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恐惧
……吾。
纳布从来没有不会这么自称,祂一般自称“秩序”,时而论及“命运”,不属于个体的意志,因此无欲无私。
而现在,是“吾”。
面颊上是烫的冷,烙向她灵魂上与祂的联系,秦月琅仍被“厄洛斯之爱”折磨,但意识却越发清醒——
厄洛斯所掌控的爱是肉/欲,是繁衍的本能,也是多数生物进化的原始之力——繁衍的无定、爱的贪婪,这违背秩序的铁律,纳布一定会被混乱污染。
但是,纳布是不是早已被污染了呢?
秦月琅不敢否定:纳布赋予自己力量,而自己却是那股毁灭的同类。
纳布抚在她的颊,慢慢到她的耳鬓、下颌。
真是铁烙一样的折磨,即便是灵魂之体,她都要发抖了。
“领主,我向您承诺过,会……竭我所能维护您的存在,我不可能、有意、尝试、威胁您的秩序。”
她已经尽力让自己言语平稳——可并无多大作用。
“吾知。”纳布半合着眼,敛下一片空寂的苍穹,“不必忧惧,勿动。”
祂垂首,天神的美丽面貌便贴近了她的脸,银发拂过她的脸,像丝丝的热雨。
——!
秦月琅在怔愕中失去理智。
但祂靠向了自己抚在她脸上的手掌,唇和鼻尖隔着指节,与她的脸悬开毫厘之距。
祂或许在呼吸,但不是人的呼吸,是神力的流动,慢慢拂过她的鬓和眼睫,带走了她灵魂上不休的疼痛。
久违的舒适一到达秦月琅的感知,圣境也都亮起来。
明月慢慢升上中天,霜华洒下,凝起万顷的水波,山抱着湖,遥远地围在远处,像一道长长的、浓郁的墨迹。
此时,纳布退开了秦月琅些许,收回了手。祂仍是神圣的样子,目光纤尘不染,与之前别无二致。
她这才意识到,恐怕自己不牺牲些什么,此事不能善了。
她被推入湖水——
水似幻,泡沫翻滚,月影绰绰,姓名、记忆、身份、都变得虚幻……
祭司高举生命十字圣杖,脚踩泱泱信众。
她说,我侍奉神。
而她心里说,神侍奉我。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穿上层层水波,秦月琅破开湖面。
她举起一枚明亮到天地失色的戒指,银环如月辉,托起一枚极致的光彩,似绿如蓝,似金如红,变幻出永恒的辉煌。
纳布称它为缔结之戒,而她自沉在湖底时瞥见了它的真貌,就想要称之为“生命”。
她凝视着指尖捻起的戒指,突然对自己的灵魂多了一些洞察——绝望之中的生,即便悲苦、怨毒,试图消除一切阻碍、试图撕碎一切敌人,那也是生。
纳布踏在湖面,神的面貌浸在月光中,朦胧飘渺,颈下折出细密的水珠,披肩和白袍上也有露水晶莹,白流苏的长絮飘在水面,随波起伏。
祂似乎也注视着那枚戒指——这枚关系秦月琅命运、也代表她归属的戒指。
“天境即将混乱,汝魂入体后,即刻离开。”
祂开口时声音空阔遥远,听上去仍不掺杂一丝情绪。
秦月琅将戒指合在掌心,浮在水中,向祂仰面,她目光冷冽,却把她衬得更像海中塞壬。
“您明知道我不会因为危险离开。对戴安娜和天境,我有职责,而那个威胁横在我的命运之前,我更不得不去面对。”
“汝之累赘,足可预料。”祂顿了片刻,目光终于拨开月光的细纱,在一瞬的清晰中,落到她湿沉的眉宇间,“秩序抵御混乱是宇宙法则,无论在天境,或者世界之树。吾之庇护于汝不足惜……而命运有无数未知,汝当慎重。”
祂离开了。
秦月琅醒来时,整个人像从水里刚捞出来,汗水满身,衣衫湿透,粘连在肌肤上,很是不适。
她起身,就近从衣架上拿下天师袍换上,拂开帷幕。破晓的光将神山、山林、旧岭、海洋照得幽深,天境的黎明尽在她眼底。
秦月琅将视线移向近处。
下方的观台上,戴安娜一身寒甲冷锐,这位天境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女神王向天际眺望,深邃俊秀的脸上含着肃沉,那是主宰者的凝重。
秦月琅转回房间,拿上戴安娜如今不便使用的真言套索,沿着台阶走下,来到戴安娜身边。
她们之间熟悉默契,戴安娜并未回头,她眉心紧蹙着对秦月琅说:“天空在恐惧……危险正在靠近我们。”
秦月琅沉默片刻,说:“纳布告诉我天境很快就会混乱。”
“真是个坏消息。”戴安娜收回眼神,侧过身,“走吧,我们去点兵。”
随戴安娜走过神王殿,秦月琅随口问:“新创始星那边,你要通知赫尔墨斯吗?”
戴安娜冷笑,在秦月琅面前她毫不收敛自己对新创始星的轻视。
“不用,不是所有宇宙领主都有脑子的,天父和他们过家家,还缺天境一个吗?新神族内部争斗互殴都来不及,如果哪个维度遭难时向新创始星求援,怕是灭种之前一个兵团都不会过来。”
黎明时分,天境全境戒严。
冥界被送去神王亲笔信,信中殷切嘱咐要保持警戒,并在危难时与神山同进同退。
受神王命令而担负将帅之职的男女神,譬如智慧女神雅典娜、月神阿尔忒弥斯、火神赫菲斯托斯、复仇三女神欧墨尼得等等,带领着各自的军团,其余众神,各守卫在神山和真理之门两处的要害。
神山内多是众神的年幼后代,而真理之门附近聚集着异族孩子和未招入军队的年轻宁芙。
诸神将帅在戴安娜身后静立,天境的第一道防线严阵以待。
秦月琅守在真理之门,这防线后方的最不可失守之地,是友军援助和己方撤退道路畅通的保证,同时,这里也是兵力调度的中转处,一艘运输舰停在门旁,它是舰队的指挥舰,多数舰船在神山待命。
时序三女神荷赖就在秦月琅身边,她们也负责维持真理之门。三位都是少女模样,头一回面对这样的危险局面,并无沉稳老练的神色。
作为和平化身的厄瑞涅难掩恐慌,对秦月琅说:“使者……战争的确要来了。”
秦月琅沉默地为她扣上皮甲的肩扣。
这时,前面一道响亮清脆的女声:“狄伊娅受神王之命去天堂岛求援。”
秦月琅示意守卫的仙女和男神放行,出身亚马逊的守护战士意志之女神向她颔首,快步走入真理之门。
不久,狄伊娅带着亚马逊的支援回来了。
亚马逊战士们持剑负盾,秦月琅站在她们整齐前进的队列之侧,默数着来到天境的人数,一一扫过她们的面容。
还没等她数完,神山之顶乍然亮起火光,群鹰长唳,其声凄厉——
荷赖中的长姐,司掌良序的欧诺弥亚望着鹰飞的方向,喃喃道:“开始了……”
天空逐渐失序,戴安娜全力镇压天境外的混乱空间,但她的力量与天境共同运行,她就是天宇本身,既然天境不能抵抗,那她一时也难以抵抗。
一道裂口,于天境边缘生生撕开。
敌人从蜂拥而出,它们被黑雾包裹,毫无生气,它们的生命已被邪恶彻底毁坏,似乎有粘稠的黑液在它们的躯干、头颅中流窜,眼睛里除了浑浊的黑,别无他物。
怪物疯狂地冲向神山,震天动地。
它们是……
阿斯加德的阿萨神、华纳海姆的华纳神、亚尔夫海姆的精灵、约顿海姆的巨人……
是世界树之灾的遇难者。
天境千年来的首次战争,就此打响。
秦月琅所驻守的真理之门,地理位置上说,这里不像神山那样地势高,怎么也看不到战场上希腊神话和北欧神话的乱斗;从事务上说,真理之门不仅要接连不断地向神山转送情报、指令,还要处理另一番混乱,暂时无瑕为前线分忧。
附近的异族孩子张惶无助,他们最好将这些孩子统统塞上飞舰。一旦传了撤离的命令,就把异族孩子和天境的孩子一起送出去——就算是宇宙流浪,也好过他们亲眼看到同族、甚至是亲属、父母变成可怕肮脏的敌人。
那会是第二次的惨剧。
“第十七组清点好了,没有一个少的!”
仙女的汇报穿过一片尖细的哭嚎,坚强地流入统计者的耳朵。
守卫试图把这些孩子送上飞舰。但他们,或许包括天境所有的神在内,都忘记了这些孩子血脉里传承下的非凡力量。
这些孩子,或者说,这些逃脱劫难的幸存者,拒绝被异族摆布,不断积累的恐惧让他们奋起抵抗。
强风、水流、火焰、拳头乱飞!他们不管不顾,与守卫扭打起来,仙女在里面反复解释,一边语无伦次一边拉架,还是无法制止这场混乱。
一个男声喊道:“救命!谁会带小孩啊!”
“把神山的灶炉女神喊来吧!”
乱拳中响起绝望的回应:“可她不是处女神吗?”
不远处,秦月琅一边合上机械鸢的开关,一边回答着传话的军团成员,然后从耳端抽出笔,撕下手边的纸条,迅速地写上几笔天境文字,喊了一声“神山二层北”。
一个仙女进来,秦月琅将纸条递出,让她请灶炉女神和农业女神来真理之门帮忙安抚孩子。
此时,秦月琅身前出现两道门柱,传送法术顷刻完成,普罗米修斯从门柱间走出。
他语气沉重,压下了过去常有的愁绪和凝思:“我的学生……使者女神,前方战况不利,可能会退守神山。神王要求真理之门向地球保持开启,准备转移神山内的孩子和不便战斗的神,转移路线按原计划不变。我要先去地球一趟和人类交涉,一会儿再见。”
真理之门大开,太阳般的火焰从门扉上熊熊燃起,却也摇摆不定。
原来天地都在震动、摇晃,像不堪重负的喘息。
灶炉女神和农业女神很快到来,在她们的帮助下,世界树的遗孤们顺利被塞进舰中。随着指挥舰的启动,整个舰队的其他飞舰同时响应,神山上飞下数艘金舰,聚集在真理之门附近。
情势危机,秦月琅指挥重兵变化防卫阵型,而自己跳上飞舰,视线一下子升高——
原来战线一退再退,已到神山之下。
作为指挥官,秦月琅虽然有应对无智生物凶潮的经验,但没有指挥过神与神之间的战斗。
——她想,也只有神王能有这种本事。
巨狼、巨鸦、巨蛇乱斗,獠牙染上血色,利爪沾满黑汁,天境和阿斯加德的神都会豢养怪物,但如今不止是这些怪物相斗,阿萨神自己也成为了怪物。
冰霜和烈火同时爆发,巨大的金属傀儡和巨人搏斗,机械鸟以玉石俱焚之势,带着火焰,钻入巨大的眼睛。
日光和月光交汇,割出一道洁净的口子,伴随着镰刀和魔影,破开黑雾,揪出里面高大魁梧的阿萨神,来自天堂岛的剑便干脆地落下。
……雷霆也落下了。
大洋咆哮、森林颤抖,连下方的冥界都为之震动,从天宇最高处砸下了沉重的雷霆,以万钧之力闪耀在地面。
刺眼的电光让众神短暂地失明,剑和长矛相撞,余波震碎了周围的一切色彩。
神王戴安娜,她抹开眼睑上的碎末,神情冰冷,无悲无喜,身上战意激烈,又寂静得可怕。
她劈碎了阿斯加德的雷神,即刻又要面对,另一位神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