剔银灯二十二
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无声地从莫念衣襟探出来,歪歪脑袋。
莫念一指头把它摁回去,“乖乖躲着。”
小胖鸟非要跟着她出门,早知这趟如此危险,任它如何撒娇,也不该带着它的,莫念有些懊恼。
“这箭雨看似四面八方齐发,但似乎是有规律可循的。”谢拂衣闭着双眼,在脑海中复原方才那些竹箭落下的方位,但刚刚一片混乱,饶是他记忆绝佳,也只能回忆出部分方位。
莫念看他一眼,握紧手中长剑,“下一轮箭雨,我会全部挡住,你只专心研究破阵之法。”
“好。”谢拂衣便真闭上眼睛,下一轮箭雨很快再度袭来,只听得簌簌风想,箭雨擦着他的发梢脸侧而过,谢拂衣不闪不避,将安危只托付在莫念手中,专心致志只听着黑暗中竹箭破空之声。
叮的一声,莫念击落直朝着谢拂衣面门而去的一支竹箭,竹箭带起的风已拂动了谢拂衣的睫毛,谢拂衣眼皮未抬,只专心听着竹箭破空之声。
莫念剑光如雪,果如承诺,拦下这一场箭雨,没让它伤到谢拂衣分毫。
“每一轮箭雨,有四千八百支箭。”谢拂衣缓缓睁开眼睛,伸手指着一处,“找到了,便是这里。”
四千八百支竹箭交汇之处,便是阵眼。
新一轮箭雨很快再度袭来,二人不闪不避,谢拂衣高高扬起赤色长刀,莫念亦举剑,直直刺向谢拂衣所指之处,一阵气浪漾开,已近在咫尺的竹箭纷纷停滞在空中,随即跌落在地,真正下了一场竹箭雨。
莫念再度举剑,感受到体内灵力充盈,一剑斩开一面竹塔壁,竹塔亦不再生长修复,谢拂衣的火龙盘旋而上,转瞬将竹塔吞噬殆尽。
二人刚踏出竹塔之外,忽然一声巨响,二人急向后退去,爆炸的热浪已烧至眼前。
竹塔外被埋入了不知多少颗雷火珠,一颗接一颗引爆,这一小片区域,顿时被炸成一片火海。
谢拂衣伸手一挥,一道厚厚土墙挡在二人身前,直到接连不断的爆炸声消失,土墙化作尘土飘散。
二人形容都有几分狼狈,莫念一挥手中长剑,“再这样下去,我们会灵力耗尽而死。”
方诸阁弟子不擅近战,而擅于奇淫技巧、机关术法,卫雪园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若再这样被他的机关缠住,他们只会耗尽灵力,力竭而亡。
还未待二人喘息片刻,莫念忽然手腕一痛,一道蛛丝般纤细柔软的赤色细丝,不知何时已经攀爬上她的手腕,莫念迅速扬剑一挥,将这道细丝斩落,但是低头望去,数十道细丝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攀爬至他们脚下。
莫念心头一紧,以剑尖支地,腾空而起,向后翻去,赤色细丝如蛇一般灵巧迅捷,已缠住她的脚腕,莫念挥剑斩落。
谢拂衣则更加危急,没有灵力的燕鸣刀斩不断“凋朱颜”的细丝,只能尽力闪躲抵挡,不过多时,身上已被好几道赤色细丝缠住。
莫念亦觉察到自己的动作越来越迟缓下来,再这样下去绝不是办法。
“万雨千丝!”莫念挥剑,使出一招万雨千丝,剑光如无边细雨,将围住二人的赤色细丝尽数斩落。
莫念动作不停,汇聚全部灵力,横秋剑剑尖亮起一点银白光芒,如黑夜中的一点雪光,向着卫雪园疾刺而去。
“雪落。”
这一点剑意极盛,卫雪园似乎也感受到了威胁,数百道赤色细丝骤然迸发,朝着莫念袭来,还未近前,就被横秋剑的剑芒斩断,但有几缕还是缠上了莫念的手腕,莫念不闪不避,直刺而去。
然而这一点剑意至卫雪园身前寸余位置时,却骤然熄灭,莫念只觉得后心口一痛,似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一阵酸麻自后心口处蔓延开来,手腕也失去力气,横秋剑叮的一声,无力跌落在地。
莫念难以置信地回过头,一只毛茸茸的可爱小鸟扑腾着翅膀,乌溜溜的葡萄眼低垂,不敢同她的目光对视。
莫念无力跌坐下去,整个人瞬间被无数赤色细丝缠绕,悬空吊起,朱红的裙裾垂落下来,似被蛛网捕获的红色蝴蝶。
阿念。
谢拂衣手中聚起金色锋刃,略一犹豫,金色锋刃消散于空气中,伸手扬起一道流沙,将叛徒小鸟击落。
他身上亦缠绕着数根红色细丝,感受到自己的力量迅速流失,谢拂衣咬牙,握紧了手中的五行葫芦。
他使五行葫芦,是借用五行葫芦凝聚五行之力为己用,但他筋脉尽碎,体内无法储存灵力,只能将五行之力化为外用,但是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样的方式显然无法抵挡卫雪园的法器“凋朱颜”。
谢拂衣咬牙,手背青筋暴起,五行葫芦骤然亮起青色的光芒,五行之气自葫芦源源不断灌入谢拂衣体内,破碎的经脉骤然灌入如此强大的灵气,经脉寸断的痛苦仿佛又重现,每一寸经脉都如刀劈火烧,痛不欲生,谢拂衣嘴角很快溢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轻轻的咔一声脆响,谢拂衣脸上的黑色面具承受不住这样的灵气,碎裂开来,跌落在地。
月光照在谢拂衣面上,清晰照出他半边脸上狰狞伤疤。
他半张脸极其俊美,眉飞入鬓,眼如星辰,日日被面具掩盖着的那半张脸,却是伤疤纵横交错,十分可怖,同他那完好的半张脸对比,更如修罗恶鬼。
卫雪园手中捏决,无数赤色游丝便要自莫念心口钻入。
只听得一点水声响起,一尾金红色小鱼自卫雪园袖中掉落,落地化为瘦骨嶙峋的小女孩,跑向莫念身前,细瘦的小手试图替莫念将缠绕在心口处的赤红色游丝扯下来。
但这游丝并非实体,她根本碰触不到,反叫这游丝缠住,吸走她的妖力,脸色越来越苍白,半张脸上已经覆盖上金红色的鳞片。
莫念亦是气若游丝,唇色雪白,“小金鱼,走。”
这瘦小的身躯却不肯离开,满脸焦急地去扯那些红色游丝。
那红色游丝迅速长成藤蔓状,将她也悬空吊起来。
更多的红色游丝重新汇聚在莫念心口处,莫念的头颅无力垂落。
“燕鸣!”谢拂衣高高举起燕鸣刀,燕鸣刀铮铮作响,仿佛在应和主人的召唤,谢拂衣强忍着痛楚,左手因为痛苦而不自觉地微微轻颤,握着燕鸣刀的右手却稳如磐石,燕鸣刀的刀锋缠绕着五行灵气,势不可挡,朝着卫雪园劈砍而下。
卫雪园操控着“凋朱颜”悬浮在空中,数百道赤色细丝缠绕而来,却在谢拂衣这拼尽全力斩出的一刀下寸寸碎裂,破碎成赤色的流光,如细雪般慢慢坠落飘散。
“凋朱颜”自上而下,裂出一道细细的纹路,光芒暗淡跌落下去,卫雪园伸手接住已经黯淡的银色小球,身形一滞,呕出一口赤红鲜血来。
而谢拂衣的刀势仍然不减,继续向着卫雪园压下,卫雪园的本命法器“凋朱颜”已碎,他亦受严重反噬,肺腑都受了重伤,望着近在咫尺的刀锋,卫雪园闭上眼睛,不再闪避。
噗的一声,刀锋没入身体的声音,却没有感受到痛楚,卫雪园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如冷玉雕成的精致面容。
“浮白。”
卫雪园神色难辨。
浮白的唇一点血色也没有,看起来更像一座冰冷的玉雕。
她的背后,自肩膀至腰间被刀锋斩出一道长长的伤口,几乎将她半边身子斩断,透过伤口,露出里头冷玉雕成的肌肉骨骼,和一颗红色的,已经布满裂痕的“心脏”。
浮白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珠,她已经无力支撑身体,缓缓跪倒在地。
这就是,死亡的感受吗?
她跪在地上,乌沉沉的一双眼睛仰望着卫雪园,她的主人。
卫雪园面色苍白,整个人冷冷如高山上之冰雪,“我没有向你下令。”
浮白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他。
“我原本就打算,用你这具身躯,来安放群玉的灵魂。”卫雪园垂眸望着她,神色莫辨。
浮白仍旧那样安静地注视着他,仿佛什么都不懂,又仿佛什么都知晓。
天边,有鸟儿高飞过天际。
浮白的目光跟随着它。
鸟儿有双翅,可以在天空中自在地飞翔,鸟儿有美丽的歌喉,可以自由自在地歌唱。
若是有来世,她也想要做一只鸟儿。
听闻人有灵魂,可以转世轮回,可是她没有灵魂,也能有来世吗?
浮白的目光缓慢地转回来,黑沉沉的眼凝望着她的主人。她睁开眼睛以来,看见的第一个人,她的主人。
主人,听闻人死以后,可享四时祭祀。
往后清明寒食,可不可以,也为我点一支香?
主人,以后不能再陪着你了,不过没关系,主人可以再雕刻一具新的玉人陪伴。
她有许多的话想要和主人说,但是她只是一具玉人偶,她不会说话,无法开口,只能沉默地,轻轻伏在卫雪园的膝头。
一如过往几千个日日夜夜,她陪伴在卫雪园身边,伏在他膝上,听他静静地吹奏陶埙,看他手指翻飞,雕刻出小鸟、白鹤,雕刻出许多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
她是卫雪园一刀一笔,亲手雕刻而成,是卫雪园最得意,也是最痛苦的作品。
这七年来,卫雪园将自己关在竹声院中,只有他们二人相伴。
卫雪园不常同她讲话,更多的时候,她都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她知道,她的主人一直很寂寞。
浮白“心脏”上的裂痕也越来越深,终于化为碎片,彻底消散。
浮白面上露出一个极淡的微笑,没有半分僵硬,就如同一个真正的、彻底的人类一般。
卫雪园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却终究无言。
自发梢开始,她一点一点褪去颜色,头发、眼珠、唇角,到指尖,彻底作为一尊精美的,一动不动的玉像。
“真傻。”
卫雪园久久不动,眼睫上都染上了一层寒霜,半晌,只轻轻吐出这么一句。
卫雪园伸手,似乎想要轻轻抚摸一下她已经冰冷的长发,却呕出一大口赤红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