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今晚咱俩就随意跑一跑吧,毕竟天色已晚,真要决出个胜负,只怕要闹到老爷子面前去。”福康安如是说。
靖瑶本意也是如此,自然不会拒绝。她只是坐了太久的马车,闷得慌,骑马也不过是想出来松泛松泛的一种形式。
两个人跑了一会儿马,又渐渐放慢了速度。
“我还没问你呢,你既说之前每次木兰秋狝都参加了,那乾隆三十四年那回你干嘛去了?”靖瑶问道。
福康安仔细想了想:“那时,我作为御前侍卫奉圣命,前往热河行宫给太后娘娘请安……”
靖瑶“哦”了一声。他要这么说那也还就罢了,毕竟皇命在身,不能像她们一样肆意玩闹也是可以理解的。
夜色渐深,脚下的草原、极远处的群山,与深蓝色的夜空连成一片,仿佛巨型的深色牢笼,要把所有人吞噬其中。
在福康安震惊的目光中,靖瑶忽然跳下了马,对他冁然而笑:“我想躺下来看月亮。”
是通知,不是商量。
今日是十六,圆月高悬,而其周围只有几颗星星闪烁在夜空之中。
夜色甚美。
福康安于是也下了马,将两匹马安置好,从马鞍上取了块布,铺在草地上,然后才随着靖瑶一起躺在了布上。
“……但是给太后娘娘请了安,我就立刻回来向皇上复命了。至于复命之后的事……”福康安望着圆月,道,“被你这么一说,我好像真想起来一点了……”
乾隆三十四年,木兰围场。
向皇帝禀报过太后的情况,他从御前告退,一边走在草地上,一边想着心事。
不知不觉,福康安居然漫步到了一个正在骑马射猎的地方——人还不少,颇为热闹。
“好!好!”
当年还没被封为和恪公主的九公主璟琳,居然也在这种地方,还在不顾形象地大声叫好。
若是舒妃娘娘知道了,只怕要被气晕。
“见过九公主。”
璟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他:“得了,三福儿,咱俩谁跟谁,你就别在我面前装模做样地行礼了,起来吧。”
连声哥都不叫,当公主就是好。
福康安本来也不是真心实意行礼的,只是这里人多眼杂,不得不为之。
璟琳身边的婢女都没忍住露出了微笑:九公主和这位三爷从小到大别看似乎关系淡淡,实则见面就掐,舒妃娘娘都劝不和,哪怕现在长大了,说话也带着刺,这是承乾宫人所共知的事。
他从善如流地起身:“干嘛呢你们这是?”
“没看见么?比赛,这边骑马,那头射猎。”璟琳沉迷于观看比赛,“我这次也下注了,你走开走开,别影响人家姑娘发挥。”
“姑娘?”福康安嘴上毫不留情,“你不看蒙古汉子摔跤了?上回札兰泰还因为这事被你气得半死。”
“一群糙汉子有什么好看的?保养得又不精细,脸跟树皮一样。札兰泰嘛……哼,要不是他摔过了那个颇为勇猛、忘了是哪个部落的台吉,我才懒得理他,他爱咋咋地,反正我是到手的额驸跑不了。”璟琳吐槽起来也是个狠的,“还是英风飒飒的姑娘好看,欸欸欸,来了来了——瑶瑶,加把劲!”
瑶瑶?
福康安大哥傅灵安字瑶林,因此平日和人打交道,他都尽量避开这个字。
现在这字从璟琳嘴里蹦出来,真是怎么听怎么恐怖。
他皱着眉看从更远处的天地相接之处奔腾而来两匹骏马——富察家是武将世家,他从小见过马匹无数,马好不好,一眼瞧得出来。
看得出来,璟琳为了这次比赛确实下了血本。
——也不知道他养父她亲爹本人知不知道。
骏马踏在绵绵青草上,踏出两道碧色波浪,马蹄声忽起忽落,急促得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后伺机冲锋。近了,渐渐近了,两匹骏马争先恐后,一时难分轩轾。下午草原上的阳光格外耀眼——福康安在从热河行宫赶回木兰围场时就见识过了,而这角度又是背光,他们远远地只能见到两抹黑色剪影在不断靠近。
其中有一人,竟然还在马上变幻出了不一样的姿势!
他在马上忽而站立,忽而倒挂,姿势变幻无穷,让人赏心悦目。
围观者皆纷纷惊叹,福康安早就见惯了骑术表演,只是略看了看,就接着看另一道身影:她似是完全没注意到对手的另辟蹊径,只一心要冲过终点线,一个多余动作没有。
最后,她如愿以偿,以靠前一个身位的优势先一步冲过终点线!
“瑶瑶真棒!”璟琳欢呼着上前迎接冠军下马,“之前还担心你年纪小,又是女流,输了那个世子,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被扶下来的姑娘只冲着璟琳眨眨眼,眼中满是狡黠与得意:“公主,说好了,银子我也有份哦!”
“那是那是!”
她们说话声音不大,可正好飘到了福康安的耳朵里。
一个看着应该是大家闺秀,另一个是公主至尊,这俩人……做这么大一个局,不会就惦记着人家蒙古王公的银子吧?
福康安才第一次好好看了一眼那个策马勇夺冠军的姑娘:她身穿翠绿的旗装,笑容灿烂,年岁估摸着和璟琳差不多大,看得出来,是个美人坯子。
如今,那个姑娘……
福康安转过脸看靖瑶。
当时那个姑娘年纪不过十二三岁,还没长开,稚嫩的面容也早已随着十四年的光阴,和当年木兰秋狝之事一起模糊了,只有那双满是狡黠与得意的眼睛,他如今仔细回想,居然还是清晰的。
他伸出手,慢慢描摹着靖瑶眼睛的轮廓。
“怎么了?”靖瑶等他描完了,才转过脸问他。
福康安只是慢慢勾起一个温柔的笑:“没事,就是今天才忽然发现,我第一次见到你,原来不是在雁栖湖畔。”
靖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别说是在我赛马那会儿吧?”
福康安含笑点了点头。
靖瑶满是疑惑:“我当时除了见到和恪公主,没见着其他人啊……”
“……”
她呆呆地盯了福康安半晌,福至心灵:“……不会,你就是当时站在和恪公主身边的人吧?”
“是。”福康安眸光一闪,神色莫测。
靖瑶一懵:“当时她身边有人吗?哦,我光顾着和她商量事,根本没看到她旁边有没有人……”
其时站在璟琳身边的福康安:“……”
那个男子,靖瑶当年只道是哪家宗室子弟,才和公主如此亲厚,仅仅瞥了一眼,就匆匆收回目光。
她自知身份尴尬,阿玛犯错不断,屡遭贬斥。她能平平安安落选回家准备亲事,就是烧高香了,靖瑶从未想过能通过选秀攀高枝。
当时她哪想过,自己一年后真的攀上了高枝,并为此付出了八年的代价;而更没有想过的是,日后攀的高枝竟然就站在当时的自己面前。
这些事一对起来,真是又好笑又无奈。
其实福康安如今能记起这么多,实属不易。一开始,他是个连自己定亲、未婚妻是谁都不上心的人,别说是名门之女大家闺秀了,就是公主郡主他也不是很恭敬。当年二人尚未定亲,对于福康安而言,靖瑶就是个寻常的大家闺秀,能记住她那双眼睛,本身就说明了靖瑶眼睛的格外好看,格外的勾人心魄。
而跟她这个连权贵公子都懒得多看一眼的好记性的小姑娘比起来,他哪怕记性差,可好歹记住了一点重要的东西……
虽然也没什么用。
“……所以,你当时竟然连多看我一眼都懒得?”
福康安抓住了重点,很是委屈:“我当时怎么着,也是名满京城的福四爷,你居然连多看我一眼都懒?”
靖瑶:“……”
成亲六载,她怎么才发现这人这么自恋!
她理直气壮道:“我从前跟着阿玛东奔西走的,不知道你是谁不是很正常吗?谁家好姑娘天天盯着一个自己很可能嫁不上的男子?”
她又不是变态偷窥狂!
福康安:“……”
他翻身覆在靖瑶身上,眸光沉沉:“夫人既然当初都记不住为夫的脸,不如让为夫教教你,怎么记得更清楚?”
“别瞎喊!”靖瑶瞪了他一眼,平日出官在外,大家私底下喊她大帅夫人也就罢了,那都是自家亲信,没人知道,在这个皇帝耳目多如牛毛的地方,福康安怎么敢瞎喊的!“都还没请封,你在木兰围场瞎喊,小心有心人听了,参你一本!”
福康安对这种威胁不以为意:“……别瞎喊?靖儿若想,区区一个一品夫人的诰命,为夫自然能替你挣来。到时候,自然是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请封的折子,我已经递上去了。”他目光中掺着愧疚,“对不起,早在盛京时,就该给你请封的。”
靖瑶愣住了:“这……”
外放时,大家对她这个大帅夫人都是心悦诚服、俯首称耳。回到北京,宫里因为老皇帝对他们夫妇很好,也都对她客气相待。她在哪里都过的很好,从没有人敢拿这个说事,所以有没有诰命,对于靖瑶其实还真不算重要。
还不等靖瑶说出个所以然来,福康安便俯首,在她的颈项处烙下细密绵长的吻。
“别……别在这儿……”靖瑶真的快哭了,成亲六年,他虽然平时也很热情,但从未像今日一般过分。
“那在哪?”他故作天真地问。
“回去、回去再说……”靖瑶有些气息不稳,显然很难消受这美男恩。
“回去就可以?”
靖瑶艰难地点点头。
“那好——不过,靖儿在想什么?”他眉眼弯弯,眸中却闪着危险的光芒,“为夫可没说要做什么。”
靖瑶内心只有一个想法:
完了,又被福康安摆了一道。
果然,他说完,起身把靖瑶一把抱起,然后以手抵唇,吹了一声哨。
有暗卫不知道从平旷的大草原的哪里冒了出来,恭敬地替他们收拾了铺在草地上的布,还牵走了一匹马。
福康安低头看靖瑶时,只见她满脸都写着社死的绝望。
真可爱。
抱着靖瑶上马的他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