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掌柜的盘完账,穿过花园时却见十几名小厮抱着布匹往东面去,那个新来的学徒傅锦成走在最后,他手上抱着的布匹跟其他不同,那外包油布的颜色很特别,掌柜的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他的镇店之宝,戴氏冰罗!
“站住。”掌柜的三步并作两步,抓向傅锦成。甄意阁中小厮学徒很多,皮猴子一大堆,他年纪虽大,抓个个把皮猴还是不在话下的,更不用说傅锦成仅仅是走得略急一些。
“掌柜的,有事?”傅锦成转头,爽朗一笑。
他似乎在转头的同时偏了偏身,掌柜的手直直擦过,连半片衣衫也未沾到。
怎么回事?
掌柜的一愣,打量自己的手,这老家伙变迟钝了?
不对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掌柜的回过神:“你手上抱的什么?还有那些小厮手上的,全是你从库房取出来的?你要这么多货做什么!”
“卖呀。”傅锦成道,“这是戴氏冰罗,掌柜的您不认识了吗?”
“我……”掌柜的一噎,怒道,“我当然认识,我问你为什么把咱的镇店之宝弄出来!”
“掌柜的,”傅锦成压低声音,“东偏厢的贵客想买。”
“开什么玩笑?”掌柜的拧起眉头,不由自主也跟着傅锦成压低了声音,“上回孟县公家的娘子来采买时都没舍得,那东偏厢的是什么人?竟舍得买下戴氏冰罗?”
本朝织品以齐地为最,戴氏冰罗又是齐地绫罗绸缎中的佼佼者,其舒适柔软、色彩典雅,历来是旧姓大族最偏好的里衣料子。这也是为何孟氏娘子最终没舍得买的原因。
除了那些几百年的大士族,谁家愿意花重金买一件不能穿出去显摆的里衣?
孟县公已经是一等一的富贵人了,连他家都不肯,望眼整个燕州,怕只有范阳王府可能有此魄力,他重金买下戴氏冰罗也有想打通王府门路的意思,可……
可赵太妃眼高于顶,他们这种人连她身边的仆俾都说不上话啊。
想起这些,掌柜的愁得眉毛都要掉地上了。
“大约是有钱的客商。”傅锦成轻松道,“掌柜的,要是我能将冰罗卖出去,往后有新客来也多安排我去接待呗?”
“钻钱眼子里了你。要能卖出去再说吧!给客人过目的时候仔细点,上头但凡沾了半根毛,仔细你的皮。”掌柜的道。
“掌柜的放心吧。”傅锦成仍旧一脸轻松,跟掌柜的挥挥手,抱着料子往东而去。
傅锦成走后,掌柜的本有其他生意要忙,但想了想还是直奔东偏厢。
越往东走,他越诧异,这一向冷清的东偏厢竟如此热闹!
取货调货的小厮们来来回回,添茶倒水的侍女们忙里忙外,掌柜的随手抓住一个眼熟的小厮:“这里的客人买了多少?”
那小厮愣了下,遂从怀里掏出一把竹牍。
这种竹牍是甄意阁用来记录贵客所需之物的,记录后直接送往账房,然后再报价、交易。因为有特别的符号,每根竹牍上都能记录不少内容,掌柜的干了这么些年,还很少见到掏出一把竹牍的情况。
那姓傅的小崽子刚来,该不会没学会号里的符号,一根记一样吧?
掌柜的快速浏览,每根竹牍上都写满字符,所用的正是号里专用的简写符号,落笔干脆、字体清晰、笔触凌厉。
“这都是成小子写的?”掌柜的追问。
小厮点头:“贵客选得差不多了,现下在挑剪裁样式,成哥让小的去叫个账房来,把这一部分先算完,省得耽误贵客时间。”
“回来回来,”掌柜的拎住一溜烟欲跑的小厮,“竹牍给我,我亲自来算。”
东偏厢内,江洄抱臂靠在墙上,他已经在此陪同凌之妍挑选了两个时辰,那一堆一堆的布料说好听了是雅致,实则浅淡无味,偏偏凌之妍对他选出来的鲜艳布料嗤之以鼻,气得他都不想再说话了。
那胭脂红哪里不好了?
江洄不爽。
“喂,”他叫住一名小厮,“你去跟姓成的说,那匹胭脂红的绫也要,毋需再试,做成大袖衫即可。”
小厮张了张嘴,想说成哥不姓成,奈何江洄的脸色实在太可怕,他呐呐道了声好,连忙跑开。
解决完心腹大患,江洄心情稍好,走向挑选样式的凌之妍。
“挑不出来就全部都做。”江洄冷冷道。
“你知道那得多少衣服吗?”凌之妍无奈,古代买衣服真的太劳神了,她本来以为选一选布料就好,哪知道决定样式才是最折磨人的。
整片还是分片?裙子还是袴子?深衣、衫裙还是褶裤?要不要抱腰?加不加花样?披帛什么长度?
甚至间裙的裙摆要做几尺,深衣下摆需多长都要她来做决定。
每一套衣服都好像一次高级定制,还是没有样衣的那种,凌之妍无比想念现代便利的成衣店。
幸好服务她的裁缝阿成非常老练,替凌之妍免掉了大部分麻烦,在他的帮助下,凌之妍终于敲定了所有服装的布料和样式。
“你还做冬袄?”江洄听小厮报竹牍上的内容,眉头皱起,现在才初春而已。
凌之妍脸色一红,她把春夏秋冬的衣服都做了,没办法,她手头紧,既然江洄说不拘多少,那她为未来的自己也薅一点,应该没关系吧?
“你不是说不拘多少么?”凌之妍颇有点心虚。
“啧。”江洄浏览完全部,“就这几件,够穿?”
他跟赵太妃的关系虽不睦,但也在她宫里住了好些年,还在烨都时,赵太妃每一季都要做上三十多套衣裙,还有若干珠宝首饰,凌之妍的这些竹牍上总共才二十来套,还涵盖了春夏秋冬四季和里衣,这么点衣裳,够谁穿?
江洄以为她折腾这么久,少说也该选了百来套。
“一季四五套轮换,再加上旧衣,够了。”凌之妍道。
够个鬼。
江洄招来那姓成的小裁缝:“按照她的喜好,再添三倍,不用试了。”今后若再陪女人逛布号,他就是狗。
此次购置的数量惊人,价格也不菲。
江洄身上只有散碎金银,便命李良知留在甄意阁结账,自己先上了车。
凌之妍被掌柜等人簇拥出来,好不容易脱开身,她打起车帘却未进去,对江洄道:“殿下,要不您先走?我想逛逛街市。”挑了两个时辰的衣服她也很累,但此次出门的目的是逛街了解行情,不能偷懒。
逛街市?
江洄已经有一阵子不出府了,遂点头:“饿吗?”
凌之妍摸摸肚子,饿。
“孤记得你说过,喜欢吃猪肉。”江洄又道。这件事他印象极深,毕竟他实在想不出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清香美味的羊肉,而偏爱那污糟之地养出来的猪?
“殿下知道哪里有得吃?”她想吃红烧肉!
他怎么可能知道?
江洄点头:“离这不远。”
江洄带凌之妍来到隔壁灵秀坊,其中的栖月斋是范阳最好的酒楼,江洄是这里的熟客。他还未进门,栖月斋的掌柜就迎了出来,直接将他们带到了店里最好的雅间。
凌之妍注意到栖月斋的掌柜和堂倌都唤江洄云先生,猜测这是他微服时使用的化名。
待二人在雅间坐定,堂倌便来唱菜名,江洄却打断了他,问:“你们店里有没有猪肉?”
堂倌一愣,他们店里自是没有的。
“若没有的话,你跑一趟,替我们买点回来。”江洄道,随手打赏了几片金叶子。
堂倌接到金叶子更诧异了。
自古达官贵人都爱吃羊肉,再不济也是牛肉、马肉,甚或鱼肉和鸡鸭,家猪多养在茅厕旁,以那些污糟东西为食,其肉又腥又臭,多为贵人所不喜,只有穷苦人家才会食用。
云先生一向出手阔绰,许是从未用过,所以图个新鲜?
堂倌接下金叶子,江洄又点了些旁的菜,便让酒楼的人都出去了。
刚才来的时候,凌之妍和江洄没坐车,借机逛了逛范阳的街市。范阳城规模不小,据江洄说,郡城约有黄籍万余户,兵籍几百,总丁口逾三万,其中上户不足百,中户两千余,其余为下户和不课户。
燕州乃大烨的边疆之地,往北就是狄人的地盘,近些年烨狄关系尚可,商贸频繁,作为连接中原各州和塞外北狄的中转站的范阳也日趋繁荣。
也是因为这个,范阳城里没有严格的市坊制度,虽然也有供交易的东市,但大部分位置较好的街道上都有大大小小的店铺,还有小摊贩,非常热闹。
“你来范阳还不到两年,对这里倒是非常熟悉。”等菜的功夫,凌之妍道。
“一些案头读物罢了。”江洄哂道,“城池内外只有十多个里坊,尚有课户万余。然下辖五县,百来个村,有耕地何止万顷,总课户却不足八千。你猜那些课户都去哪儿了?”
课户的意思是纳税的人家?
凌之妍心下分析江洄的话,郡城内外的话应该是包括城外一些里坊,总共有一万多户人家,而下辖的五个县加起来,课户才不到八千?虽然她不清楚那些县有多大,但这数字好像是不太对。
原著里一直说江洄性情乖张、任性纨绔、不理庶务,但凌之妍忽然发现,他其实对自己的封地很了解,甚至颇为忧虑。
刚要说话,雅间的门被敲响,江洄点的凉菜好了。
不一会儿,热菜也陆续上来,那个收了金叶子堂倌又带着几人,端上五道一看就不大符合栖月斋气质的肉菜。
那几碗东西大小不均,瘦肉和内脏搅和在一起,还不知道加了什么酱调味,散发出一股又咸又腥的气味。
堂倌们上完菜,便迫不及待告退。
“这是什么?”凌之妍用丝帕挡住口鼻,嫌弃地往后挪了挪。
江洄拖动方秤,在桌子对面、离凌之妍最远处坐下:“猪肉,你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