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自己这五年来彻底在军中站稳了脚跟,成为了当之无愧的皇帝宠臣兼权臣,除了未曾成家生子外,他福康安几乎什么都有了。
那她呢?
她又从中得到了什么?
是日渐严苛的坊间风闻?是宫中府中挑剔的目光?还是同龄姑娘间若有若无的讥讽?
他自以为从军归来后能风风光光娶她过门,给她无上尊荣,可再尊荣能有如何尊荣呢?比皇后还尊贵么?
她除了空有一个福四大人的未婚妻名头外,一无所有。
甚至,如果是现世的福康安,都快打算另娶他人了。
他很自私,从来只想着自己想要什么,却不曾问问她,明家女会想要什么呢?是这无上的尊荣,还是和这女子一样,只珍惜自己如花的年华,不关心其他?
现世的福康安忽然觉得,自己从前的私心,不管是对阿靖还是明家女——
都太残酷了。
娶阿靖,对于明家女无异是逼她去死,阿靖也会承受莫大的压力。娶明家女,他虽然会永远失去阿靖,却也放了她一条生路。
他想了很久,最后只能感叹:幸好自己是福康安又不是福康安,不然,心中有人而另娶他人,对谁,都是一种残忍。
福康安沉默了很久,才问:“敢问姑娘的未婚夫是?”
问清楚了也好,免得错伤无辜。
对面犹豫良久,似乎将团扇掩得更紧了些,才强硬道:“我的未婚夫,可非寻常勋贵子弟。他乃此次平定金川功臣像位列前五十,功封三等嘉勇男的忠勇公府四阿哥,福康安。”
福康安:“……啊?”
明氏女:“……”
她被福康安的反应整沉默了。
正常的情绪可能会有震惊,可能会有畏怖,也可能会有不屑……
但是疑惑是怎么回事啊?!
你能不能认真点!
我正仗势欺人呢!
“……你说你的未婚夫是福四大人,福康安?”他没忍住追问了一遍。
“全四九城难道还有第二个福四大人不成?”明氏女差点翻白眼。
自福康安领差事工作后,大家对他的称呼逐渐从忠勇公府的四阿哥转变成福四大人。而大家一提到“福四大人”,也默认就是福康安。
小厮听不下去他们这种鸡同鸭讲的对话了,小声插嘴:“……可是,这位姑娘,我们爷就是福四大人啊。”
明氏女:“……”
就,挺突然的。
她有的时候觉得,自己是有点倒霉在的。
比如说现在。
自己刚刚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不少暴论,下一秒就遇到了正主。
人生抓马之事,还真是每日都有。
不是说这位爷不会来雁栖湖看人的吗?
现在好了,她舞到正主面前去了。
她还说了那么多他们的坏话……
甚至暴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这门亲事,大约是结不成了。
明家女无措地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觉得脸烧得慌。
倒是福康安发觉这是一场乌龙后,没忍住笑了:“既如此,那我现在总可以为你作画了吧?”
他现在可是人家正儿八经的未婚夫了,他都没意见,别人更管不到他头上来了。
“可、可以。”明家女迷迷糊糊的,总觉得好像她没做错什么,又好像做错了什么,自己还没弄明白呢,就被福康安拿捏住了节奏。
婢女很快就让人搬来了作画工具。
“你不将团扇取下,我要如何作画呢?”福康安无奈道。
明家女凝视福康安良久,才缓缓地取下团扇,先是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眸,后是小巧的鼻子,而后是樱唇……一张芙蓉面这才完整地显露出来。
女子说自己美貌,并非夸口,而是真实叙述。身着鹅黄色旗装的她,格外清新俏丽,甜美灵动,仿佛要融入这无限春光中去。
当然,对于现世的福康安而言,更重要的是——
她长了张和靖瑶完全一样的脸。
可以说,她穿旗装什么样,那么,福康安曾想象过靖瑶穿旗装就是什么样。
联想到她的惊世骇俗之语,和靖瑶在现世所说的一切对于他而言十分新奇自由的思想……现世的福康安很难不会产生一个疯狂的结论:
她就是靖瑶。
靖瑶就是她。
容貌固然可以是两个人一模一样的,可思想呢?
现代人普遍认同的那些思想暂且不论。就是靖瑶同情马春花,支持福尔康对爱情的忠贞的观点,便足以让福康安嗅到相似的气息——因为她的思想。
她同情马春花,是因为马春花遇人不淑,错付痴心。而非她是双胞胎的生母,书中福大帅的某种程度上的妻子,却不被主流社会,甚至是大帅府的人接纳认可!她不愿意在穿越后嫁给他,也是因为不愿意两个人身份上、心态上变得悬殊,不再自由平等。
所以,如果靖瑶面对这种情况,她也会这么想的。
……
不,靖瑶就在他眼前。
让人架好书案,铺上宣纸,福康安望着这名所思所想与众不同的女子,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春暖花开,翠湖碧波,美人倚栏拂柳,姿态随意,笑意清浅。
这样的动作,对于大家闺秀而言,自然是相当不雅的。
可偏偏,这动作,并非绝色美人的她做得自有一番袅娜风流姿态,仿佛在告诉所有人:与世俗无关,她就该这么肆意地活。
就像那日,雪地里飞扬的红斗篷一样。
还有秋日深宫中那抹亮色。
……等等,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书画皆精,不一会儿,就替靖瑶画好了。
她走上前去,细细看了:“福四大人好画功。”
福康安笑了笑,颇有些得意。
就在明家女命底下人收拾残局,考虑如何悄悄地卷走画像走人时,福康安却转而凝视着她:“姑娘,且留步。”
明家女身形一僵。
“敬斋斗胆相问,姑娘的闺名。不知可否告知?”
语气十分客气。
如今再骄矜,也无济于事了,他迟早会知道的。明家女叹气,示意福康安过来,附耳低声告知:
“我名,靖瑶。”
他心神激荡,颤声问:
“哪两个字?”
“靖,‘日靖四方’之靖,瑶,晋陆机所谓‘金雀垂藻翘,琼珮结瑶璠’之瑶。”
“……靖难的靖,瑶,跟你大哥同字。”
过去与现实相交织,两道相同的声音相交替,福康安一时竟不知道,到底哪个才是梦。
又或者,都不是梦。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原来兜兜转转,他要找的人,一直在他身边,不离也不弃。
他垂眸望着眼前同样也在悄悄打量自己的姑娘,轻声唤道:“阿靖。”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这么叫自己,靖瑶现在心乱如麻,对于他的话也只好见招拆招,他说什么就应什么:“……福四大人,可还有要事相问?”
虽然这声称呼,她既陌生,又熟悉。
“并无。”
他只是,忽然很想这么唤她一声。
这一声迟到了八年的“阿靖”。
靖瑶见他似乎也陷入自己的思绪里,很快反应过来了:“……福四大人既有游湖雅兴,小女便不叨扰了,这便告退。”
说完,带着婢女,卷了墨迹已干的画像飞快跑了。
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徒留福康安一人在原地,怔怔望着她的背影: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想着她说的那些想法;我不知道她原来说的是我……”
福康安当时光顾着顺着靖瑶的思路走了,哪里会想到把她的事往自己的身上套?
他的未婚妻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靖瑶。
他让他的未婚妻被迫等了他八年。
他让他的未婚妻顶着君权父权夫权的压力,被迫进宫自明心志。
他让他的未婚妻被流言蜚语伤害了这么久。
他让他的未婚妻只能孤芳自赏,无人怜惜,一人在世间孤单行走。自己要替她作画,还美其名曰欣赏她……
这就是你能给人带来的尊荣吗,福康安?
……
他慢慢沉下脸,眼底一片阴翳与杀意。
前世今生,相别重逢,他竟生不出一点惊喜与甜蜜之意,福康安心中,只有无尽的愧疚,与悔恨难当。
福康安,你真该死啊。
他开始点人:“你们几个,去查清楚这些年来,谁一直在说明家姑娘的闲话。你们俩,回府告知母亲一声,让管家开库房,挑东西。剩下的,跟爷入宫一趟。”
“嗻。”
他一进宫,就直奔乾隆所在的养心殿。
巧的是,乾隆刚见完一批官员,刚好腾出手来管他。
“怎么?不是说叫你去雁栖湖吗?见到那位明家姑娘了吗?”乾隆笑呵呵地打趣他。
今天原是皇帝和舒妃命人替他探听好了,说明家女会和自家兄弟同游雁栖湖,叫他过去跟人家见见个面,献献殷勤。
谁知福康安面上答应了,可实际上心高气傲,不愿意这么做,甚至连她长什么样都没细听,这才有了后续阴差阳错的乌龙。
福康安内里心虚,表情却不会显露:“见了。奴才这次来,就是想向陛下求个恩典。”
“终于想成亲了?”乾隆笑问。
“万岁爷料事如神,分毫不差,奴才正是此意。”
“你啊你,打小就喜欢漂亮的,不管是姑娘、吃的或者是衣服。之前还在说什么要效法霍去病,金川不平何以家为。现在想是见了人家姑娘花容月貌,又动了凡心。”乾隆指着他打趣道。
“万岁爷!”福康安有些尴尬,“您就说允不允这赐婚吧!……还有,能不能尽量快点,奴才想在今年就办了。”越说,他声音越小。
“允了允了!”乾隆大笑三声,随即命人拟旨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