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二）
对于上补习班的新鲜感，兄妹俩仅仅维持了一个上午，然后便认清了现实。下午萧艾下班顺路接他们回家，一眼就看到路边站着两个人，肩膀上晃晃悠悠地挂着书包，状态蔫得好比几天没浇水的花草。
“第一天就这样了，你们俩行不行啊？”
“竟然才是第一天吗？剩下的两个月让人怎么活啊……”葛静棠瘫倒在副驾驶座上。
“这么辛苦吗？”萧艾摸了摸她的手，“如果真的觉得不行，就先上一段时间的‘半天’，适应适应。”
“倒不是这个问题，”葛嘉涵说，“就是一整天都在不停地动脑子做题，感觉脑子要被掏空了。”
“反正我的脑子已经转不动了，我现在连自己中午吃的什么都想不起来。”葛静棠说道。
“是啊，我们中午吃的什么来着？”葛嘉涵也很疑惑。
“别问我，”葛静棠捂住耳朵，“我不想再动脑子去想了。”
虽然他们嘴上说着好累好辛苦，但实际行动却一点也不偷懒，每天早上不等闹钟响就能醒来，晚上回家以后还会乖乖地复习和做题。同时他们也没忘记犒劳自己，每天下课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补习学校附近的美食街逛一圈。
“听司机说你们昨天把奶茶洒在车上了。”座椅和地垫都被弄脏的保姆车刚好到了清洁和保养的日子，于是顺路的萧艾又负责起接送。
闻言葛静棠挠挠脑袋，解释自己只是轻轻地捏了一下杯子，没有想到奶茶会洒出来。
“我就说你们这几天怎么不好好吃晚饭，原来是回家之前就把肚子填饱了。”
“没办法啊，”葛嘉涵说，“实在是饿得等不到回家。”
“是啊，动脑子学习真的很容易饿。”
葛静棠手里捧着刚买的炸鸡和章鱼小丸子，边说边用竹签戳了一块炸鸡递到萧艾的嘴边。油炸食物的香气钻进鼻腔，让本想拒绝的萧艾默默张开了嘴。
“那从明天开始，除了午饭的便当以外，再让厨房给你们准备一些垫肚子的下午茶好了。”萧艾边嚼边说。
“可以点菜吗？”葛嘉涵举起手提问。
“当然可以了，就等着你们点菜呢。这两天你们俩不好好吃晚饭，张总管都发愁了。”
两人份的炸鸡和章鱼小丸子最终被三个人分着吃完，葛静棠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今天的晚饭应该能多吃点。
“对了，下午休息时间上厕所的时候，我遇到几个春海一中的学生。”葛嘉涵忽然想到什么，双手扒着前排座椅的椅背，将身子从座椅之间探出来。
“你猜我听到他们在聊什么？”
“在厕所听别人聊天？”葛静棠一脸嫌弃，“算了，我不想听。”
“哎呀，不是你想的那种。”葛嘉涵皱着眉解释，接着正色道，“我听到他们在聊裴子黎。”
“啊？”预料之外的人名出现，于是葛静棠的表情又立即转为诧异和好奇，“聊他什么？”
“具体的我也没记，反正就是在说他挺孤僻的，不怎么跟其他同学一起玩，总之都是些不太友好的话。”
“原来你们男生也喜欢在背后说别人坏话啊。”葛静棠说着，脑海中浮现的是那天在书房，裴子黎站在梯子下跟自己说话的样子。
确实是一张看起来冷冰冰，让人觉得不好接近的脸。
“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听到他们说，裴子黎在春海一中一直都是全、校、第、一。”
被加重强调的最后四个字像钢琴的重音砸进葛静棠的耳朵里，她摸了摸手臂上被车内冷气吹出的鸡皮疙瘩，喃喃自语道：“原来全校第一就在我们家……”
说完，她忽然有种想打开车窗向路人炫耀和显摆的心情。
“他确实挺厉害的。”萧艾将自己知道的告诉他们，“从小到大每次考试就没有掉出过前三，初中和高中都是免试直升，明年大学保送也基本确定了，就看他想去哪个学校。”
“那他想去哪个学校？”葛静棠问。
“听张玫说他要学医，最想去香港大学，不过也有可能出国。”
“也是，这么好使的脑子不学医可惜了。”葛嘉涵摸着下巴说。
听到“香港”，葛静棠便想起一件事。“我昨天听到他在用粤语打电话，本来还想偷听一下他跟谁打电话，结果一个字都听不懂。”
已经过了变声期的嗓音在说粤语时听起来比平时更加有磁性，语气和表情也不同，变得松弛和慵懒。
“应该是他在香港的亲戚或朋友吧。”萧艾说，“他的姑姑和爷爷都在香港，听张玫说小时候他经常和他妈妈一起去香港过暑假，所以他对香港应该挺有感情的。”
这个话题到此便结束了，但葛静棠却因为差点就脱口而出的好奇而心砰砰直跳。有时候直觉就是这样，可能只是看到天边有一朵静止的云，但心里已经闻到了下雨的味道。
回到家后，葛静棠没有和葛嘉涵一起直奔餐厅，而是先回房间换衣服。在楼梯上，她遇到正下楼的裴子黎。
楼梯的宽度足够两个人各走各的，但裴子黎还是停下来，为她让出空间。
葛静棠不知是没有领会他的好意，还是想故意逗他，手叉着腰走上前挡住他的路，看动作和架势，还以为是很会打架的不良女高中生。
“听说学长是全校第一？”
摸不准她是什么意思，所以裴子黎只用“嗯”来回答她。
“如果我有不会做的题，可以来问你吗？”
“可以。”
“什么科目都可以？”
“嗯。”
“OK，那学长到时候可不要嫌我烦啊。”说完，葛静棠弯起眼睛冲他笑了一下，然后越过他蹦蹦跳跳地上楼去了。
隔天兄妹俩提着变重了的便当盒去上课，一早上都在想“怎么还没到午休时间”。张玫装便当的时候他们就在旁边看着，所以很清楚今天的便当里有什么。
“我已经觉得饿了，你呢？”葛静棠在草稿纸上写下这句话，然后用中性笔的屁股戳了戳旁边的葛嘉涵。
“我也是。”葛嘉涵在下一行写道，笔迹比她的潦草。
“下午茶你打开看了吗？是什么？”
“好像是蛋挞。”
“真的吗？我现在就想吃！”
“忍忍吧，午饭都还没吃，就想着下午茶了。清醒点，你是来学习的，不是来野餐的！！”最后的两个感叹号葛嘉涵写得很用力。
“你敢说你不想吃！！”葛静棠也回敬他两个感叹号。
这时，下课的铃声响起，同时也意味着午休时间到了。
“哎呀，这桌子太矮，坐得我腰酸背疼。”葛嘉涵扔下笔站起来，双臂举起伸了个懒腰，放下来时手顺势拍在葛静棠的肩上，“走，吃饭去。”
两个人拎着沉甸甸的便当盒走出教室，然后沿着走廊走到头，接着再下楼去食堂找座位。
虽然补习学校里有食堂，但学生们还是更喜欢去附近的便利店和美食街。不少学生和他们一样自带便当，午餐时间结束后，食堂的洗手池前总站着清洗餐具和便当盒的人。
下楼的时候，葛静棠因为抱着便当盒，弯曲的手肘在视线盲区之外突出一个尖锐的角度，然后一不小心就和擦肩而过的女生的手臂撞在一起。
两个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向对方道歉，声音重叠，反而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后来葛静棠坐在食堂里回想这一段小插曲，忽然觉得女生的脸莫名地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从便当里夹起一块油豆腐寿司时她恍然大悟，急忙去踢坐在对面的葛嘉涵的脚，说“我刚才不小心撞到的人是董子婷！”
“不认识，谁啊？”
葛静棠对他的记忆力表示担忧地“啧”了一声，然后说：“张姨的女儿啊！就是她放在床头柜上，那张照片里的女生，你不是看过嘛。”
“噢噢，她啊，刚才走得太急了，没认出来。”葛嘉涵的腮帮子被炸猪排塞得鼓起来，显然对女生身份的正解没什么兴趣。
“她本人比照片更可爱呢，和张姨长得好像。”葛静棠越说越激动，“一会儿我们去找找她在哪个班吧，我想去跟她打招呼。”
“随便咯。”
“可爱”的初印象在葛静棠找到董子婷，并和她面对面讲话的那一刻被击碎。有着梨涡的女孩在听完她的自我介绍后，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和惊喜，而是神色冷淡地对他们说：“嗯，我知道了。没事的话你可以走了吗？我要继续写作业了。”
“现在是午休时间嘛，作业等一会儿再写也可以。”葛静棠不死心，想缠着她多聊几句。
董子婷不为所动地看了眼自己的手表，“午休还有五分钟结束，你该回教室了。”
葛静棠心想这人的性格怎么和长相反差这么大，于是干脆地站起身。“放学我们一起走吧。”说完也不管董子婷有没有答应，便转身向教室外走去。
在门口没有一起进去的葛嘉涵见她出来便问她聊得怎么样。
“很难聊呢。”葛静棠摊开双手摇头。
“有裴子黎难聊？”
“好像比裴子黎更难聊。”葛静棠抱起双臂不爽地说，“这两个人感觉就跟一家人似的，一个长得像冰块，一个说话像冰块。”
“知道是冰块还非要去贴，你真是有够闲的。”
“你管我咸的还甜的嘞，再说了，你怎么知道人家是真冰块还是假冰块。”葛静棠戳着葛嘉涵的手臂说，“随随便便给别人下定义是不对的。”
“明明是你先说的。”葛嘉涵不服气地戳了回去。
“我那是吐槽！跟那么难聊的人聊完天还不许我抱怨一下吗？”
“我看你是觉得丢脸吧。”葛嘉涵幸灾乐祸地笑道，“兴冲冲地跑去找人家，结果人家的反应跟你期待的不一样，觉得没面子，才吐槽人家是冰块。”
被精准拆穿的葛静棠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张牙舞爪地要去挠葛嘉涵，却被他早有预料地躲了过去。接着两个人便上演了一场追杀，从二楼一口气跑到四楼，跑回教室时正赶上午休结束的铃声。
下午课间休息，葛静棠带着下午茶去找董子婷分享，发现她不在教室，问同学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看到她拿着没给出去的蛋挞回来，葛嘉涵又一次幸灾乐祸道：“你好菜啊，怎么给吃的都给不出去。”
“不是啊，她没在教室，不知道去哪里了。”
“不会是放学回家了吧？你都没问人家下午要上几节课。”
“对啊，”葛静棠一拍脑门，“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我还约了她放学一起走呢。”
因此，放学时本已经不抱任何希望的葛静棠在看到董子婷走向公交车站的身影后，便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向她跑去。
听到呼喊的董子婷下意识地想要躲，但还没等她想好要往哪里躲，肩膀就搭上了一条热乎乎的手臂。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早就放学了。”葛静棠边说边喘气，呼出的热气全都扑在董子婷的脸颊和耳朵上。
亲密的姿势让董子婷觉得不舒服，她拿开葛静棠的手臂，然后和她拉开些距离，问她“有事吗？”
“我们不是说好了放学一起走。”
“有吗？”
董子婷皱起眉看着面前穿着翻领条纹短袖和百褶短裙、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惹眼的葛静棠，忽然觉得压力很大，仿佛周围的人都在朝她们这里看。
这时，一辆公交车正要进站，刚好是她要搭乘的那辆。她顾不上和葛静棠多说，拽着书包背带要走，却被葛静棠眼疾手快地拉住。
“你干嘛？”
“坐我们的车吧。”
“为什么？”
葛静棠被她问住，支吾了老半天才支吾出个所以然来：“因为我们可以一起回家啊。你看，你妈在我家，所以你跟我回去不是很正常嘛。”
“我不去。”董子婷眼看着公交车开出站台，不耐烦地从葛静棠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腕。“我妈不会同意的。”
“怎么会不同意，”葛静棠说着掏出手机，“我来打电话问问她好了。”
董子婷想阻止她，但电话已经接通。听着她语气熟稔地对着电话那头撒娇，董子婷竟然不自觉地生出一丝期待，希望一向视工作为原则的母亲能够心软一次。
“看吧，我就说张姨会同意的。”葛静棠一脸得意地挂掉电话，然后笑嘻嘻地去挽董子婷的手臂，“走吧，这回你可不能再拒绝我了。”
坐进气温凉爽、气味清新的保姆车里，董子婷后知后觉出自己的任性，握紧了手中的手机，犹豫着要不要发短信跟母亲解释一下。
可怎么解释才能不让母亲猜到自己任性的原因，董子婷没有把握。毕竟每次被母亲用严厉的目光注视着，她都会觉得自己是透明的，心里想什么全被看穿。
干脆就被看穿好了，董子婷自暴自弃地想，反正只是没有结果的妄想。可当她听到葛静棠提起那个被自己视作妄想的名字，手心还是不可避免地开始出汗。
“你跟裴子黎认识吗？”
“嗯。”
“怎么样？”葛静棠冲葛嘉涵扬扬眉毛，向他炫耀自己猜对了。“张姨都在裴子黎家工作那么多年了，他们两个怎么可能不认识，肯定很早就认识了。”
“那你们认识多久了？”葛嘉涵顺着葛静棠的话问道。
“挺久的了。”董子婷在心里默算着和裴子黎认识的时间，不长不短正好六年。
“那家伙从小就这样吗？”葛嘉涵指着自己的脸示意，“老是一张扑克脸，跟别人欠他钱似的。”
“他……子黎学长是不怎么爱笑。”
董子婷说得没什么底气，因为这六年里她和裴子黎真正面对面的次数用一双手就能数得过来，其他时间里她只能在学校里和他偶遇，然后不远不近地偷偷看他。
手中的手机忽然震了一下，看到是母亲发来的短信，原本还在因即将见到裴子黎而悸动的心便倏地裂开一道口子，然后静止不动了。
短信会来的原因其实在她的意料之中，但真的收到还是觉得难受。母亲给她留了情面，没有点破她旖旎的少女心思，只是告诉她如果现在不一门心思好好学习，不为自己考出一个更上一层楼的未来，想再多都只是发梦。
她当然知道那只是梦，是连说出口的份量都没有的痴心妄想。因为主人公是她，所以故事开始和结束的方式，都只能是沉默的暗恋。
想到这，董子婷的目光便落在了坐在前面的葛静棠身上。
如果主人公是像她一样，花般美丽和娇嫩的公主，故事会如何开始，又会如何结束。
在自卑又伤心的十六岁的女孩看来，世界上的所有花园中，使人惊叹和迷恋的永远是那些生来就会绽放的花。没有人会为一株与绽放无关的小草驻足，即便它们也一样度过了春夏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