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开始（二）
偌大的别墅，因熟悉又陌生而感到不适的人还有裴子黎。如果此时三人有机会坐在一起聊一聊，就会明白其实大家有着相同的处境和感受。
“新的开始”这四个字在婚礼上虽然应景，但却不是裴子黎想要的。当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无解的愤怒仿佛失控的潮水开始翻搅和涌动，想要冲出身体和皮肤，咆哮着冲毁一切。
他想起几个月前父亲和自己的长谈，那天父亲少见地说了很多话，而自己只是一言不发地聆听，用沉默来掩饰走神。
他对中年人的爱情故事不感兴趣，所以只记得父亲在谈话结束前说的最后几句。
“自从你母亲去世以后，我就一直为不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庭而感到遗憾。现在老天爷给了我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所以我相信我们一定可以一起创造一个幸福的家。”
大概是室内的空调温度太低，裴子黎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连带着滚烫似沸腾的愤怒也无声无息地冷却了。
萧艾和张玫一直坐在客厅里聊天。看到兄妹俩重新“粘”在一起，萧艾欣慰地冲他们笑了笑，然后告诉他们明天可以去养老院看姥姥。
“真的？！”葛静棠激动地没有控制好音量，宽阔的客厅里回荡着她的声音。
“嗯，我联系了养老院，他们说姥姥这几天状态不错。”
“明天一大早就去吗？”葛静棠瞪大眼睛，脸上写满迫不及待。
“你们起得来吗？”萧艾表示怀疑。
“起得来起得来，肯定起得来！”说着，葛静棠用手肘撞了下葛嘉涵的手臂，让他也赶紧表态。
一向早起困难的葛嘉涵用力点点头：“保证不赖床。”
墙上的挂钟造型像半个月亮，指针们走得不紧不慢，却在葛静棠一个恍神的工夫里变成了最小的夹角。
她心里正想着始终不见踪影的裴子黎去了哪里，然后听到张玫说自己该去做午饭了。
“我们去其他地方转一转吧，房子装修好以后我也是第一次来呢。”萧艾说。
被拍了肩以后葛静棠才跟着起身，边走还要边回头去看楼梯，仿佛那里会有什么人出现。
但很快这个念头就被她抛在了脑后，因为她发现了一个更让人惊讶的事实：原来那面挡在客厅与餐厅之间的墙竟是酒柜。
加起来应该有上百瓶的壮观场面让葛静棠忍不住发出感叹声，萧艾听见了便对她说：“未成年只可远观，不得靠近。”
葛静棠摆摆手，表示自己对这种大人的饮料没有兴趣。
“那是谁昨天晚上连喝三杯，把自己给灌倒了。”葛嘉涵打趣道。
葛静棠恼羞成怒地尖叫：“都说了我以为那是果汁！”
说话间，他们穿过餐厅和厨房，接着走过一段距离不过五六米的走廊，来到别墅一楼的另一片休闲区。
一转过走廊的拐角便是两间相邻的客房，其中一间张玫正在使用。路过时葛静棠向半掩的房门里瞥了一眼，看到床头柜上摆着一个相框，里面的照片是一家三口的合影。
“你今晚留下来住吗？”葛静棠问萧艾。
“嗯，你妈回来之前我都在这里住。”
“她是不是派你来‘监视’我俩？”葛嘉涵开玩笑。
“是啊是啊，”萧艾顺着他的玩笑，竖起手指摆出教训人的姿态，“所以你们俩最好给我乖乖的，小尾巴都夹紧点。”
“尾巴？”葛嘉涵转着圈地去看自己身后，“我长尾巴了吗？怎么看不到？”
“只有每天按时上床睡觉的小朋友才能看到。”
“哇，这种骗三岁小孩的话你也讲得出口，”葛嘉涵皱起脸去摸自己的手臂，“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啧，果然越长大越不可爱，臭小子。”
葛静棠在一旁听得笑起来，接着突然发现头顶的天花板变高了。此时他们已经快要走到大理石地板的尽头，面前是敞着门的书房，向左转个身便是通向后院的走廊。
书房里有人走动的脚步声。葛静棠眯起被走廊门外的光晃了的眼，探头向里看去。
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书，几乎有天花板那样高的书架占据所有的墙面，规模堪比图书馆。而唯一的窗前正站着一个人，心无旁骛地阅读着手中的书。
“别打扰人家啦。”葛嘉涵压低声音，勾住葛静棠的脖子在她耳边说，“走，我们去后院看看泳池。”
推开门，和热浪一起扑面而来的还有甜丝丝的山风，意外带来了几分凉爽。葛静棠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拢到耳后，然后学着萧艾的样子张开双臂，闭起双眼深呼吸。
“我现在觉得住在这种半山腰的地方也挺好的，空气比市中心好，视野也好。”说完，萧艾拉起葛静棠的手，沿着长廊一起向树下的秋千走去。
对泳池更感兴趣的葛嘉涵已经脱了鞋子，站在边缘用脚尖去试水温。
“你不要穿着衣服下水！”萧艾不放心地冲他喊，“要游泳就换好泳衣再游！”
“知道啦，你好啰嗦啊！”葛嘉涵在泳池边坐下来，温暖的水没过他的脚踝和小腿。
“嘿这个臭小子，竟然敢说我啰嗦，看来是皮又痒了。”萧艾边说边撸袖子，起身向坐在泳池边踢水边傻笑的葛嘉涵走去。
忽略不远处有人被揪了耳朵的惨叫声，眼前的景色让葛静棠感觉到一种无所事事的平静，同时也有一些不可忽略的寂寞。
如萧艾所说，远离市中心的喧闹嘈杂和拥挤，这里的空气和视野都配得上高档别墅小区的名头，让人挑不出毛病。
但她就是不满意，总想找出一丝破绽，好证明自己不是在无理取闹。房子再大再贵又怎样，她依旧觉得那张从小睡到大的小床最好。
“哎，回去了。”
“太热了，等太阳落山以后再来吧。”
葛静棠用手背蹭掉鼻尖上的汗，回头对打算从另一扇门直接回到餐厅的萧艾和葛嘉涵说道：“我想去书房看看。”
一来到有空调的室内，葛静棠才发觉自己的脸颊和额头都已被晒得烫手。她用手当作扇子给脸降温，带着一身热气走进书房。
在她进来之前裴子黎就听见了脚步声，看到来人是她，便轻轻点头打了个招呼。
“你看你的书，当我不存在就行。”葛静棠说着停止扇风的动作，一副要在书房里散步的架势。
为了不打扰看书的人，她刻意放轻了脚步，贴着书架走走停停。架子上的很多书她都闻所未闻，只能凭借书名去猜里面的内容。有些猜得容易，比如《珠宝圣经》、《中国历史精神》、《男性统治》，有的则不太容易，比如《水母不会冻结》、《枕草子》、《枪炮、病菌与钢铁》。
这里究竟有多少本书？几千？或是上万？如果全部看完需要多久？这样想着，葛静棠发现书架最上面三层的书自己完全看不到，后退几步也只能看到隔板和书脊的一星半点。
一旁的梯子在这时派上了用场。这种带滑轮的梯子在图书馆和书店里很常见，木质的扶杆手感光滑，脚踩上去能感受到稳固。很快，她便爬到了似乎能一伸手就碰到天花板的位置。
发现水平视线里看不到葛静棠的身影时裴子黎抬起头，紧接着就被她跃跃欲试着去摸天花板的动作吓得心脏猛地一沉。顾不上从这个角度盯着对方穿着短裤的双腿是否礼貌，他立即放下书快步走了过去。
听到脚步声后葛静棠向下看去，发现裴子黎瞪圆了双眼盯着自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便没头没脑地问了句：“是要我帮你拿书吗？”
裴子黎以为她在开玩笑，表情瞬间变得严肃，蹙起眉说道：“不是，你快下来。”
“哦。”
对方突变的脸色让葛静棠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心想或许他是因为读书被打扰而感到烦躁，于是马上转换话题，指着书架上排的书说道：“这里有好多英文原版的国外小说，是你的吗？”
“不是，是我爸的，都是他从伦敦带回来的。”
“裴叔叔去过伦敦？”
“不止去过，他在那里生活了很长时间。”
“哇，好厉害。”葛静棠由衷感叹着，丝毫没有注意到裴子黎盯着自己的眼神有多紧张。“那你一定也去过伦敦咯？”
裴子黎觉得如果继续以这种方式聊天，先受不了的应该是自己的脖子和下巴，于是催促道：“你能不能先下来？”
闻言，葛静棠不怎么高兴地撇撇嘴，心里想着“算了，不跟你一般见识”，然后问道：“这上面有你想看的书吗？反正我都上来了，可以顺便帮你拿一下。”
“没有。”这下裴子黎彻底失去耐心，冷冰冰的语气让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撞在一起叮当作响的冰块。“有的话我自己会拿。”
“哦，那我下来了。”
只要裴子黎不说，没有人能知道此刻他内心有多么提心吊胆眼前的人有哪一步踩空。面对他透着压迫感的表情与眼神，葛静棠甚至产生了“我是不是闯祸了”的错觉。
没有梯子的帮助，葛静棠需要抬起头才能看到裴子黎的眼睛，但她却不自觉地只用向上的视线去偷瞄他的脸。
“我——”
敲门声打断了想说点什么的葛静棠。
“两位，吃饭了。”
葛嘉涵对眼前的一幕感到不解，明明这两个人只是正常地面对面站着，但他却觉得自己似乎来得不是时候。
“你们在干嘛？”
“没干嘛。”葛静棠说着瞄了裴子黎一眼，发现他仍盯着自己，便迅速移开视线，然后小跑着去找葛嘉涵。
“走吧走吧，吃饭去，我快饿死了。”
葛嘉涵眯起眼，观察起若有所思地望着妹妹背影的裴子黎，然后等妹妹一走近便在她耳边问道：“他找你麻烦了？”
“怎么可能？”葛静棠忍住没有回头，然后拍打了一下葛嘉涵的手臂，让他不要乱猜。
“那他干嘛一直瞪你？”
葛静棠皱皱鼻子，想吐槽但又怕走在他们身后的裴子黎听到，便拽着葛嘉涵快走了几步，然后小声说道：“我觉得他可能是嫌我打扰他看书了吧。”
“书房是公共区域，不想被打扰就回自己房间去看呗，干嘛这么小气。”
见葛嘉涵似乎较了真，葛静棠急忙解释：“他什么都没说，是我自己这么想。”
闻言，葛嘉涵借着用手臂去搭妹妹肩膀的动作转头去看落后他们一段距离的裴子黎，心想这小子面无表情的样子看着还挺有气场。
吃饭的时候，葛静棠总是有意无意地去看坐在自己斜对面的裴子黎。起初她只是想看看他要面无表情到什么时候，但看着看着，她便逐渐对那张脸有了兴趣。
这张脸的眉眼生得很好看，五官的比例也很协调。黑色的瞳孔看起来清爽又干净，比起睫毛更加浓密的是眉毛，平直的眉形、挺直的鼻梁和锋利的面部线条一起给这张英俊的脸增添了几分尖锐的冷意。
就在葛静棠思考着“这张脸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的时候，正在边吃饭边和张玫闲聊的裴子黎忽然被某句话逗笑，扬起了嘴角。
仿佛秘密的小心思被戳破，又仿佛随手写下的愿望被发现，葛静棠的第一反应是“做贼心虚”，低下头给嘴里塞饭时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极快。
尽管那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微笑，但却让她有种说不上原因的窃喜。也许是因为微笑的主人有着一双看起来很寂寞的眼睛，又或者那个人像是身处在雾中，而她则想拨开看一看里面藏着什么。
“小棠和小涵好像都不怎么挑食呢，真好。”
听到话题里出现了自己的名字，葛静棠咬着筷子尖抬起头，却意外地和裴子黎对上了视线。为了显得不那么心虚，她没有先移开视线。
“是啊，我们俩都不挑食。”说完，她捕捉到裴子黎将视线投向了别处。
“太好了，要是你们三个都挑食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饭。”
张玫的话音一落，裴子黎便察觉到餐桌上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有些尴尬地将手伸向水杯，接着起身说自己吃饱了。
先是打破冷漠印象的笑容，然后又是略显孩子气的挑食习惯，葛静棠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正在捡起一块块拼图。
“你笑什么？”葛嘉涵问她。
但她暂时还不想和别人分享这份乐趣，于是一边摇头一边放下碗筷，说自己也吃饱了。
晚餐的时候裴子黎依旧是第一个离席的，葛静棠望着他比其他同龄少年要更单薄的背影，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张玫会说有时候会因为他不好好吃饭而没有成就感。
所以当萧艾带着冰淇淋蛋糕回来时，她便马上去问张玫“裴子黎喜不喜欢吃甜食”。
“嗯，大部分甜食他都喜欢。”
得到答案以后，葛静棠便将看起来最好吃的那一块放进了冰箱。抱着“一定要让他吃到”的想法，她还在包装盒上贴了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裴子黎的蛋糕”。
但是蛋糕的所有者并不知道这一切，听到有人敲自己的房门，第一反应不是要去开门，而是思考会是谁在该睡觉的时间来找自己。
看到来人是葛静棠，裴子黎既疑惑又惊讶：“有事吗？”
“萧萧带了冰淇淋蛋糕回来，张姨说你喜欢吃甜食，所以我给你留了一份，你一打开冰箱就能看到。”
葛静棠边说边打量着换上了睡衣的裴子黎，然后发现他的上衣领子没有翻好，后脑勺的头发不知为何变得乱糟糟。
“我知道了，谢谢。”
又捡到了一块拼图，葛静棠心想。
“嗯，不客气，晚安。”
淡淡的薄荷味道在裴子黎关上门后仍若隐若现地萦绕在他鼻尖，直到他返回浴室准备刷牙，拧开牙膏盖子的一刹那，才明白刚才一直让他有些在意的葛静棠的唇角上，沾着的不是冰淇淋蛋糕的残渣，而是没有擦干净的牙膏渍。
裴子黎将挤好牙膏的牙刷放进嘴里，然后拿起放在洗手台上的手机，低着头走出了浴室，因此没有看到镜子里那张脸上浮出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