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北境天清气干,时玉被靖州烟雨养得娇嫩的皮肤已经不再适应,才过了几日,眼角下便开始蜕皮。
来给她上药的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小麦皮肤,瞳孔黝黑,笑起来露出一排大白牙。
“你看起来不像是大黎人。”时玉盯着他,觉得有些眼熟。他眼尾上扬,更像异国长相。
少年笑眯眯的,“将军好眼力,我是五年前被沈将军捡回来的。我父亲是离焱国人,母亲是大黎人,我生来被他们抛弃,成了边境走马队里的奴隶。五年前离焱国的军队逃窜,打劫了我待的那支走马队。要不是沈将军乘胜追击找了过来,我便和雇主一样,成了他们的刀下亡魂。”
时玉点了点头,走马队被离焱国的士兵打劫是常事,“那你之后便一直待在我们军队?”
说话的间隙,营帐里走进一个高大的男人,是少年嘴里的沈将军。
“沈叔叔。”
沈酌沈将军在少年身边坐下,“时玉丫头,好些了吗?”
“好多了。”
沈酌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阿丘这制药的功夫长进了不少啊,万不能让姑娘家毁了容啊。”
被唤作阿丘的少年腼腆一笑,“沈将军放心,我定然照顾好逐月将军。”
“阿丘办事,我放心。”
时玉翻看营帐分布图,在上药结束后便让阿丘出去了,漫不经心地问道:“他可算半个离焱国人,当真可信吗?”
“那他也算半个大黎人啊。”沈将军叹了口气,“我带他回来的时候,他瘦瘦小小的,浑身被鞭子打得没一处好地方,是个命苦的娃。在军营养了这几年才好不容易有了人样,若是奸细,未免太惨,何况他当年才十岁。”
许是跟明书澈待久了,看起来最是无辜的人,她总觉有点问题。时玉摇摇头,将此事和明书澈都抛之脑后,问道:“陷阱可着手布置了?”
“如今离焱国的主将阿纳达和你差不多年纪,精得很,他会相信叶家给他传得消息吗?”
“叶家在京都大势已去,越是惨烈,便越是有想要绝地反击的欲望,那个阿纳达自然也就更相信他们。”
京都到处都在传叶丞相气死先帝的言论,后又有挑衅幼帝之举,在民间引起了不满。施家借机铲除异己,将叶家派系的人各种打压甚至下狱。
“阿纳达……”时玉呢喃这个名字,“你们见过他吗?”
“那孙子装得很,一直带个破面具,咱们这还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模样。”
……
入夜,时玉坐在营帐前仰头观天,阿丘得沈将军的命令,最大的任务便是照顾好她,于是拎着酒壶过来陪她。
时玉并不看他,“你去过离焱国吗?”
“嗯。”阿丘在旁点了点头。
“那你见过阿纳达吗?我曾听说,他是离焱国小有名气的美男子。”
阿丘侧身,若有若无地瞥过她的神情,“他那样身份高贵的人,我怎么会见得着呢。”
时玉面无表情,“五年前我见过他,那时夜袭,我拿他当人质才得以逃离离焱军营,后来他爹为了从我手上救他,准备一箭射杀了我。对我而言很幸运,那一箭只是伤了我,未达要害。但对阿纳达来说比较不幸,因为我虽然失手了,但毁了他的容貌。”
“听说他现在带面具示人,那世人最多只记得他十五岁的模样。”时玉偏头看他,“和你还挺像呢。”
阿丘脸色一变,慌忙跪下,“逐月将军明察!我绝不是离焱奸细!虽然……虽然我……”
时玉捡了一根树枝,挑起他不断下叩的脑袋,“如实说便是。”
“我……我确实是阿纳达的庶弟,但我的母亲也的确是大黎人,也是因为这样,他们认为我是低贱的,对我动辄打骂。我实在受不了,就逃了出来。因为我没有出过门,不辨方向,误入战场,差点被离焱士兵所杀,幸得沈将军相救才……才有今天。”
时玉挑眉,“你当真不是离焱奸细?”
“我发誓!我以亡母发誓,我绝不是离焱国奸细!”
时玉蓦然笑了,“那我要你做我的奸细。”
阿丘一愣,“我……我……”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你没有选择。”时玉用树枝戳了戳他的脸颊,语气凉薄,“要么听我的,要么死。”
与此同时,离焱军帐里,年轻的主将独自坐着,手上捏着解开的面具,遮着自己的半张脸。露出来的半张脸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唇薄而无情。
“果然没让我失望 ,你还活着。古时玉,我们很快会再见的。”阿纳达仰头,眼前逐渐模糊,脑海里渐渐凝成十五岁少女的凉薄面庞,“你只能死在我手里。”
半个月后,福音郡主的花轿抵达北境,同时也在此止步。
沈将军不理解,“你为什么要让阿丘以将他亡母送入祠堂为由投靠阿纳达,阿纳达未必会信他吧。如此报一次假消息的意义在哪里?”
时玉让阿丘带去给阿纳达的假消息和由叶家传到离焱国的假消息,都是关于北境驻扎军队布局的,但内容有所不同,都是假的。
“难道是想让阿纳达更容易相信叶家的消息?”
时玉要去探望叶玲珑,走前解释道:“因为把一个问题变成选择题,人们就会忘记,正确答案其实在摆在他面前的选择之外。”
叶玲珑一路过来都很惶然,终于见到一个熟悉的人,便像落水的人抓住了岸上人递来的竹竿。
“你喜欢哪儿?”时玉坐下安抚她,“北境?苏州?靖州?你喜欢哪里,我便让人送你去哪。此后你便像你哥哥说的,换个名字换个身份重新开始吧。”
“那我哥哥呢?”
时玉耸耸肩,“不知道啊,可能会死吧。”
“时玉姐姐……”叶玲珑霎时泪眼婆娑,“你真的不在乎哥哥的死活了吗?”
“说得好像我能决定一样。”时玉拍了拍她的脑袋,“尽早做决定吧,北境随时有被攻陷的可能,这里太不安全了。”
叶玲珑一愣,“那你呢?”
“不知道,可能会死吧。”时玉一拍手,悠哉起身。
叶玲珑许久没有缓过神来,莫不是死过一回的人,都这么把生死看淡。
离焱国士兵经常进犯边境,但都是小打小闹,三日后突发夜袭,却全都掉入了古家军为他们早早准备的陷阱里。
他们落荒而逃时,沈将军在城墙上大喊,“东施效颦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而时玉在旁边的表情,比之前都要严肃。
不出她所料,只过了三日,离焱军队开始强攻。
她站在城墙上与他们的主将遥遥相望,阿纳达微微昂首,大拇指滑过自己的脖颈,满满的挑衅。
“再这么消耗下去,他们攻进来只是时间问题。”沈将军偏头看向身边之人,“时玉丫头,我们可能,会有援军吗?”
对面兵强马壮,即便就近调兵,恐怕也挡不住。时玉望向远方,沉声道:“今晚将附近百姓全部撤离两公里外,若祸到临头,我们死战。”
人心惶惶的夜晚,华衣的叶玲珑在朴素的百姓中格外显眼,她跟随撤离时频频回头,看向城楼上,手持红缨枪的单薄身影。
她想起许多年前,在哥哥说他心悦古家小姐的时候,家里人都说其过于野蛮。唯有哥哥与她说:“时玉很好,你乖乖叫她姐姐,她会保护你。”
古家小姐,是翱翔九天的鹰。
离焱军势如破竹,乘胜追击。阿纳达在骏马之上,手持长剑,高声叫嚣。
“古时玉!来与我一战!”
沈将军在城墙上冷哼一声,“这小子,怕是记恨你呢,千万小心。”
“这一仗,怕是免不了了。”时玉低声道。
阿纳达的叫嚣并未叫出时玉,反而让她消失不见。他心生困惑,印象里,古时玉并非是个忍气吞声的人。
“杀!”
古家军一鼓作气,厮杀阵中。
阿纳达眉头紧锁,在人群里寻找古时玉的身影。
“将军小心!”
阿纳达心中一骇,匆忙转身,一柄红缨枪顷刻间挑断他的面具。被损毁的面容暴露在空气中,暴露在所有人眼前。阿纳达怔愣一瞬间,又被时玉找到机会,一枪将他从马上逼下。
“古时玉!”阿纳达双目憎恨,左半张脸上的伤疤如一条爬行的小蛇,攀岩在他白皙的脸上。
时玉眸眼无情,并不打算跟他叙旧,长枪攻去。
阿纳达逐渐冷静,利剑出鞘,招招为杀。
对敌人的心慈手软,是对自己的残忍,何况他们各为一国主将,身系万民。
“你赢不了的,你往旁边看一看,你大黎的兵、你古家的军,懈怠太久了。”
“你们真的以为,自己永远都会赢吗?赢了我的父亲,不代表能赢我!”
“古时玉,你们古家,终要败在你的手里!”
“砰!”
枪与剑相碰,时玉毫不手软,但是身边一声惨叫,令她不自觉侧目。
阿纳达看准时机,刺向她心口,时玉侧身躲避,但也伤了胳膊。
无数的将士倒下,恍惚之中,五年前亲人为保护她离开而倒下的画面历历在目,时玉心口一滞。
真的……要败在她的手里……
“援军来了!”
时玉和阿纳达同时注目,气势恢宏的铁骑踏过离焱军的身体,军旗猎猎作响。
那是……靖安王旗。
领头之人,直奔她而来,是陈溱。
“末将来迟!”
时玉神色一凛,长枪再挑,攻向阿纳达。
再战三百回合,离焱军逐渐处于劣势,阿纳达面色冷峻。
“撤!”
“你没有机会了。”
这是时玉入场的第一句话,也是阿纳达生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