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杨素芳又隔着她的运动裤轻捏了下她的腿，“刚看你走路还算稳当，就是这胳膊还得养些日子吧？你怎么没回乐南市里，或者在医院多住几天呢，自己住在这么个破院子里，有什么事都没人帮。”
“还好，能照顾自己。”
杨素芳伸手还想给陈伶擦擦脸上的灰，被她躲开了。
陈伶笑了笑，“妈，我这儿挺好的。”
赵海洋插嘴说：“我看伶伶也挺精神的，咱村里空气好，水好，再有十天半个月那胳膊就能养好。”
杨素芳跟丈夫说话就轻松自然多了，听他这么说，下意识接嘴说：“精神什么，她哪里精神了，看看都憔悴成啥样了？”
赵海洋被她一怼，便住了嘴不再说话，又拿起那盒核桃让陈伶吃，陈伶只好伸手拿了块，放到嘴里满满嚼，居然是熟的。
本地不产核桃，村脚山上种的都是果树和板栗，这估计是从卖炒货的地方买回来的，杨素芳剥的很仔细，筋膜都挑干净了，盒里装的全是一半一半的大核桃仁儿，吃起来很脆，咀嚼后满嘴都是核桃的清香味儿。
这两口子也不知道从哪里知道自己回了岭南村的，今天居然还找上门来，进屋这么久也不说正事，陈伶没有心理准备，也不知道要跟他们聊什么，屋里再次陷入沉默。
赵海洋和老婆过了十几年，见陈伶的次数两只手都数得过来，何况现在她都长这么大了，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就很不好惹，他也没法从长辈的角落说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就只能拿着饭盒一个劲让陈伶尝尝这个，吃吃这个。
杨素芳从自己的情绪里拔出来，就翻开牛仔包，里面有本地的秋水梨、嘎啦苹果，还有一大串香蕉，接着居然又翻出一箱牛奶来，她一样一样摆出来，对陈伶说：“给你买了些水果，村子里什么也没有，不像你在市里的时候，下楼就能买到这些。”
“让您破费了。”
“这是什么话，早就该来看看你的，就是忙着收菜卖菜，腾不出功夫来。”
嗯，知道，这个理由您说过很多次了。
陈伶心里默默答道。
她不想再继续跟她妈互相解释为什么不去探望对方的话题，就又抓了核桃仁吃，吃了两块后，陈伶夸奖道：“妈，这核桃真好吃，脆香的，您手巧，扒的也干净。”
自从进屋，陈伶态度就一直淡淡的，现在听她终于喊了一声“妈”，杨素芳眉眼都活份起来，她高兴的说：“你赵伯伯每天去市场卖菜的时候，旁边都挨着个卖山货的山东人，那人挺实在的，炒的核桃、栗子又大又甜，就给娇娇带回来好几次，说是能补脑，你也喜欢吃的话，过几天让赵伯伯再给你送过来些。”
陈伶淡淡的笑着说：“不用麻烦了，妈，你们带过来这么多，够我吃一阵子了，等身体好些，我缺什么自己去镇上买也是一样的。”
杨素芳继续问：“村里就是这点不好，买东西不方便，今天正好也是问问你，怎么你突然想回村来住呢？”
“呃，住村里有什么不好吗？”陈伶反问道。
杨素芳说：“这么些年你一直在市里上学、上班，哪还能适应村子里这生活条件呢，你看看这屋子，连台电视都没有，再说这老房子，都多少年没住人，冬天雪大点兴许都得塌了，你一个小姑娘怎么住啊？”
说着她压低声音，“是不是你爸不愿意叫你在他家里养着？”
说着又瞟了一眼赵海洋，把下面那句“后妈为难你”的话咽了回去。
陈伶听懂了杨素芳话里的未尽之意，赶快拿了块炉果塞到她手里，解释道：“没有的事儿，爸爸和秦阿姨很愿意继续照顾我，是我自己想搬回来独自住的。”
她斟酌了下用词，继续说：“夏天的时候我就回来住过几天，老房子虽然旧了些，但是清净，关上门就我自己，不像在市里那么吵，而且我觉得现在村里也不比市里差多少，水电都很方便，路也修的很好，我已经预约好了，马上还要来给我安装宽带呢。”
“条件到底还是简陋了些的。”杨素芳没有被说服。
“是的，主要是考虑经济问题，”陈伶理解她的想法，就是觉得自己没钱呗，一点不听自己真实想法，反正也就是应付，跟她有什么可说的，于是干脆顺着她说：“我现在暂时没有工作，手头紧得很，与其在外租房花钱，还不如搬回来，至少没那么大开销，在村里吃饭不用花费多少。”
杨素芳听她这么干脆承认，一下子被噎住了，她好像就想听到这个答案，但真听到的时候，她又没有做好回应的准备。
“就算你不愿意住你爸爸那，难不成上班这么多年，你自己没留点积蓄，不能支持你在市里租个房子养伤吗？”
要不是看在炕上摆着那么些吃的，陈伶简直要出言讽刺了，她深吸了两口气，不停宽慰自己忍住，一定不要发火，“妈，您怎么了，我住这里，是不是对您造成什么影响了？”
至于自己有没有积蓄，还有多少积蓄，就不用跟她汇报了。
陈伶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了，不再是小时候那个父母一吵架，自己就躲角落里偷偷哭的小屁孩儿了，虽然这么多年母亲一直待自己生疏了些，到底还是亲生的，血缘摆在那里，她也不想彻底跟母亲彻底闹僵。
而且母亲早已再婚生子，她自觉没有涉足母亲的新家庭，也希望母亲现在不要对她的决定指手划脚。
赵海洋见陈伶眼神明显冷了下来，忙忙地在旁解释，“没有的事，你多少年都在外面，现在回来住，离我和你妈妈近，你妈时常能过来看看你，这是心里高兴呢。”
陈伶怎么没看出来呢。
不过现在她住的是爷爷奶奶留下的房子，是主人，面前这俩人才是客人，他们没有权利对她住在哪里指指点点。
杨素芳咳嗽了两声，拍拍胸口顺了顺气，但没什么效果，竟接连又咳嗽了好几声，陈伶递了纸巾过去，“对不起，妈，我这儿没有多余的杯子，也没有能喝的热水了，您身体不舒服，要不早点回去吧。”
说着把炕上的水果推了推，“我平时吃不了多少东西，这些还是拿回去给娇娇吧。”
撵客意图明显，杨素芳擦了擦嘴角，赵海洋在旁边搓搓大手，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陈伶见他们不动，索性自己站起来走了几步，把外屋的灯拉亮，“外面天黑得很快啊。”
杨素芳和女儿相处时日少，没有底气再管她，就只抿了抿嘴，拿过那个牛仔包，从侧面又翻出一个保温壶，拧开盖子，小心地倒出一杯黄澄澄的热汤给陈伶，对她说：“忘了给你这个，你过来先尝尝，这是我熬的汤，给你补气的。”
见陈伶疑惑的看着她，杨素芳笑了，“还能下毒害你不成？”
陈伶刚接过水杯，就闻着一股发涩的中药汤味儿，看颜色也分辨不出来都放了啥，料想就是那种中药汤似的苦味呗，她想了想，深吸口气硬吞了一口，果然入口又苦又涩，几秒后从舌根处开始难受。
还有大半杯呢。
早死早超生。
抱着这种想法，陈伶一仰脖儿，余下的大半杯一口闷了。
杨素芳看着她乖乖喝完，这才有些高兴地说：“这是你赵伯伯前几年跟乐春养参的人家买的参，据说养了有10年了，我放了麦冬和黄芪，你受伤失了那么多血，给你补气是最好的。”
说着把保温壶整个都推到陈伶面前，“今天一早就熬上了，这一壶你今晚慢慢都喝了吧，明天精神就能好些。”
陈伶看着整整一壶中药汤子，觉得嘴巴里更苦了。
赵海洋在旁边坐着一言不发，听陈伶说让他们走开始就有些坐立不安的，他见陈伶喝完药汤，搓了搓手，几番要开口说话又都憋回去了。
最后还是杨素芳说：“伶伶，我知道你这次受伤，吃了不受苦，住那么久院，又要手术，又要做康复，估计得花不少钱，按理说我和你赵伯伯也应该支持你一些的。”
磨叽了半个小时，终于要说重点了。
陈伶忍着嘴巴里的苦味，面无表情地等她妈往下说。
“……但这两年我身体不好，也没出去工作，家里全靠你赵伯伯一个人，白天在地里种菜收菜，夜里一两点还要起床去镇上卖菜，辛苦一天也卖不上几个钱，你小妹妹今年刚去市里读高中了，每个月生活费也不小，所以这个……实在是不凑手。”
说着从衣服内口袋里掏出一个瘪瘪的红包来，放到炕上，说：“这些钱，是我和你赵伯伯的心意，你拿去自己买些营养品，补补身子。”
陈伶抄起红包就给她塞了回去，“妈，赵伯伯，你们的好意思我心领了，钱就不收了，留着给娇娇用吧。”
“也不多，给你你就收着，你这胳膊还伤着呢，也不知道多久能康复。”杨素芳满脸真诚地说。
“真不要，我身上钱还够用，实在不行还有我爸呢。”
陈伶自觉说话已经很客气了。
“你一身伤的回来住，又没什么钱，我再一分不出，传出去村里人也要戳我这个做妈的后脊梁骨。”
“管别人怎么说干什么，”她妈也五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那么介意别人的眼光，“真要想给别人看，您就应该带我去村委会，当着全村人的面，把红包给我，这样您心里就踏实了？”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杨素芳又惊又怒地问。
赵海洋见了二人快吵起来了，只在一边叹了口气，说：“伶伶，来之前我跟你妈商量过了，想接你回我们家住些日子，娇娇在学校寄宿，你去了也有地方住。”
见陈伶脸别到一边不说话，他又继续劝说：“你看你现在一条胳膊不能动，自己住我们也不放心，我家里虽说条件没有市里那么好，但你妈在，总归你生活上也有个照应不是。”
那陈伶肯定不能答应啊，她听懂了，她妈这次来，一是为了不再让村里街坊们背后说道她，二是表明态度，自己回来住，她也不会有什么经济上的援助给她。
她心里升起一股淡淡的难过来，亲生的母亲待她如此冷淡，还不如继父好歹关心下她的身体。
言语上拉扯了半天，陈伶语气重新变得和缓却坚决，她不同意跟杨素芳夫妻回去，只说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夫妇二人看劝说无果，陈伶不收他们的钱，恨不得连这些水果点心都退回来，只好勉强叮嘱了几句，就告辞回家去，说等有空了就再来看她。
总算送走二人，陈伶靠在大铁门上，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外面有点小风，站久了有些累，陈伶再睁开眼，就看到面前有一张黑乎乎的大脸，细长的双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吓人，你怎么又来了，不说在上班么？”陈伶嗖地站直了身子，身后就是大门，不然险些要被他吓个跟头。
“下午在附近出警呢，顺道过来看看你，”赵子杰有点腼腆地笑，看着陈伶脸颊上散落的几捋头发，很想伸手帮她拨开，“你在这里站着干嘛，是不是等我呢？”
陈伶对着长辈不好发脾气，对死缠烂打的追求者可就没那么有耐心了，她转身进了院，就要锁门，“多事，我在哪里干什么，又不用跟你报备。”
“我刚发微信跟你说过来，你就站大门口，还说不是等我，”这女人就是嘴硬，赵子杰又从口袋里掏出几支野花，“我在路边看到的，送给你。”
“行了，赵警官，老来这一套，”陈伶想说“太low”，又觉得伤人，于是改口，“我不喜欢这些，以后别摘了。”
“不喜欢你还挂起来，还特意画幅画，还发朋友圈？”赵子杰按住一边大门，不让陈伶锁门。
他说的是陈伶画的简笔插画，门框上挂了个小袋子，袋子里插着他送的那束小花，陈伶配的文案是“延迟感受到的春意”。
春意，春意，那不就是春心萌动的意思么！
陈伶堆积了一晚上的怒气终于忍不住了，“有完没完啊？是我拒绝的不够明显吗？”
“……啥？”赵子杰还是第一次见陈伶发火，脸上的皮肤由白转粉，眉毛微竖，好似有两团小火苗在她的大眼睛里燃着，亮晶晶的……特别漂亮。
陈伶还在愤怒输出：“我住这儿怎么了，碍着你们谁了？我爷爷奶奶都没半夜托梦让我滚出去呢，要你们一个个的堵门口来教育我？”
“我，我没让你走啊……”赵子杰巴不得她一直住下呢，可千万别回乐南，这样他时不时的还能过来看看她。
陈伶大口喘着气，胸口上下起伏着努力平复情绪，“你来干什么？”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只有远处的太阳能路灯和屋里还亮着灯，照着两人的脸半明半暗的，只要看到陈伶，赵子杰的眼神就忍不住一直在她身上，看着她在微弱光源下仍旧散发魅力的容颜，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乱跳。
比起小郑喜欢的千娇百媚的电影明星，还是近在眼前的人才更动人啊。
赵子杰还在心里浮想联翩呢，陈伶已经不耐烦的再次发问：“没什么事的话你快走吧，我要回家休息了。”
赵子杰下意识握住了要关门的那只小手，只觉得掌下的手背皮肤细腻，又软绵绵的，他忍不住用大拇指轻轻搓了搓，随即被一把甩开。
“干嘛，”陈伶让他这么一拦，脾气也就下去了，心知他也不能有什么事，也没打算让他进屋，就伸手把赵子杰的大手硬生生扒拉下去，把两扇铁门合在一起准备锁上。
天黑了，她有点看不准那两块上锁的锁眼，就低头眯着眼慢慢往一起对，偏一只手扶住左半扇，右半扇又往后开，弄得她手脚并用，越着急越对不上。
赵子杰看不过眼，伸手主动扶住两扇门，让陈伶合上锁眼，把铁锁插进去锁好。
陈伶：“……”
隔着铁门对望，陈伶略有点愧疚刚才的态度恶劣，可这人长的一脸憨厚老实，看起来就很好欺负，她也是脾气上来了一时没控制住……
“这么晚了，没事儿就快回去吧。”陈伶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
“哦，你自己能把柴禾拿进屋么？”赵子杰不放心地问。
“能，一次少拿呗，再说还有工具呢。”
“你一只手给自己做的饭？”
“是啊，不切菜不就行了。”
“那，那你穿衣服呢，提，提裤子呢？”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你不都看到了么，我也没裸奔。”陈伶撅了噘嘴，无意识带着点娇嗔。
“那倒是，”赵子杰憨憨笑了，摸了摸头，把手里的野花隔着镂空的铁门递过去，“摘都摘了，你拿着吧，下次不送了。”
“还下次？没下次了，赵警官，我能照顾好自己，你不用愧疚一直过来补偿。”陈伶还是接了过来，花是无辜的，对吧。
“不是补偿，那我们，我们不能是朋友吗？朋友之间互，互相照顾呗。”
你打的主意隔着凤凰岭我都知道，还朋友。
陈伶心里吐槽，到底也没戳破，“行了，你平时工作那么忙，真没必要过来，我现在也没别的心思，就赶紧把胳膊养好。”
希望他能听懂自己的意思。
夜晚室外温度比较低，见陈伶穿的不多，手搂着自己明显有点冷了，赵子杰不敢再多说，就说：“好，那我先走了，你如果有什么事就给我发微信，我过来很快的。”
见陈伶没回应，他又着急的轻声强调，“真的很快的。”
“拜拜。”陈伶不惯他磨磨唧唧的毛病，转身先往屋里走了，留下赵子杰站在大门外。
“拜拜。”赵子杰默默挥了挥手，一直等到陈伶进屋，把房门也关上，他才恋恋不舍的收回视线，往村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