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一)
第二天裴子黎起床后发现家里只有自己和张玫,问过才知道那三个人已经在去疗养院的路上。
萧艾在车载导航里输入目的地的时候,葛静棠看到他们要去的地方叫做蔷山疗养院。她问有多远,萧艾看了眼导航上显示的估算时间,说不太远,一个小时之内就能到。
路上,葛静棠问了好些问题。她问姥姥好不好,问那里的环境怎么样,问姥姥为什么不能和他们住在一起,问姥姥是不是生病了。
听到最后一个问题,萧艾沉默片刻,然后说:“乖,姥姥年纪大了,需要有人照顾她。”
模棱两可的答案让葛静棠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在说:这些大人真是可恶。
他们总是不肯坦率和诚实,然后美名其曰“你还小,等你长大就明白了”。在所谓的孩子尚未睁开眼睛之前,他们就用自己成年人的身份给出了定义。
因为他们喜欢定义一切。
未婚生子。这个词在她十岁那年用一种野蛮粗暴的方式挤进了她的生活,也让她第一次感受到定义的威力。
这四个字不仅定义了一个女人,也让两个年仅十岁的小孩第一次尝到□□、纯粹的恶意是什么味道。随之而来的震惊甚至掩盖过另一份震惊——自己的妈妈是大明星——并且让后者显得微不足道。
但听多了嘲讽与谩骂,她和哥哥反而有种懵懂的释然。他们可以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小小精灵,可以是风的孩子、山的孩子、云的孩子,甚至可以是天使留在人间的宝石。
他们懵懂地呐喊着“答案由我们自己说了算”,却依然不能抵消委屈,所以在见到葛槐时,葛静棠忍不住问了她一连串的问题。
“电视上说,未婚生子是你的人生污点,什么是人生污点?是不好的意思吗?是说我和哥哥不好吗?为什么大家都说我们是‘野种’,我们做错什么了吗?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跟我们玩?”
她记得自己说完这些话后,母亲便紧紧抱住她和哥哥。这是他们的第一次拥抱,虽然有些疼,但很坚实温暖。
“你们是我的宝贝,是天使送给我的礼物,是最好最珍贵的礼物。”尽管葛槐在刚得知怀孕时并不这样想,但兄妹俩出生后,她便只有这一个想法。
“真的吗?我们真的是天使送给你的礼物?”
年幼的兄妹俩显然很喜欢这个说法,含着泪珠的眼睛里瞬间亮起了光。葛槐温柔地看着他们可爱漂亮的小脸,心中暗暗发誓要成为守护他们的堡垒。
“因为我一直都希望能够拥有世界上最纯粹简单的爱,天使听到了我的愿望,就把你们送来我身边了。”
“可是老师说要爸爸妈妈一起许愿,天使才会把小朋友送给他们,为什么我们没有爸爸?”
葛槐摸了摸他们的小脸,笑着问道:“你们想要爸爸吗?”
兄妹俩一脸懵懂地点点头。
“那我就是爸爸。”
“你是女的,女的是妈妈。”
“你们知道‘爸爸’、‘妈妈’是什么意思吗?”
这下兄妹俩不知道自己该点头还是摇头。
“‘爸爸’、‘妈妈’是世界上最爱小朋友的人。因为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们的人,所以我是‘妈妈,’也是‘爸爸’。”
回忆到这里时,葛静棠忍不住笑了,接着她转过头去找坐在身边的葛嘉涵,问他记不记得母亲对于他们的亲生父亲是谁的好几种说法。
“当然记得。”葛嘉涵举起一只手开始数,“第一次问她的时候她说是在美国拍戏时认识的,后来又说是在法国度假时的一夜情,还有一次她说那个人追求了她很久,她看他可怜,就和他交往了一段时间。”
“真有她的,竟然能编出这么多版本。”开车中的萧艾感叹。
“总之不管那个男人是谁,在知道老妈怀孕以后,他就吓跑了。”葛嘉涵总结道。
“也不能说是被吓跑。”萧艾推了推墨镜说,“那个男的是不婚主义,而且也不想要小孩,所以最后他们就和平分手了。”
“那这么说,如果没有我们俩,他们不就不会分手。”葛静棠说道。
听到她的话,萧艾看了一眼后视镜,然后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摸了摸下巴说道:“我觉得他们俩分手是必然的结果。”
“怎么说?”
“老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个男的一直不太支持她做演员,所以他们俩注定是两条路上的人。”
“原来是这样,”葛静棠和葛嘉涵对视一眼,“这些我们倒是第一次听。”
趁着红灯的时间,萧艾将墨镜推上去卡在头顶,然后望向后视镜中自己看着长大的两张脸,对他们说道:“我作为最有发言权的人可以非常肯定地告诉你们,生下你们是她最不后悔的决定。”
同样的话他们从另一个人口中也听到过。那个人有一双粗糙却温暖的手,想到她笑眯眯的脸就会心情变好。虽然那个人的名字很好听,但他们还是更喜欢叫她“姥姥”。
“姥姥,我们来看你啦!”
听到兄妹俩的声音,吴妙心很是惊讶,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兄妹俩向自己跑来。
“大宝小宝,你们怎么来了?”
葛静棠一头扎进姥姥的怀里,脑袋靠着她瘦弱的肩,闻她身上的味道。
“姥姥,我好想你。”
“乖乖,姥姥也想你。”
感觉到记忆中那双温暖的手正轻抚着自己的背,葛静棠闭上了眼睛。
“姥姥,你还好吗?”葛嘉涵问道。
“当然了,我在这里非常好。”吴妙心拉起兄妹俩的手,“你们呢?新环境适应得怎么样?”
葛静棠握紧姥姥的手,心思完全不在对话上。她相信姥姥不会骗自己,所以假装没看到摆在床头的瓶瓶罐罐,和姥姥肉眼可见的消瘦。
“说实话现在还没什么感觉,”葛嘉涵说,“等开学了应该会挺不一样的。”
“我听小萧说新学校是市重点,你们俩要加油呀。开学就是高二了,学习压力肯定会越来越大,但我相信你们俩一定行的。”
祖孙三人坐在可以看到花园的凉亭里聊天,期间葛静棠一直握着姥姥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让手心里粗糙的皮肤暖起来。
疲倦一点一点爬上老人的脸,湿热的空气纠缠着她有些沉重的呼吸,在每一次聊天的停顿中变得格外刺耳,于是葛静棠的眉头也一点一点皱起来。
后来吴妙心说自己有些累,然后附近的护工便带她回去休息了。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葛静棠感到害怕极了,仿佛有一种强势又可怕的力量,将姥姥变成一枚干瘪腐朽的果实,用力一捏就会碎掉。
“你说我们过生日的时候还能来看姥姥吗?”
“不知道。”
葛静棠忧心忡忡地望向哥哥,从他眼中也看到了同样的内容。对失去的预感让有关明天的任何期许都变得沉重,以至于谁都无法轻易开口。
回程中萧艾宣布了一个更加令人沮丧的消息:假期正式结束,从明天开始他们每天都要去上补习班,直到九月学校开学。
“现在离开学就剩两个月了,你们得在正式升高二前把进度赶上。本来春海和鹤亭的教学水平就有差距,春海一中又是市重点,要是不提前做准备,等开学了你们肯定吃不消。”
“我们俩本来成绩也不差。”葛静棠小声嘟囔了一句。
“就是知道你们成绩好才选的春海一中。”萧艾说着伸手去摸坐在副驾驶的葛静棠的手臂。“既然要去就好好努力,学习是为了你们自己,永远记住这一点。”
说完,萧艾发现葛静棠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表情像是在思考什么,便问她:“你看我干嘛?脸上有东西?”
“没有,就是觉得你比我妈更像我妈。”
“是啊是啊,我可不是无痛当了一回妈。”萧艾回头看了一眼戴着耳机玩手机的葛嘉涵,然后捏了捏葛静棠的手,“不过这种话不要当着你妈的面说,她会伤心的。”
“我知道。”
因为起得太早,兄妹俩很快就都垂下脑袋睡着了。萧艾一边开车一边喝着从路边咖啡店买的冰拿铁,遇到红灯便转头看看睡得香甜的兄妹俩。
小朋友的长大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几天不见就又变高的个头,说话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但讲到有趣的和喜欢的东西,表情和眼神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萧艾想着想着便笑了,然后用拿过冰咖啡的手去贴葛静棠的脸颊。
“醒醒,快到家了。”
葛静棠被冰得一激灵,眼睛倏地睁开又马上黏在一起,哼哼唧唧地用手背去抹嘴角的口水。
“把你哥也叫醒。”
闻言,葛静棠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葛嘉涵,发现他没反应便回头去看,原来是还戴着耳机。于是她毫不手软地一巴掌拍在他的大腿上,虽然成功叫醒了人,但自己的手也跟着遭殃。
一回到家,葛嘉涵便钻回自己的房间继续睡觉,葛嘉涵则和萧艾商量着下午要去哪里逛街。
“我要好好享受最后的假期时光。”葛静棠边翻看手机边说。
“那晚饭要在外面吃吗?”萧艾坐在她身边,用同样的姿势玩着手机。
“好啊,不如大家都去好了,这样张姨就不用做晚饭了。”
“OK,那我订个环境好的餐厅。”
很快又到张玫准备做午饭的时间,葛静棠玩手机玩到无聊,便坐在岛台边看她做饭。看到她打开冰箱,葛静棠忽然想起什么,走过去查看冷藏区的最上层。
贴着便利贴的甜品盒子不见了。张玫说裴子黎带着蛋糕去了书房,现在应该还在那里。葛静棠一脸欣慰地点头,有种莫名的成就感。
张玫用一个小时做出了一大锅咖喱,五个人分完还剩下不少。葛嘉涵吃完一份以后向张玫递出自己的空盘子,说自己还要。
“你下午要干嘛?”葛静棠边吃边问葛嘉涵,“我们要去逛街,你去吗?”
听到逛街葛嘉涵有些嫌弃地皱眉,然后摇头表示自己不感兴趣。
“你上次不是说有想买的球鞋,反正你们俩生日快到了,我可以提前送你。”
听到萧艾这么说,葛嘉涵立刻改了态度,不等口中的饭咽下去便开口说自己要去。
下午出门前,萧艾告诉张玫晚上司机会来接她和裴子黎去餐厅,但却忘记告诉她具体的订位信息。直到遇上下班晚高峰的堵车,萧艾才想起要给张玫打电话。
“我们堵在高架桥上了,你们要是先到了就跟前台说是萧女士的私人聚会,或者给我打电话。”
等她挂了电话,葛静棠便问道:“我妈又不在,你干嘛搞得那么私密,不就是吃顿饭吗?”
“哎呀,习惯了嘛。”
萧艾虽然面上在笑,但心里其实一点也不轻松。已经有狗仔在打听三个小孩的学校,而她和葛槐的想法却始终不能统一。她想要对孩子们彻底保密,认为在保护家人这件事上绝对不能有任何妥协,但葛槐却说至少要让他们有心理准备。
“快走啊,后面的车都按喇叭了。”葛静棠拍了拍看起来在发呆的萧艾。
“啊,不好意思,突然走神了。”萧艾说着松开了踩着刹车的脚。
不想让先到达餐厅的张玫和裴子黎等太久,所以最后的一段路程萧艾将车速加速到了违章的边缘。
她的举动让葛静棠也有种与时间赛跑的紧迫感,到了餐厅便一路小跑向包厢,最后有些刹不住车,半个身子向门扑去。
门“唰”得被人撞开的一瞬间,裴子黎以为自己回到了第一次见葛静棠的那天。
如果说人对变化的适应与接受和人生的经历有关系,那么裴子黎觉得自己可以算得上前辈。
当他知道父亲选择再婚,以及被告知“以后你要和弟弟、妹妹好好相处”的时候,不仅接受得平静,而且还很理智地选择让自己成为一个局外人。
然而当他真的见到兄妹俩,特别是葛静棠走进视线里的那一刻,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理智有些动摇。
免不了庸俗的一颗心好像意识到自己已被那张漂亮的脸俘获。一顿饭的时间里,他总是忍不住去找那双水润的褐绿色眼睛,并且记住了对方侧脸的轮廓和泪痣的位置。
他不想将原因仅归结于庸俗,所以当对方出现在身边,主动跟自己搭话和示好时,他试着尽可能地无动于衷,并且真的做到了。
但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得到一块蛋糕和一句晚安,而这些对于他想扮演的局外人的角色来说,像是试探,也像是诱惑。
吃蛋糕的时候他正在读泰戈尔的诗集,看到“她的热切的脸,如夜雨似的,搅扰着我的梦魂”,脑袋里想的却是女孩沾着牙膏渍的脸,和空气中淡淡的薄荷味道。
此刻女孩就坐在他的对面,笑着叫了他的名字,然后跟他说这里的饭后甜点很好吃,问他想吃什么。
于是他拿起面前的菜单,将想要扮演局外人的想法暂时抛在脑后,只去思考自己想要吃的甜品是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