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面
关青溪。
这名字着实没头没尾。
当红鱼询问少年为何取这样一个名字时,青溪正蹲在溪边给红鱼浆洗唯一一件替换衣裳,因他练武手劲大,因此需要十分小心方能避免扯坏她的衣裳。
头回做这样的事,青溪深深觉得比杀人还难,他棒槌一拍,水滴溅到鼻梁上,顺着下巴垂落下来,当真有些狼狈。
“因为姑娘叫红鱼,我身为姑娘的护卫,名字自然要跟姑娘的相配。”
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红鱼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别家的护卫名字也要跟主人的相配么?她着实不大清楚。
“哪里配了?”她还是疑惑。
青溪挽起破烂的衣袖踏入溪中,静默片刻之后,如一头豹子猛然从里头抓起一条又大又肥的鲤鱼来,“姑娘,瞧,这是什么?”
溪者,水也。
鱼离开水难活,水离开鱼也会变成死水,两者相生相伴,缺一不可,自然相配。
红鱼被溅了一身水,对少年的奇思妙想着实感到惊奇,“那为何要姓关?”
他难不成不知如今这个姓的人有多招人嫌?
只见青溪好生将鲤鱼放生,站在溪中一脸一所当然地说,“自然因为姑娘姓关,有何不可么?”
这句话又把红鱼说愣住,“......可,自然可。”
嘴上虽如此说,但红鱼心里仍觉得不妥,想劝少年改掉,然而很显然,青溪对于自己这个名字很是满意。
他自出生记事起便无名无姓,如同孤魂野鬼,如今乍然有了名字,便如同在世间扎了根,自然要好生炫耀一番。
红鱼有时忘记他叫什么,他便时刻出现提醒,惹得红鱼烦了,把他打发出去收拾破坏道观后头院墙的野猪。
他往日虽长于杀人,但捕获野兽这样的事也是信手拈来不在话下,因此乐悠悠去了,但他仍不闲着。
对着脏兮兮的野猪,他好似兄弟一般,一边将人家五花大绑轻悠悠拖往道观,一边同它拉家常,告诉他自己新得的名字,叫它死前有什么需要便同自己说,别客气。
便是途中遇见花鸟鱼虫、甚至几颗芭蕉树,他都能与之闲聊起来,被藏在红豆杉上躲她的红鱼瞧见,暗骂果然是只花孔雀。
青溪头回听见红鱼叫自己‘花孔雀’,是在他修补完道观后墙,顶着一片芭蕉叶,腰系一串顺手采摘的杜鹃花回来时。
他的钱挥霍一空,他的这位新主人同他一样,也是判官讨饭——穷鬼一个①,愣是找不出一身好衣裳给他。
于是乎,他只能勉为其难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葛布道袍到处晃荡,瞧见他的嫌弃,他的主人红鱼道长双目一瞪,拍案而起。
“这是我师父留下的两件道袍缝合的,你还胆敢不满,有胆脱下来。”
他自然是没胆。
总不能赤身在主人面前行走,太不正经!
于是十分真诚地摸了摸粗糙的衣袖,“啊,原来这样金贵,原是我眼拙。”
但这身葛布衣裳灰扑扑的,瞧起来终究是不像样子,于是乎趁着外出收拾野兽的机会,随意摘些山间的花草装饰自己。
对于红鱼给自己的‘花孔雀’的称呼,他并不生气,只当红鱼在夸他,欣然接受。
不过,他还是更喜欢‘青溪’这个名字。
等脚店柜台后的小伙计第十三次听到‘青溪’两个字时,终于忍受不住,打断他的喋喋不休。
“这位小官人,我方才已然说了,咱们不收你这样大的野猪,烦请您到旁的大酒楼去瞧瞧。”
边说边捏着鼻子扇空气里野猪的腥臭,就差没开口叫人把他叉出去。
脚店本就是供往来底层客商歇脚提供饭食的地方,来的都是三教九流,夏天本就炎热,这些人身上的汗味、脚臭味、连同后院飘来的鸡粪鸭粪味儿混在一起,早把这间小如棺材的屋子变成了臭粪坑,里头人没被熏死那是他们命大。
他那搁在门口的野猪还不至于比这里味道大。
青溪一双桃花眼微抬,手指在柜台上轻敲两下,那伙计脸更不耐烦,青溪还笑眯眯说,“我刚从别的几家酒楼出来,他们的说辞同小哥你的一样,这是为何?”
他语气温和,像是在拉家常。
那伙计未曾注意到不对,白眼一翻,口中‘嘁’了一声,“我哪知道,反正我们这里不买,哎,你们几个,把这人叉出——”
一个‘去’字尚未出口,他只觉右手腕一酸,却是那少年一个手指点了上去,紧接着一股难言疼痛由那一点迅速扩散全身。
刚要叫喊,那少年已然捂住他的嘴巴,笑眯眯问道:“小哥,咱们寻处僻静的地方说话?”
店里有人过生日,众人凑在一起正在划拳猜酒,其余的各自东倒西歪地说话,讲着北戎大汗过世,直言这老小子竟没活到自己带刀过去抹他脖子,当真是晦气,无人注意两人动静,伙计瞪大眼睛,默默点头。
青溪将人拐到后院一处无人墙角,总算问出些许端倪。
却原来他早早扛着野猪问遍随明城各大酒楼,一见着他,便连问都不问将他赶出去,说辞大差不差,不是说不收野猪,便是说猪肉已然足够,无需再买,叫他到别处询问。
便是到了这小小的脚店,依然如此。
若是一家酒楼不收便罢了,可若全城的酒肆脚店全都不要,那便奇了,野猪可比家猪金贵得多,肉能煮食,皮能做革,断乎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途中,他特意询问街边商贩,谁知人家见了自己,如同见了鬼差罗刹,半个字也不愿同自己说,待自己犹如瘟神,比之酒肆脚店尤甚。
这叫他很是苦恼。
难不成是他们识得自己,知道他从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死士?
不应当啊。
除了上回为了救红鱼,情急之下未曾乔装打扮,其余时间执行任务,他用的都不是自己这张脸。
难不成是上回在城里大肆挥霍叫人记着了?他这张脸如此招眼么?
他这里还在自我陶醉,那边伙计已然把原因一五一十吐了出来,青溪越听眉头蹙得越深。
“王府?”
伙计一边忍痛一边点头,“正是,自上回关姑娘回来没几日,王府的人便吩咐咱们,不许给关姑娘卖东西,更不许买她的东西,所以这才,嘶——”
青溪不理会他痛苦到扭曲的脸,疑惑道:“可我不是关姑娘。”
伙计额上青筋暴起,“王府来传话的人说了,关姑娘新近收了个护卫,也不许我们理他。”
“小官人你十六七岁年纪,仪表堂堂,又一身道袍,抗的那野猪是只有关姑娘道观那座山才有的,不是你又是谁?”
一番话下来,青溪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他们是冲着鱼姑娘去的。
“这规矩,是近日才有的,还是从前便有?”他从前常年被派在外头执行任务,只知随阳城外有一位姓关的小姑娘跟王府颇有渊源,至于她与王府关系如何,王府是如何待她的,并未曾注意过。
死士,只需杀人便可,万不能有关心的人和物。
伙计已然连喊痛的力气都没有,“从......从前便有,只是后来不知怎的,取消了一两年,前段日子又开始了。”
青溪立在那里,沉默良久,忽然想。
他好像把鱼姑娘给害了。
松开伙计,青溪转身去寻自己的野猪,正当他打算扛着它离开时,那边厨房里忽然走出一个人,“少侠,好久不见。”
青溪转身抬眼,发觉是个熟人。
苗春柳望了一眼他肩上的野猪,又望了一眼那刚缓过气来的伙计,“收下吧。”
青溪不由眼睛一亮,“三两银子,不还价,多谢。”
青溪没问苗春柳怎么在这儿,这家脚店又同她有何关系,面对苗春柳满脸的欲言又止,他将钱袋子挂在腰间,回头瞧了瞧店里那个过生日的客商,又瞧了瞧苗春柳手上的面。
“这是客人的长寿面,小官人可是饿了?”
青溪摇了摇头,又问今日是什么日子,答了句‘多谢’便走了,苗春柳有些懊恼有些话没问清,往后怕难寻着人,正后悔间,却见布帘被人一掀,却是少年又回来了。
“老板娘。”他映着日头,弯唇笑着说,“烦请帮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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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溪便在如此的忙碌中度过了半个月,某日,等红鱼百无聊赖见到青溪回道观时,已是日落时分。
昏黄晚霞映照下,一体态修长、倜傥潇洒的少年穿过遮天蔽日的芭蕉林款款而来,五彩的霞光将人世变成一幅画,而他在画中慢慢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红鱼‘啪’地阖上那本已被翻烂了的《徐霞客游记》,在石桌上晃荡着脚丫子,“花孔雀,我饿了。”
自青溪能站起来,他便死活说服她由他来做饭,原因无他,他是鱼姑娘的护卫,自然是要伺候鱼姑娘的,怎能叫她进庖房?太过不该。
红鱼深感欣慰,他做的饭虽比自己的差了些,但勉为其难还能下咽。
拍着自己饿的扁扁的肚子,红鱼往下一跳,谁知身子一歪就要栽倒,随后稳稳落入一温暖怀抱。
青溪垂头,静静望着她。
太瘦了。
这么小一个人这些年是如何在王府的打压下长在如今的?
他刚要说些安慰的话,却听鱼姑娘说,“你好臭。”
青溪瞬间僵硬,松开手,解下身上包裹,奋起转身到外头河边洗澡去了。
等他将自己收拾差不多回来时,红鱼还坐在石桌边打瞌睡。
青溪没吭声,将包裹拿进屋。
等红鱼被一阵香味香醒时,月亮已然悄悄爬上山坡,她没钱,用不起油灯,只能借着月色辨别青溪的身影。
“哎呀,青溪哥哥,是什么?”她得了便宜,嘴上一般很甜。
这味道,终于不是连盐都没一粒索然无味的野味野菜了,这花孔雀竟当真挣了钱?
“长寿面,今日是鱼姑娘的生日。”
红鱼一愣。
半晌方反应过来,今日是六月初九。
自父亲被定罪,母亲改嫁云阳王徐文期开始,她便再没有过过生日。
从前父母恩爱,一同陪她过生日的日子已经离她太远了,远得好似上辈子的事情。
“谁告诉你的。”她问。
青溪将陶碗放在石桌上,“陈夫人。”
红鱼猜到是当初为了寻她,陈袅娘告知于他的,只是这样的小事,没成想他还记得。
红鱼默然接过他递上的竹筷,开始吃面。
面太烂、汤太咸,跟她从前吃的全然不能比,但红鱼恍惚觉得,这是她这么多年来吃得最好吃的一碗长寿面。
若是能加个鸡蛋就更好了。
她怕青溪瞧出她的神情,将脸埋在碗里问,“你怎么赚到钱的?”
少年认真回答:“把野猪、野鸡,兔子卖了换的。”
红鱼自然知道,她想问的是他如何把那些东西卖出去的,可他一直不肯说,三清真人保佑,万万不要是将人打了一顿才成的买卖。
不等红鱼细问,青溪却似想起什么,进屋拿出一件东西来,红鱼整理好情绪,抬眼一瞧,只能瞧见黑乎乎一团。
青溪抬手扇了扇天上的云彩,叫他们别挡着月亮,等了好一会儿,那些云彩才迫于他的淫威溜走,露出月亮的脸来。
随即手一抖,将东西抖开。
是一件豆蔻色的花鸟对襟衫,水一样的月色下瞧去,能清楚瞧见衣袖领口粗糙的针线头。
“我说过,姑娘花一样的年纪,合该穿得好看些。”
见红鱼不吭声,怕她嫌面料不好,又说,“这次的钱只够买这个的,下次我买好的给姑娘。”
红鱼愣了半晌,瞧了眼那身对襟衫,又瞧向他身上那身破旧的葛布道袍,良久才转过头去,嘟囔一句:“浪费。”
青溪听见便笑了,长腿一迈,乐呵呵将衣裳放红鱼屋里去,等他出来时,红鱼将还剩下的半碗长寿面推给他,“我饱了,你吃。”
青溪素来知道她的食量,这么一小碗东西哪里够她裹腹,正要摇头,被她狠狠夺过陶碗,“那我倒了。”
这哪里成,青溪赶忙重新接过陶碗,乖乖坐下。
面条下肚,方似活过来一般。
他的钱只够买一碗分量的面,他明白,她都知道。
红鱼见他吃着,后知后觉想起跟在苗春柳身边时的所见所闻,在那院子里,只有相好之间才会毫不避讳地吃对方的残羹剩饭。
想起那些男男女女用口渡酒,嘬弄同一块香茶的场面,红鱼赶忙将视线从青溪身上移开。
天爷,她怎会想起如此淫.秽之事?罪过,罪过。
感念于青溪给自己做长寿面以及买衣裳的恩情,红鱼此时起身也不合适,便随口问他,“你的生日是哪日?”
青溪摇头,“我没有这个。”半晌眼睛一眯,“不若,姑娘给我定个?”
有了名字,是该再添个生日。
红鱼不愿费那精神,双手撑着脸颊,困意上涌,“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随意选个便罢了。”
赶紧选好,她好去会周公。
青溪想了想,道:“便选我与鱼姑娘遇见哪日吧。”
他是鱼姑娘的护卫,选跟她有关的日子,最是合理不过。
红鱼费力抬起眼皮,思绪混沌,“是哪一日?”几个月过去了,她哪里还记得他们相遇在何时。
大片的云彩飘走,月色越来越亮,照亮少年脸上火一样的笑容,青溪将长寿面吃完,碗筷一放,回答得利索。
“是三月十三啊,鱼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