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相
他说得斩钉截铁,红鱼不由十分讶然,“记这么清楚?”
她记得那好似并不是什么特殊日子,不是过年过节,也不是哪位大人物的诞辰忌日,除了死了一位作恶多端的冯衙内,那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日子。
跟一年里别的三百多个想不起来的日子没什么不同。
青溪显然很是得意,笑眯眯的,“我记性好。”
对于这点,红鱼倒是深有体会。
这人的记忆力当真好到叫她嫉妒。
观里每件东西摆在什么位置,送给他看的几本书每页写的什么,他都能如数家珍,甚至于哪一日的哪个时辰与她说了什么话,他更是记得一清二楚。
何其恐怖的能力,若是这样一个好脑子长在她身子上,师父留下的那些书她早倒背如流,老天爷,你何其不公!
红鱼从前跟着师父时,两人以给人算卦为生,当然,外头那些知道她们身份的人自然是不大理会她们的,但天下办法总比困难多,师父把一堆黄符香烛塞进红鱼怀里,一甩拂尘,颇为仙风道骨地拍了下她后背:
“走,咱们去捉小鱼小虾。”
所谓‘小鱼小虾’,便是指城门口那些络绎不绝的来往客商,这些人精明算计却十分信奉鬼神,最是大方,当然,更重要的是,这些人鲜少有人认识她们。
师徒两人神色庄重在城门口支旗摆摊,一本正经给人分析吉凶,倒也能养家糊口。
后来就不成了。
随着日子越来越长,那些客商们也打听到两人尤其是红鱼的身份,城门口摆摊算卦没了生意。
但这些也难不倒她们,两人脸一抹,改头换面,虽易容的手艺着实拙劣了些,但多数情况下还是能蒙混过关。
想到往日情形,红鱼不禁感慨万千,同时有些技痒难耐,起身将脸冲到青溪跟前,忽然说,“我给你看相吧。”
青溪早习惯了她想一出是一出,一惊一乍的脾性,很是镇定,到灶下抱来柴火点着,拂了拂肩上的灶灰,认真摆正腰间的杜鹃花串,“这样看得清些,请吧,鱼姑娘。”
火柴‘噼啪’作响,猩红的火星子在夜空中飞舞,最后泯灭于黑暗,火焰在少年的瞳孔里跳跃,仿佛永远不会熄灭,高挺的鼻梁恰似千山万水,隔断一半光亮。
他好似永远是这样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红鱼目光在他脸上转了几转,“这位青溪小官人,麻烦你伸出左手。”
青溪听话地将两只手都伸出来。
红鱼的手摩挲上去,青溪只觉得手心一阵酥痒,一抹陌生且奇异的感觉顺着手臂涌入心头,他垂头,火光映照下,主人粉嫩的指尖跟羽毛似的正在他手心里不断穿梭。
他微微抬了头,瞧见主人在火光中眯起了眼睛。
“可好了?”过了好一会儿,红鱼还是不吭声,青溪将头凑过去,同她一起观摩自己的手相,“难不成有些不好?”
半晌,红鱼迅速将手收回,语气平静,“没有不好,小官人福泽深厚,将来娶妻生子,长命百岁。”
听起来确实不错,青溪来回观察自己的掌纹,半日没瞧出个所以然来。
“借鱼姑娘吉言。”
他一双桃花眼潋滟无比,笑眯眯冲红鱼道谢。
红鱼却没再说什么,起身进了屋。
她趴在窗台上,瞧着那少年在院子里忙忙碌碌收拾碗筷,进灶下忙活一通后出来给飞琼喂食,叮嘱他别在夜里乱叫叨扰她睡觉,最后坐在火堆旁,拿出腰间的杜鹃花串系在短萧上,在手中上下翻飞做耍。
红鱼眨了下眼。
因为母亲的缘故,她的父亲也很喜欢杜鹃花。
红鱼目光盯着空中翻飞的花朵,又哼起了那首曲子:
“月子弯弯到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①
青溪的动作随着唱曲声戛然而止。
他回过头来,一张脸在夜色里忽明忽暗。
红鱼的眼睛瞧向他,忽然说,“这首曲子不是我最喜欢的,最喜欢唱这首曲子的是我阿爹。”
那少年点头,等她说下去。
“外头。”红鱼伸手冲道观外漆黑的虚无指去,“是不是开始乱了?”
“鱼姑娘放心,王府的人暂时靠近不了。”
“不是。”红鱼摇头,示意他不是王府那些监视自己的人,手指顿了顿:“我是说更外头,云阳......或者说大夏,是不是开始乱了?”
从早前在通古县她便注意到,来往于上京和云阳的客商日益减少,生意着实不好做,回随明城路上,乡野路上时不时掠过几家逃难回乡的难民,无一例外都是往南边赶。
回城后,王府,尤其是徐介郁对她的无暇顾及更是加重了她心中猜测,要知道,若是在从前,他必要寻各种法子找她的麻烦,而不是不让她到城里买卖东西如此简单。
青溪终于知道面前这个小姑娘是怎样在王府的压制下好端端活到如今了。
她瞧起来好似无害,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知道,可实际却心有成算,就像是山里碰到的小刺猬,瞧着娇小可爱,可冷不丁就能扎你一手血。
他起身到窗前,支起的窗太低,他只好弯下身子脑袋顶着窗柩与红鱼对望:
“鱼姑娘很在乎外头的事?”
他的目光认真,好似全然没对红鱼的话感到意外,只不过是在寻常地询问主人的命令。
红鱼缓缓点头,“很在乎。”
不知为何,少年纯净的目光竟让她感到些许羞愧,他待她好,而她却在算计他。
“好,明白了。”青溪垂下那双桃花眼,用全然服从的语气。
红鱼心头忽然一阵堵得慌,他为何不同往日一般瞧她,是发觉原来她同王府的那对父子一般不二,只把他当工具使么。
“若是如姑娘心中所想,还需要我做什么?”
他像是猜透了她似的,又接着问。
红鱼别过头去,好一阵没声,半晌才忽然开口。
“青溪。”她头一回这样认真叫他名字,“我儿时有一次高烧不退,陈夫人曾给我求了一签,我上回去通古县,原是想还愿,没成想回来得匆忙,给忘了。”
她转过头来,“青溪,你帮我去一趟,好不好?”
她的声音很轻,一双绮丽的眼睛带着恳求与虔诚。
青溪点头,自然说好。
“在哪里?”
“通古县北边的鬼崖底下,有个破败的关公庙,那里就是。”
青溪还是说好。
他答应得太爽快,反倒叫红鱼觉得自己卑鄙。
他答应这么快做什么?要是慢些,或者不答应,该有多好。
像是察觉到她不大高兴,青溪从窗柩下退出去,想了想,解下腰间的杜鹃花串同红鱼织的艾虎儿挂在一处,有些不好意思地清清嗓子:
“鱼姑娘素来睡不好,我给你吹曲儿听可好?放心,这是我今日新学的曲子,必然能入鱼姑娘的耳。”
是一首叫不出名的极欢快的曲子。
他没骗她,他如今的技艺确实进步许多,他是个聪明人,又肯下功夫,想要学什么东西自然无有不成的。
红鱼越听手心的汗出的越多,到后面终于忍不住,‘啪’地一下将窗柩阖上,直将青溪吓一跳,险些将手中短萧丢出去。
“鱼姑娘?”少年小声扣窗。
红鱼在里头说:“睡吧,青溪。”
睡吧,明儿日头升起来,把她这个坏心眼的姑娘忘了。
屋里头没了声音,院里的那堆柴火越燃越少,就要熄灭,四下寂静无声,只有阵阵的蝉鸣。
月色越来越暗,风急了起来,山神的脸素来变得快,这是要下雨了。
也许还要打雷。
鱼姑娘最怕雷声。
青溪等了片刻,终于转身去打了水搁在红鱼门外,自己就站在廊下挡住艾虎儿和杜鹃花,继续未吹完的曲子。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很快便把篝火浇灭,紧接着,第一道闪电之后,雷声出现了。
那是一种近乎地动山摇的轰隆声,近乎想把整座道观轰塌。
青溪此刻已经不在乎萧声好不好听,他只想把雷声给压下去,他近乎有种错觉,若是他再用力些,这小小的萧会不会被他吹裂?
在这种堪称怪诞的场景里,红鱼躺在那张小小的简陋木床上,双手紧紧攥住那件豆蔻对襟衫子,睁着眼睛盯着黑暗中一个点一动不动。
这个时候,她没有像往常那般念《清心咒》,亦不曾想起她的父亲、母亲、师父,反而脑海里不停在重复一件极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方才撒了谎。
外头那个少年,面薄魂弱,是个——
坎坷无福早亡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