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那两个死士被绑着，送到奴隶市场买给了人贩子。一开始是没有人贩子愿意买的，因为祈月提的要求太奇怪：即不许将人真的卖掉，也不能给他们松绑，还要每天送饭送菜不能让他们死了。
祈月也没在意，从口袋里拿出一小锭金子，不到一两。半刻钟的功夫，这场“卖人”的交易顺利完成了。
“为了引出幕后黑手，其实把他们放在身边更好监视吧。”程元纬问，他把祈月当军师，一路上很听从她的指挥调派，尤其是在祈月点出那两个死士的真实身份后。
唯一的缺点，就是虽然听话办事，但是问题太多，嘴就没闲着过。
“你以后不当皇子了，可以去说评书。”祈月说了一句，“既然能让人贩子被黑吃黑，何必要让自己被一路追杀？木生镇好歹也有一部分是代国属地，就算治标不治本，死几个人贩子也不是坏事。”
她说着，看着四周。这里有不少摊子，几乎每个摊子前站着一两个卖力吆喝着的汉子，有的摊子上摆着的是草鞋、斗笠，有的是猪肉、稻谷，还有的摊子里什么都没放，而是拴着十几个瘦骨嶙峋的人。
在这里，人被明码标价，甚至比隔壁摊子上的猪肉都要便宜。
祈月叹了口气，低下头，转身打算离开。她想动手，就像在于州城郊那天一样，干脆利落地杀了这些人贩子。可是木生镇和于州城不一样。于州城外的流民聚集在一起没有多久，有于州城内供应的粥水，大部分人能勉强活下来，还没有发生发规模的动乱、杀人、甚至吃人的事情。
许多人就算心生恶念，也都是在观望。被云玉叶杀死的，那个想要把妻女卖作肉羊的男人，是前几个付诸行动的人。这时候杀了他，杀了那个人贩子，足够震慑其余流民。再加上后来云玉叶牵头，开始以雇佣的形式为流民提供一定的工作机会和生存资源，流民们有了盼头，大部分人就不会再生乱。
毕竟，谁不是这乱世里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天灾人祸之下，糊口已是夙愿。
可木生镇不同，被周边三国弃置多年，鱼龙混杂，奴隶贩卖的生意早就已经成了体系，祈月今天杀一个人贩子不仅不会有用，甚至还会让她处于危险之中——这里不是于州城，没有军队听她的指挥。
“走吧。”祈月握紧了拳头，指甲扎得掌心生疼。
程元纬跟在她身后，说：“出身尊贵的皇族里，你是第二个我看到的，会因为奴隶贩卖而感到愤怒的人。”
其他人不是没有同情，怜悯，甚至信誓旦旦有朝一日要将这样的乱象肃清，但是他们依然是居高临下的，一只病猫，一直死了的鸟出现在他们面前，也会得到别无二致的怜悯和惋惜。
“哦？那第一个是谁？”祈月问。
程元纬沉默了一下，看着她：“我大哥。他是我在你之前见到的唯一一个，会为他们愤怒的人。”
临国大皇子，程正欣。
“你会同情他们，是因为你道德感告诉你，你该这么想。但你不会真的对他们投入什么感情，因为他们在你心里只不过是一个模糊的形象，是一个缥缈的表述，你看不见具体的人，所以不在意。如果某一天，你望向他们，看到的是一张你熟悉、在乎的脸。你也会像我一样愤怒的。”祈月说。
少见的，她显露出一点悲伤来，看向远方。
祈月九岁那年被祈宸明射箭误伤，几乎濒死，当时祈月被一箭穿心，却又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在那之后她就恨上了祈宸明，无论对方多么低声下气地讨好她，她一概弃若敝履。
这是世人皆知的版本。
但其实祈月并不是因为那件事情怨恨祈宸明，她的冷漠、厌恶和嘲讽，与其说是在攻击祈宸明，不如说，只是在以此拿捏他。当年的祈月是一个被抛弃在冷宫的公主，唯一一个愿意照顾她的姐姐祈星翎也去了前线，她无依无靠，连自己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都不知道。
祈宸明则大不相同。他是代国皇室唯一的嫡子，唯一的皇子，有尊贵出身，有母族庇佑，他从出生那一刻就被当做代国未来的主人培养，他十五岁时就已经得到了只于一人之下的地位。
他是祈月的机会，活下去的机会。
在祈月倒在血泊里的时候，祈宸明走到她身边，带着获得猎物的喜悦，看着她一点点咽气，然后，又一点点恢复了呼吸。
或许那不过是因为她当时太过虚弱，所以短暂地陷入了假死，又或许那真的就是祈月的第一次重生。总之，不管真相如何，祈宸明认定祈月就是死而复生。
他奉她为神女。
凡人怎么配得到神女的原谅，神女怎么可以对蝼蚁降下垂青？
祈月越践踏他，他便越笃信虔诚。当时的祈月，甚至连决定自己如何去恨的资格都没有，她必须陪着祈宸明去演，必须活成他理想中神女的样子，只有这样，她才能踩着他的肩膀，重新成为代国的公主，而不是被扔在冷宫自生自灭的孤女。
至于如何恨上祈宸明，是因为另一个人。
“诶！你这小丫头干什么呢！你敢抢我的货！”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来，把祈月的思绪带回现实。
不远处，一个看上去十三四岁的女孩被重重地甩开，后背摔到地上，发出好大一声闷响。她用力咳嗽了两声，往地上吐了一口血痰，也不管自己现在多狼狈，对着那大汉身后的方向大喊：“跑！快跑啊！你们现在分开跑。他追不过来的！跑啊——！”
那个方向是一个奴隶摊子，不大的地方里面绑了最少三十个人，每个人都瘦得可怕，眼神浑噩地挤在一起，帮着他们的绳子散落在地上，旁边是一把匕首，看上去是被打掉的。
三十来个人里，只有两个人动了，是一高一矮两个人，他们勉强挣扎着跑出来，正要往外跑的时候，高个子猛地推了一把矮个子，矮个子摔在地上，狠狠挨了大汉一脚，眼看着就要被拖回去。
“玄烛。”祈月淡淡道。
玄烛走上前去，拦在那大汉身前，递过去一锭银子。大汉嗤笑一声，直接把银子收下塞进怀里，又踢了那矮个子一脚：“你们的了。”
这时候他的伙计也把高个子给拖回来了。有经验的人贩子为了不让努力逃跑，会提前饿着他们几天之后再拿出来卖掉。高个子看着矮个子被大汉留在祈月这边不管，立刻反应过来是有人出钱买了矮个子，撕心裂肺地哀嚎起来：“还有我！还有我！二丫！还有哥哥！”他冲着矮个子喊。
矮个子抬起一张被血污和泥土布满的脸，眼神麻木地看过去。
“求求你！好心人，救救我，救救我！”高个子见没有得到回应，转身冲着玄烛磕头，“买我吧！我会认字，我会写信！我上过私塾的！那个，你现在买的那个是个女的！她是个没用的女娃！她只会做农活！她是个赔钱的蠢货！”
祈月低下头，看着矮个少女，声音里带着笑：“你说，我要不要买他？”
少女顿了顿，忽然也笑出声，她倒在地上，止不住地笑着，一直到眼泪把泥和血混成一团，她才慢慢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得不像是一个十几岁的人。
“吃了三个人的量，还是跑两步就被抓到了。”她转过头，看着那个涕泗横流的青年，“哥哥，你真废物啊。”
少女撑着地站起来，用手狠狠抹了一把脸，没有去管身后奴隶堆里传来的中年女人哀嚎着骂她没良心的哭声，看着祈月：“我说了不算。”
“怎么会。”祈月拿出来两锭银子，放在她手上，莹白的指尖碰到脏污干裂的掌心。“这个钱，你可以去把他们买下来。一个是你哥哥，另一个在哭的……应该是你母亲？”
祈月笑得温柔。
“或者你可以拿这笔钱，去酒楼里好好洗个澡，吃一顿，然后给自己买一身新衣服，舒舒服服睡一觉。”
少女用力地握住这两锭银子，转过身看被挤在人堆里，瘦小的中年女人，她问：“娘，要我买你吗？”
中年女人的声音停下了，可是很快就又开始哀嚎，哀嚎自己命苦，哀嚎女儿没良心，骂了一串子话，连女儿农忙不给她纳鞋底的事都翻出来了，就是没想起来刚刚才抛下她自己逃命的儿子。
少女听了良久，叹了口气，将银子递回给祈月：
“我用不上银子了，我想跟着你。”
祈月挑了下眉。这个孩子也许大字不识，但绝不蠢笨。三两句话的功夫，她就看出来这三人当中，到底谁是掌权者。
“你知道我是谁，是做什么的吗？一锭银子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买了你只是好玩而已，你不用觉得我对你有什么恩情。”
少女又摇头，她的声音粗哑而坚定：“我是个笨人，不认字不认路，亲人都死绝了，什么都没有了。跟在你身边，至少不会再被抓去卖掉。”
“而且，长这么大，你是唯一一个问过我想法的人。”
少女看着祈月，她的声音依然粗哑，眼神却不再麻木。
“我想当你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