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啧。”江洄本想皱眉,他垂下眼眸,错开了与凌之妍交错的眼神,慢条斯理地将竹简重新卷起,平淡道,“范阳城东巧手坊有家百年老字号,你的衣裙旧了,孤陪你去做两件新的。”
“做衣服不是有衣司么?”凌之妍疑惑,她听挽秋和闻冬说过府上分管内务的诸司,“况且我有衣服穿,不用买新的。”
如果府上做,说不定还能白嫖,她自己可没钱做衣服。
“费什么话,你不是自己要出门的?”江洄道。
“江大郡王,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出门不是为了做衣服?”凌之妍没好气道。
江洄的眉头最终还是拧了起来:“既无宴游邀约,又非初一十五,你们女人家出门除了购置衣裳首饰,还能做什么?”
凌之妍额角抽搐,指向车帘:“出去。”
江洄瞄了眼凌之妍手指的方向,向后舒服地半躺下来,示威道:“这是孤的车。”
深井冰。
凌之妍暗翻白眼,转头去撩车帘:“那我走。”
“喂,你……”车内太矮,江洄捂着情急下磕到的额头,一手拉住凌之妍,勉励维持着一种极度别扭地向前探身的跪姿道,“不许走,”江洄的视线飘向一边,落在凌之妍的裙摆上,“青庐之事,孤一直在琢磨补偿之法,昨日见你衣裙半旧,便想带你去做几件,不拘多少,只要是你喜欢的,权做补偿。”
江洄的手紧紧握着凌之妍的手腕,清润的翠玉镯靠在他指尖,细腻的翠色映衬他常年习武的手,更突显出指腹粗糙的茧子来。
“你弄疼我了。”凌之妍低声道。
“失礼了。”江洄垂眸,但还是没有放开。
“不拘多少都可以吗?”凌之妍问,原主的衣服大多半旧,有几件甚至还有补丁,如果不是手上拮据,她肯定会再添几件,可手上的钱就那些,她还不熟悉这个世界,不敢贸然添置。
“丑的不行。”江洄道。
凌之妍:“……”
为什么他回答总能给人惊喜?
范阳城不大,马车很快在巧手坊前停下。
大烨有宵禁,做生意也只能官府划定的“市”内,但燕州作为中原士族口中的北蛮之地,并不奉行。
巧手坊这家甄意阁破墙而开,两边还有一系列店铺,有卖首饰的、卖胭脂的,也有卖笔墨、卖装帧精美的竹简的,其间穿梭的顾客有着丝履的、有着皮靴的,有穿交领广袖的、亦有一身骑装的,许多人光看样貌就能分辨出非中原人士。
江洄微服而来,选用的马车上没有王府徽纹,车上装饰也都是普通富贵人家用得的金银,甄意坊的掌柜打量几眼,客气道:“贵客驾临,有失远迎。恕小的眼拙,仿佛没见过贵客,敢问哪里人士?”
烨朝士族繁盛,极重郡望,江洄不便亮明身份,凌之妍本以为他会借赵太妃母家郡望,却不想他脱口道:“烨都。”
烨都?
烨都虽是天下之首,但郡望为此的恐怕也就江氏一族。
郡王殿下或其亲属又怎会莅临民间小号?眼前这位,定然出自什么说不出口的小姓庶族,掌柜的一番分析,自认已经拿捏准了此客的分量,手向内一伸道:“两位客官里面请。”
甄意阁的铺子占据了坊内一整间院子,从门口进去别有洞天。
这里专作贵客生意,所以前头的铺子只是门面,真正挑选时都会将贵客带到后面的雅间,再由裁缝或学徒陪同。掌柜的叫来小童给江洄和凌之妍引路,匆忙往后小跑。
“前头来了贵客,你师父和师哥们有更紧要的事,一会儿你到东偏厢接待,可明白?”掌柜的找到新来的学徒傅锦成道。
傅锦成随意坐在胡床上,砰一声,翘起的凳子腿落地,他爽朗一笑:“掌柜的放心,交给我吧。”
“来甄意阁的人非富即贵,你给老子机灵点,听到没有?”
“明白,掌柜的,交给我。”傅锦成道,“我还想多赚点抽成呢,肯定不会得罪客人。”
这新来的学徒长得白生生的,虽然手上有不少茧子,但神采飞扬的样子实在不像吃过苦的。掌柜一开始并不想收此人,奈何号里的老师傅喜欢。
罢了,反正是两个过路客商,借此看看这小子的能耐也好。
掌柜的吩咐完就走了,傅锦成整整衣领,往东偏厢而去。
他穿着学徒们最喜欢的宽松褶裤,脚踏木屐,走起路来却甚为轻捷,很快便绕过花园,到了号中最小的雅间——东偏间。
厢房内,凌之妍端起侍女们奉上的茶饮,这里的茶跟现代不同,除了茶叶外还会放一些干果烹煮,相比现在的泡茶,茶味淡泊许多。凌之妍平日还挺喜欢的,但当她看到杯中漂着一粒仿佛被虫啃食过的干果时,默默放下了茶盏。
“殿下,要不咱们换个地方?”凌之妍道,指了指茶盏。
江洄闭着眼睛,闻言睁开,他刚要问,门被忽然推开。
“娘子可是不喜敝号茶饮?您喜欢喝什么,我叫他们再去煮。”傅锦成大步进来,说话的时候看都没看一旁的江洄,一双明媚的少年眼眸死死黏在凌之妍脸上,嗓音柔和清甜,雌雄莫辨。
东偏厢有些昏暗,侍女上完茶后就出去了,里面闷得很。
傅锦成开门的刹那,却仿佛整间屋子都亮堂起来,少年说话时眼角含笑,热情温柔,虽然明白这都是销售们的小把戏,但凌之妍还是免不了心情大好。
“你看,这里面的干果有虫眼。”凌之妍把茶盏端给傅锦成看,还伸手指那颗被虫咬过的干果给他看。
傅锦成看过,面露惊色,连连道歉:“我这就教他们给您换新的。”说完,他漫不经心地瞥了江洄的茶杯一眼,“另一杯也要吗?”问话的时候,根本没看江洄,眉眼弯弯对着凌之妍笑。
“不用。”江洄冷声道。
他顺手去端茶盏,然而少年的速度更快,江洄的手指还未触及盏壁,东西已经到了傅锦成手里:“两位稍候。”说罢,端着两杯茶退了出去。
是他的错觉吗?
江洄审视少年离去的方向,刚才那个学徒的速度快得不似常人。
练过?江洄回忆那白生生的小崽子,看样貌嫩得能掐出水,瞧凌之妍的眼神像个欠抽的登徒子,怎么看也不想苦练过武艺的人。
哒哒哒,木屐的声音传来。
傅锦成端着新的茶回来,身后又跟了几名侍女和小厮,捧着布号里的各色布料。
傅锦成虽然是新来的,但对时下流行的布料都非常了解。什么适合现在穿,什么适合做贴身的衣物,什么用来做间裙更飘逸,什么用来做上衫更透气,一样样为凌之妍娓娓道来,了如指掌。
“沧浪的和豆青的哪种好看?”凌之妍对比两款同样轻薄丝滑的布料,问江洄道。
江洄拧眉分辨半晌,这是两个颜色?
“多少钱?”江洄问。
傅锦成笑道:“不贵,沧浪的五百文一尺,豆青的六百文。”
“豆青好。”江洄秒答。
“那这个十样锦和海天霞呢?”凌之妍又取来她打算用来裁上衫的两块浅霞色布料问道。
江洄:……
他赌一万金,这两匹布是同一个颜色的。
傅锦成直夸凌之妍眼光好,又补充道:“十样锦的八百一尺,海天霞七百五。”
江洄:“十样锦好。”
“你是不是分不出区别,所以全选贵的?”凌之妍狐疑,上辈子她哥陪她买衣服的时候也是这么敷衍她的。
江洄一噎:“胡说,我自是分得出。”
“那这俩哪个是十样锦?”凌之妍问。
江洄:……
脸丢大了。
“娘子的皮肤白皙,十样锦偏粉些,更衬娘子肤色。”傅锦成适时在一旁道,拉开布料,让两名侍女帮着比划。
“确实如此。”凌之妍点头,但是海天霞的她也好喜欢。
江洄未免丢脸,不打算再参与讨论。
凌之妍两厢比较许久,还是没法决定到底要十样锦还是海天霞。
傅锦成又抱来两匹道:“娘子您瞧,还这胭脂雪是今年新色,还有靠红,都是温柔雅致的颜色,做成上衫也一定好看。”
真的也都好好看。
凌之妍摸摸胭脂雪,又摸摸靠红。
这几种颜色区别确实不算大,胭脂雪偏紫,靠红偏红,如果放在以前,她肯定二话不说,跟哥哥撒个娇就什么都有了,但是现在……虽然江洄说过不拘多少,但还是得取舍一番的。
该怎么选呢?
“还没选好?”江洄打量眼前这一大堆霞色布料,手感是不错,就是色泽淡了些,而且它们真的有区别?明明跟朝中的老头子们一样,管他高矮胖瘦,说出来的话都一样迂腐。
“要么,就十样锦吧。”凌之妍忍痛割爱道。
“好嘞。”傅锦成道。
“等等。”江洄喊住他,回头问凌之妍,“你不是都喜欢吗?”
“可它们挺雷同的,总要取舍一番。”凌之妍嗫嚅,做这番取舍真的好难!
“原来你也知道它们一般无二致?”江洄轻嘲。
“只是比较相像而已,”凌之妍垂眸,“搭配不同的裙子和首饰时,肯定各有特色。”可惜她没机会看到了,哎,好可惜,这几匹布都超级好看。
“那就都要了。”江洄道。
“真的?”凌之妍唰地回头。
“几匹布而已。”江洄道,敛首抿了口茶。
茶水并未入喉,他目光低垂,水中的果仁缓缓落向底部。
“谢谢。”凌之妍甜甜笑道。
江洄放下茶:“刚才那匹红的你为何不要?”
“红的?你说那匹胭脂色的?”凌之妍想起那匹布,脑壳发疼,“太艳了,直男审美。”
“何谓,直男审美?”江洄问。
凌之妍选布料的时候说过好几遍这个词,每次说完后都摇摇头,掠过了傅锦成展示的布料。
其中有些确实灾难,可如那匹胭脂色,在江洄眼里颜色正好,若能做成大袖衫披在凌之妍身上,就算洛神亲至,只怕也抵不过其风华之万一。
“直男审美?”凌之妍反问,有点心虚。
她要怎么给他解释,这是她吐槽她亲爱的哥哥的灾难审美的专用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