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怨四
“你来了。”
黑夜中,无仪的声音仿佛自遥远的地底传来,又仿佛就响在耳边,充满了蛊惑。
后山中,镇石上绘制着血色的符文,乃是千年前抱剑山的先师以血书就,符文流转,历经千年也不曾褪色,将狐妖无仪死死镇于山底。
慕流云站在镇石旁边,脸隐于阴影之中,看不清神情。
“你想知道吗?”无仪娇媚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你的爹娘究竟是怎么死的?”
“我的力量如今都被封印。”无仪的声音缥缈。
一千年,一千年啊,她镇于地底,不见日光。
这封印的确精妙无双,但是经过一千年的风霜,终于出现了细微的裂痕,她才终于可以放出一缕妖力,蛊惑这莫雁行的首徒慕流云。
“替我抹去一笔符文。”无仪脸上的伤痕凝成冰霜,巨大的白色狐尾虚影在身后摇曳,“只需一笔,我便可以恢复一点力量,叫你恢复从前记忆。”
慕流云未动。
无仪不急不缓,目光仿佛透过厚厚的地底落在慕流云脸上,“你不想知道吗?”
“你究竟是谁?”
“你的父母是什么模样?他们因何而死?”
“只需要轻轻抹去一笔符文,恢复一点微不足道的妖力也无法助我逃出这重重封印,此处的一切都不会改变,没有人会发现。”
“而你,可以知晓过去一切,以后,你是继续做你的乖徒弟也好,还是选择叛出抱剑山,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那你呢?”慕流云抬起眼眸,眼中带着冷意,“你能从中得到什么?难道是你突然善心大发?”
无仪咯咯笑起来,“抱剑山是我的仇敌,看见你们痛苦、挣扎、仇恨、厮杀,我就快乐愉悦,还需要什么其他的理由吗?”
慕流云不语,终于缓缓抬起手,无仪的目光中忍不住露出一点迫切。
慕流云额间的金莲金光流转,一股澎湃柔和的灵力涌向镇石,化入血色符文之中。
无仪摈住了呼吸。
下一瞬,娇媚的脸上却布满怒容,冰霜似的妖纹爬满半张脸,“慕流云!”
那股灵力根本没有将符咒抹除,反而正在修补那道细微的裂痕!
无仪脸上露出狐狸的兽态,“慕流云!你身上流着妖族血脉,你真以为你是人吗?你真以为莫雁行是当真对你好吗!”
“你以为,你的父母是怎么死的!”
慕流云面如寒霜,额上莲花印金光更甚,随着这金光流转,无仪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耳畔。
封印修补,无仪的妖力皆被锁在了地底深处,再不能逃逸半分。
慕流云目光冷凝,她怎么可能修改封印,放出狐妖?便是有万一的风险,她也不可能去做,她可是抱剑山的大师姐。
但是那狐妖最后所说的话,妖族血脉?
她真的身负妖族血脉吗?她究竟是谁?她的父母是谁,又是因何而死?还有她梦中的那一场大火,究竟是怎么回事?
慕流云的心中,有太多的谜团未解。
“流云。”
慕流云猛然转身,莫雁行不知何时来了,站在不远处,静静望着她。月光洒落在莫雁行身上,似为他披了一层细雪。
“师父。”
“我感应到此处封印有所波动,所以前来看看。”莫雁行无声地叹了口气,“流云,你做得很好。”
“师父,我有一事不明。”慕流云眼眸微颤,终于深深一拜,“还请师父为流云解惑。”
莫雁行定定看她半晌,“罢了,你随我来吧。”
二十多年前前的旧事,他始终藏在心里,那是他一生最痛最悔之事,他从不曾对任何人提起,但是,有些事情终究是瞒不住了。
慕流云默默跟随在莫雁行身后,于月色下穿过林子,来到山后师娘贺秋君的坟前。
“我和你爹慕重霜相识,已经是二十多多年前的旧事了。”
莫雁行的目光落在遥远的月色之上。
“莫雁行!”师父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又带着师弟师妹偷偷喝酒!”
“今日多练一个时辰的剑。”师父瞪着他道。
那时候的莫雁行,也不过十八岁,一身鲜衣,意气风发。
小师弟师妹们乖巧低头认错,年轻的莫雁行却笑得灿烂,“师父,再练两个时辰也成。”
“师父。”莫雁行成日受罚,根本不以为意,反而缠着师父追问道,“师父,我什么时候能下山历练?”
“一天天沉不下心来,就想着下山历练。”师父吹胡子瞪眼,追着他踹两脚。
踹完他,终究还是拔剑出鞘,“来吧。”
莫雁行是他最不省心,却也是最得意的弟子,剑术有千年前祖师之风。
莫雁行亦收敛了笑意,拔剑出鞘,认真以待。
年轻的弟子和已中年的师父交锋,锐利无双的剑意和沉稳绵延的剑锋碰撞,如一场雪落。
师父收了剑,终于露出一点笑意,“去吧。”
雏凤清于老凤声,他的弟子也长大了。
“雁行。”师父郑重将一柄长剑递给莫雁行,“师父今日便将寒霜剑交给你,下山之后,斩妖除魔,锄强扶弱,秉承祖师之志。”
寒霜剑是千年前祖师的佩剑,剑如寒霜,锋利无匹,师父将此剑交给他,足可见对他的重视与期盼。
莫雁行双手捧着长剑,对着师父深深一拜。
“那时候,我初下山历练,受困于一座雪山。”莫雁行的声音中仿佛也藏着风雪。
目之所及,雪,还是雪。
白雪皑皑,除了一片雪白,看不见一点其他颜色,盯着雪地久了,眼睛也开始隐隐刺痛,模模糊糊看见浮金掠影。
十八岁的莫雁行,年少气盛,偏偏第一回下山历练,就困在这么一座不知名的雪山。
莫雁行已经在雪山中困了两三日,偏生这雪山中除了雪,什么也没有,连雀儿也不见两只,莫雁行咬着牙继续向前走,腹内空空,手脚发软。
在这雪的白色与阳光的金色交织的世界中,莫雁行忽而看见了一抹不一样的,绿色。
一小团,伏在雪地中。
什么东西?
莫雁行加快脚步,深一脚浅一脚赶上前去。
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真是一抹绿色,一只绿色的,乌龟?
这乌龟不过巴掌大小,通体干净晶莹,还挺漂亮的。
这雪山之中,怎么会有乌龟?
腹中强烈的饥饿感传来,莫雁行顾不得考虑这些了,拔出他的寒霜剑,斩向这一动不动的乌龟。虽然这么小一只,没什么肉,聊胜于无吧。
铿,一声剑鸣。
莫雁行回剑向前,却是一愣。
绿色的龟壳纹丝不动,莫雁行凑上前去细细端详,这乌龟竟然毫发无损。
莫雁行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只乌龟,他练了十几年的剑,连山峰岩石都能斩断,虽然说现在饿了两天,手脚发软,但他的寒霜剑居然斩不开一只乌龟?
莫雁行对自己的剑术产生了一瞬怀疑。
莫雁行直起腰来,重新抽出寒光凛凛的宝剑,运足灵力,再次向这乌龟斩去。
只听一声剑鸣后,轻微的咔一声,龟壳表面缓缓裂开一道细缝。
乌龟似乎轻轻颤抖了一下。
莫雁行深吸一口气,不信这个邪了,再度扬起剑,闭上眼睛,剑意凛冽,卷起阵阵风雪。
“等等。”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响起。
莫雁行一愣,将将一拧手腕,剑锋落在旁边的雪地上,白雪落了满头满身。
巴掌大的龟壳上泛出一阵碧绿光芒,化为一个年轻男人,“我玄龟一族已经躲入深山,与世隔绝,你们人类还要苦苦相逼!”
玄龟一族?
莫雁行一愣。
他倒的确听说过玄龟一族的传闻,传说中玄龟一族的妖丹集天地之灵气,能治世间不治之症,几能起死回生,故而玄龟一族遭到猎杀,几乎已经灭族。
想不到在此处竟然能见到玄龟一族。
莫雁行收起剑,表情露出一丝沉痛,这乌龟已经能化形了,不能用来充饥了!
莫雁行转身,沉重地走入风雪之中。
但是停在原地的年轻男人愣了愣,“你就这么走了?”
此人虽年轻,但剑术精绝,分明有杀他之力,他的玄龟壳已有了裂缝,再承受不住第二剑。
莫雁行顿住回首,犹豫道,“对不住,弄坏了你的壳,但是我也不会修补。”
玄龟一顿,与莫雁行大眼瞪小眼。
“实在对不住了。”莫雁行一拱手,“我先走了,还得找出去的路呢。”
说完,转身加快脚步走入漫漫风雪之中。
走远些,莫雁行暗暗松了口气,除了这柄寒霜剑,他身无长物,实在没东西可赔。
玄龟在原地愣了片刻,看此怪人走远,确认此人真无杀他之意。半晌,重新华为巴掌大小的玄龟,卧于风雪之中。
日暮降临,风雪愈加猛烈。
有些熟悉的脚步声再度响起,深一脚浅一脚陷在风雪之中。
玄龟一惊,睁开眼睛,警惕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人类果然是最贪婪的,还是贼心不死,想要来取他的内丹吗?
莫雁行脸上难得带了几分不好意思,“对不住,我找不到出去的路。你知道怎么出这雪山吗?”
玄龟睁着一双黑黝黝的眼,里头流露出几分惊讶、茫然和难以置信。
莹莹的绿色光芒流转,玄龟重新化为年轻男人的模样,“走吧,我带你出去。”
在玄龟的指引下,莫雁行终于走出了这座雪山。
他也得知了这只玄龟的名字,慕重霜。
“那之后,我和你父亲成了好友。”莫雁行沉声道。
在那之后,有时他也带两壶好酒,去雪山看望他的朋友。
“你已经在这雪山待了一百年?”莫雁行惊道,杯中酒随着他的动作泼出来半杯,莫雁行赶紧稳住酒杯,心疼地饮尽剩下半杯。
慕重霜不解他的震惊,慢吞吞平静地点点头。
“一百年。”莫雁行咂舌,这山中莫说人和妖,就连飞禽走兽也难得一见,一百年在这山中,“不寂寞吗?”
慕重霜想了想,“我习惯了。”
一开始应当是寂寞的,但是山中岁月漫长,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睡觉休息,混混沌沌几乎已经忘却了寂寞的滋味,分不清时光流逝。
直到遇到这么一位热闹的朋友,酒饮完后,朋友离去,望着这仿佛没有尽头的茫茫雪山,反更觉冷清了。
“那你没想过和你的同族联络联络吗?”莫雁行醉眼微醺,“你们玄龟一族,没有玄龟姑娘吗?”
“我们一族被围捕屠戮。”慕重霜语气平静,却不免带出一些悲痛,“我也不知这世间还有没有其他的同族了。”
这世间人的贪欲永远是无穷无尽的。
莫雁行也不免叹息,斟满一杯酒,递给慕重霜,“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