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福康安似乎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自己并没有遇到莫名其妙的袭击,而是顺顺当当地持印到了金川。
和现世不同,那时意气自负的少年将军什么都没失去,还在自己熟悉的世界里。他很快向上峰阿桂提出申请,要上前线杀敌——不管是客观上还是主观上,他都不能坠了父亲和家族的名声。
他们家的人,来到战场,就没有不想打两场仗再走的,不然,回去逢年过节走亲戚,一听到有上了战场居然不跟着打两场再走的,大家也要笑话的。
就是他二哥福隆安之前干着文官的活,来到金川也是请求留下出战的。福康安又怎么可能真的只是来当个送印信的,然后像个大爷一样悠哉悠哉等到仗打完?
一开始阿桂还怕人在自己这里出了什么闪失,自己担待不起。后来阿桂收到乾隆的奏折回复,让他不要因为人还小,拘着人,得放人去前线,福康安这才如鱼入水,再不受牵绊。
就这样,福康安留在了金川。
金川地处后世所说的青藏高原,不说设施落后了——几乎是没有什么设施,环境原始艰险。大小金川依险据守,易守难攻。
福康安看着金川,对比着现世和靖瑶的生活——靖瑶还觉得这日子一般,可跟这儿一比,那生活就跟天上人间似的。
这里的日子实在是太苦了,少年将军从来没吃过这么难吃的军粮,也没有住过这么艰苦的环境。然而,这里的环境不同于京城繁华和靖瑶那里的天上人间,却也自有一番风味。
“若不是打仗,单纯于此处走走看看,倒也不错。”
不过又有谁会想来这么个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呢?那时候的福康安如是想。
欣赏风景不过是军旅生活之余难得的一点小调剂罢了,更多的情况,是他带着士兵们亲自奔袭敌寨。就是十一月正值高原严寒的时候,他也能和士兵只携了一些干粮,攀过崇山峻岭,翻过深沟险壑,出其不意进入当噶海寨,一举攻下了陡乌当噶大碉、桑噶斯码特木城石卡。
接下来,他又凭着相似的策略拿下了不少地方。
身先士卒不怕死,出其不意简辎重。
这样做的结果很喜人:所有人都不再认为福康安只是个只会吃他爹傅恒老本的二代公子哥了。福康安也凭着自己的本事,顺利地在军中扎根了。
虽然其中也有波折——他曾经两度和鸟枪打来的子弹堪堪擦肩,还有一次,人生死不明的假消息都传回京城去了,幸好及时追报,这才没酿成大祸。
不过,这些在他眼中都不算什么。更让他在意的是:如此的军旅豪情,实在是太畅快了!
跨越穷山恶水,不顾一切地达到目的,打赢战争。这样的乐趣,是福康安生命前十九年不曾体验到的。
这也更让他坚信:自己自小拘于宫禁中学了这么多知识,就是为了如今能有踏遍山海、突破万险的底气与豪情。
当十九岁的他走出那个舒适圈,见到了外面的山海时,福康安已经明白了,他不可能只会是一个拘在宫中,躺在父亲功劳簿上的富家公子哥了。
纵横疆场,马革裹尸,这才是好男儿该有的人生。
或者说,这才是傅家男儿该有的人生。
少年将军在前线屡建奇功,捷报频频,转眼已是五度春秋,乾隆帝召他回朝述职。
他回京述职后第一件事,不是参加什么庆功会,竟是被姑父兼姨夫的皇帝抓去准备成亲。
福康安对此哭笑不得:“皇上,奴才的婚事家母定是心中有数,这有什么可着急的?”
对于婚事,福康安现在是真不着急了:反正对他来说,娶谁过门都一样。
又或者,不娶也挺好的。
乾隆皇帝原本还很高兴,一听他的话就沉下脸:“这是什么话?康儿,你怎么能不着急?转头奔三十的人了,还不着急?”
福康安:“……”
看来古今的家长在夸大年纪这方面都是一样的。
“再说了,你不急,人家姑娘家里也着急啊。好好的姑娘,原本议定了你这门亲事,就是等着你得胜归来可以顺利成亲。你倒好,一去五年,明山家的姑娘都二十,被你拖成老姑娘了。”乾隆接着责备道。
福康安:“……”
这不是您让我留金川的么?
哦,差点忘了,他还有个未婚妻——他被定下的未婚妻是曾任陕甘总督明山之女,伊尔根觉罗氏——这也是名门之女,大家闺秀。
亲事是在他阿玛傅恒去世前母亲那拉氏做主定下的,乾隆还特地免了明家女的选秀,原意就是为了冲喜,谁曾想还没筹办起来,阿玛就走了。
守孝三年自然不可能成亲,好在明家女也还小,等得起。之后他随军出征博个功名,想着立业成家兼得也不错。谁知这一去,就在金川扎上根了。然后……这事儿一往后耽搁,竟是再也没想起来了。
福康安有些迟疑了。
“她……她不打算另外再觅良婿么,毕竟奴才之前有段时间被人传是生死未卜……”他有些不自在。
“你看看你,这话怎么说的?人家是真心实意等你的。”乾隆对他的话很不以为然,“当时明家女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管如何,这门亲都得有个结果。你看,这不就硬生生地等过来了么?”
其实当时福康安失踪的消息传来,乾隆也很着急生气,听到明山家想要退婚这则流言时,是真的动了一个危险的念头——要是福康安真有个三长两短,明家要退婚,他就把明山家女儿也拉去给福康安陪葬。
——明明这桩婚事明家也是高攀了的,一旦伊尔根觉罗氏过门,那也是四九城女眷中数得上号的人物了。凭什么他儿子出了事,得了好处的明家人就想着全身而退?
但是那一天,明家女儿进宫了。
“……奴婢能与福四大人定亲,是奴婢之幸,如今福四大人在外,虽未有音讯,然不管流言如何,奴婢相信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得胜还朝。哪怕确有意外,奴婢也一定要等到他回来,直到这门亲事能作个了结,再作他议。”
“奴婢如有违誓,有如此簪。”
明山之女那天磕着头,在太后、令皇贵妃和舒妃、福康安的母亲面前一个人说完了这么长一段话。最后,当着所有人的面,用力摔碎了一根玉簪。
这一摔,也把乾隆的气给摔没了。
“明山之女堪称烈女,这五年就这么等了下来,无一丝怨言。康儿,如今是人不负你,你,也断不能负人啊。”
最后,乾隆意味深长地说。
福康安沉默了一会儿:“奴才定会尽快娶明总督之女入门的。”
乾隆十分满意:“以后再有什么事调你出京的,就让她随你一起吧!你们感情如此深厚,又等了这么多年了,朕也不忍再看你们分离。”
福康安:“……”
他欲言又止:其实他和那位明家小姐根本没见过,哪有感情可言?若是因为世俗目光和皇帝,那这位姑娘也太惨了,是被活活逼成烈女的。于情于理,自己的确得把人娶进门。
不然,人就真的成了四九城笑柄了。
就这样,福康安的不婚主义还没迈出第一步,就被绞杀了。
到这里,“梦”结束了。
福康安睁开眼,明明感觉时间过了五年,手机显示过去了半小时而已。
这是梦吗?
内容过于清晰与真实,和他前十九年的记忆无异。福康安揉了揉太阳穴,脸色阴沉。
前面军旅生涯让他格外激动与自豪。更重要的是,他能够体察到当时那个福康安的所有想法,并且理解,仿佛两个“福康安”本是一体的,除了时空,没有区别。
当自己被评价为“代兄以往,继父而奋”,他能清楚感受到那个自己的兴奋与骄傲。
代的是大哥傅灵安,继的是父亲傅恒。
在他们不在的时候,那些路,福康安在替他们走下去。
但是后面的……
他要另娶他人了?
对了,自己差点都忘了,还有个未婚妻伊尔根觉罗氏。
若是现在的福康安和靖瑶回到清朝,见到乾隆,肯定会不计一切地退掉这门婚事——哪怕他会背上骂名,只因他心中的确只有靖瑶一人:固然明家女对他也是有义,可他也不能辜负救了他一命还收留他的靖瑶——或者说,辜负对她的感情。
不过,就这丫头没良心的样子,恐怕听到他要娶她为妻,会直接被吓到不惜一切代价回到现代吧?
可在清朝的是那个没遇到靖瑶的“福康安”,他心中没有任何人,所以当时的他不管娶谁进门都一样,都是为了完成世俗认为的任务罢了。
这些乱七八糟的回忆搅得他脑中一片乱麻,福康安干脆不去想了。
梦和记忆不太一样。一个梦如果过了一两天,大约也记不清了。一段记忆却可以很清晰——就像他不管过了多久,还是可以记得自己在宫中读书的日子。
如果刚才自己的那段经历这不是梦而是一段记忆,那么过了很久,应该也能回忆起来。
把这事放到一边,福康安想到了之前靖瑶说的一句话,初次听时只觉得无厘头,如今想想,竟有几分道理——
“十九岁的你,怎么能定义三十岁的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