽在地里忙活,你闺女伤的怎么样了,没给她接过来啊?”
“啊,她没什么大事,我正打算这两天去看她呢。”杨素芳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来跟她说这事的人了,不自觉就带出点不耐烦来。
彭秀芬看她脸色不快,没再多说什么,很快回自家地头儿了,一边接着干活一边跟自家老伴儿说:“真是生不如养,前阵子去岭上拾柴,还看见老陈家那姑娘了呢,跟着她后妈家老太太后面一瘸一拐的捡树杈,估计就是不知咋给整残了,在城里待不下去了才回老家来,这回又被打断了胳膊,人亲妈愣是不管,可真是可怜呐。”
彭秀芬的丈夫蹲着把半干的豆秧铺展开,预备一会儿碾豆子,听见老婆议论别人家,不禁低声呵道:“你小点声,都是街里街坊的,别那么说人家。”
“呵,我说两句怎么了,她自己年轻的时候不检点,老了老了还这样,我是没闺女,不然闺女破点油皮我都要天天搁炕头供着,也不能让她就那么孤零零一个人在个破房子里自生自灭。”
“行了!别说了你。”彭秀芬见老伴儿要发怒,才远远瞪了杨素芳一眼,弯腰接着干活儿。
杨素芳拎着桶接着摘豆角,对旁边的闲言仿若未闻,只是手下的力道不自觉地大了许多。
赵海洋知道她还是放不开几十年前的旧事,偏又憋着谁也不说,也不辩解,最后只有自己郁郁不开心,这是何必呢。
于是他摘满一桶豆角后,就拎过去跟她商量,要不等哪天有空了,他陪着去陈伶家先看看,总归也没几步路的事儿。
……
天有点擦黑了,陈伶在家一个人艰难的取柴烧了点火,晚饭就不吃了,等会儿喝点热水得了,这一只手看着不影响什么,但实际上做什么都费劲,比如她现在就连鞋带都系不上,只能卷一卷塞到鞋缝里,勉强将就着。
刚盛了热水在泡小腿按摩呢,现在晚上天气凉,不泡一泡揉一揉,睡到半夜就会抽筋疼醒,陈伶在关节处敲敲,在小腿肚上按按捏捏的,就听着外头好像有人在拍大门,还有个男声在说着什么,听不清。
她在村里又不认识几个人,这么晚谁会来?
不会又是赵子杰吧?
陈伶翻翻手机,中午的时候他发了几条微信过来,说支援同事上夜班去了,还叮嘱她关好门窗呢,只是她选择性忘记回复了而已,不会因为这点事儿就追杀过来吧。
“陈伶,陈伶在家吗?”有道忠厚的中年男声在大门在叫,不会没在家吧,屋里没开灯,房顶也没有炊烟,可大门是从里锁上的呀。
陈伶匆匆在旧毛巾上蹭了两下脚丫,套上拖鞋去开门。
她家是那种镂空的简易铁大门,在院子里就能看见门口停着一辆电动车,一个高壮的中年男人正在拨拉铁门上的锁。
“你是谁呀?”陈伶扶了扶眼镜,走近了问他。
“伶伶,是我们。”男人后边又走出来一个略显矮小的中年妇女,手里拿着个包。
陈伶等她站住了才看清,居然是她妈。
那这个男的自然是她……是她妈的现任丈夫咯,好些年不见,加上天色昏暗,她都没认出来。
陈伶有些惊讶,又有点儿不太高兴,吓了她一跳,有什么事不能提前打个电话发个微信么,上来就扒拉她家大门,唬得她心都蹦到嗓子眼了。
赵海洋跟她打招呼:“伶伶,是我跟你妈妈呀,好久不见,你都长这么高了。”
“呃,赵伯伯,抱歉啊,我近视眼,刚才没认出是您,”陈伶把锁打开,拉开大门招呼他们进院,“请进吧。”
杨素芳许久未见女儿,看她此时衣着朴素,头发乱糟糟的披着,一只胳膊吊在胸前,左脸颊还不知在哪蹭了条□□子,整个人看起来……灰扑扑的,好不狼狈。
难怪村里人背后说三道四,陈伶果然……吃了不少苦吧。
杨素芳眼睛看着就有点湿了,也不说话,就站在大门口看着陈伶,赵海洋站在老婆身后,见老婆不动,他也就不动,结果就是俩人就那么钉在那看陈伶。
这是干啥,站门口当门神吗……
陈伶想到什么,赶紧蹲下,把裤腿往下撸了撸,挡住那条比左腿细了不少,还遍布细碎伤疤的右腿。
杨素芳眼神好,怎么会没看到女儿的腿,她吸了吸鼻子。
“进来啊,还是就在门口说?”陈伶又问了一句。
杵在门口做什么,没看有路过的街坊都好奇地看着呢么。
看大女儿脸上也没个笑容,还出言催促,让杨素芳一时有点尴尬,还是赵海洋“哎哎”地应了两声,胳膊肘碰了碰老婆,示意她走前面,又看着陈伶说:“伶伶,你回来挺长日子了吧?”
“呃,在这儿住一阵子了,平时比较忙,就没来得及去岭北看您和妈妈,”陈伶淡淡接了一句,几人走到屋门前,陈伶开门让他们进屋,说:“你们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也没提前打个招呼。”
外面的小客厅里还摆着陈伶泡脚的桶呢,地上有点湿是陈伶端不稳洒的,“小心别滑倒了,地上有水。”
引着他们从侧面进屋。
这栋小房子杨素芳也有十几年没来过了,进屋看摆设还是以前的老样子,伶伶小时候淘气磕掉一个角的门框还在呢,就是家具更少,房子更破了。
陈伶把灯拉亮,客气的说:“家里没有沙发,就请炕上坐吧。”
赵海洋一直默默地跟在身后,见陈伶招呼,就跟着答应了两声,先把把肩膀上背的牛仔包和手里抱着的大饭盒都放在炕上。
他粗大的手解开塑料袋,饭盒盖掀开,里面满满的装了三层吃的,他一样一样摆开,一层炉果,一层牛舌饼,最下边是剥好的核桃仁儿,都装的满满的。
赵海洋把饭盒推到陈伶面前,腼腆的说:“伶伶,家里也没什么贵重东西,就带了些吃的给你尝尝,”他指着那盒核桃仁儿,“今天我去镇上卖菜,你妈特意交代我买回来的,是今年的新核桃,核桃仁儿都是你妈一粒一粒刚剥好的。”
“谢谢赵伯伯,我这里吃的用的都够,这些点心还是留给,留给娇娇吧。”陈伶笑着答。
杨素芳拉着陈伶的手一同坐下,心疼的摸了摸她右胳膊,问她:“你这上次伤了胳膊还没好利索,怎么又摞着加了新伤?”
陈伶耸耸肩,没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