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拂晓,金銮殿。
方淮身着紫袍,手持笏板,昂首站在井然有序的官员队伍中。
他前面是告了大半个月假的文仲康。在经历了宫宴那一遭后,他老人家没了以往昂扬的精气神,原本接照尺寸做的官袍此刻空荡荡地挂在瘦削的身躯上,一头长发几乎全白,脸颊皱纹从生,松松垮垮的仿佛下一瞬就要掉到刻着金龙腾云的地砖上。然,即使周身散发着力不从心的萎靡,他眼里却有斗志在熊熊燃烧。
文仲康尽量将微微佝偻的背脊挺直,两眼直视着龙椅上的九五至尊。
历帝谢致行还是一贯的气势凌人,待众臣禀完诸事,他挥挥手道:“若无其他是,退朝吧,户部尚书方……”
“陛下!老臣有事启凑!”一道苍老吵哑却铿锵有力的声音打断了谢致行。
谢致行复又坐下来,朝站在大殿上方的文仲康道:“文卿,郑已准你旬假到年后,为何不在府中好好将养?”
文仲康朝谢致行深深一拜:“陛下爱重老臣,老臣感激不尽。只是最近坊间流言四起,牵扯到老臣的家事,老臣不得不斗胆向陛下谏言!”
谢致行一挑浓眉:“既是家事,那便请文卿前往勤政殿再议罢!”
“此事虽为老臣家事,但于百姓却是国事。”文仲康道:“陛下乃明君,老臣便直言不讳了。”
“你说!”
文仲康郎声道:“先帝曾言,王者之道,当如明镜,公而忘私,视民如子。玄甲军庆功宴上,太子羞辱我妻,此事在座的各位有目共睹,缘何又成了被妖女所惑才铸成此错?大丈夫理应敢做敢当,陛下罚太子幽禁东宫实乃思过,而非让他千方百计为已脱罪,宫宴当日,那赵小娘子不过第一次进宫,众目睽睽之下,如何能迷惑得了太子?”
“文卿,你这是要为那女子说情吗?”谢致行隐含怒气的声音从高台的宝座上传入众臣耳中,有人不禁为文仲康捏了一把汗。
太子谢嘉是品行不端,但皇帝骂也骂了罚也罚了,还几次三番打发内侍总管黄广松亲去文府探病,每次黄广松去时身后都跟着一车子的赏赐。试问大历哪个臣子有此殊荣?他非但没有见好就收,反而无视帝王的威严得寸进尺。三朝老臣又如何,当年容家与尹家不都是大历一等一的勋贵之家,还不是因口无遮拦或灭族或被乏。
仕族公卿在平头百姓眼里是高不可攀的崇山峻岭,可在帝王绝对的权威面前,不过一方小土丘罢了,他随随便便挥挥手,一阵袖风都能将其掀翻,他文仲康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文仲康面不改色,“老臣与那女郎素不相识,实在没理由为其说情。”
谢致行一哼,冷笑道:“你与她是素不相识,可却与她背后的方府交好,莫不是他们求你出面?”
方淮闻言,冷汗嗖的从乌纱帽下冒出来,他连忙出列上前跪道:“陛下明鉴,臣与文大人除了公事以外,并无私交!”
文仲康撇了眼方淮,郎声又道:“陛下,恕老臣直言,我朝自建国以来,储君之位一直本着立嫡立长,立长立贤的原则册立,太子虽为长子,却不是正统的嫡子,且其入主东宫九年以来,一直怠惰因循,更兼挥霍无度,若陛下日后将大历交到他手中,只怕会国无宁日。臣斗胆,恳请陛下废除皇长子谢嘉太子之位!”
文仲康随着最后那句话的掷落双膝磕在了金銮殿之中,久久未动。
谢致行依旧坐在那儿,冷眸微眯。
他不会废了谢嘉,至少不能因他与文仲康之间的龌龊废了谢嘉,这不等于向全天下召告当今太子与臣子之妇苟且吗?皇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但是身为男人,他却也十分理解文仲康心里的憋闷与不甘。若是换作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是太子染指了自己家中那位千娇百媚的夫人,这口气咽又咽不下,出又出不得,简直是要生生呕死。
“文卿要废了太子?是想让改立哪位皇子呀?”谢致行道。
文仲康乃跪伏于地,“陛下膝下成年皇子众多,且不乏出众者,待细细察之,假以时日,再册封便可。”
“你这是在教郑怎么为君为父?是不是郑这皇位你也想上来坐坐!”谢致行忽然站起来,指着文仲康厉声道。
文仲康连道不敢,说着便缓缓站起来。他脱下头顶的乌纱帽,连同手中的笏板一起丢到地上,浑浊的双眸里尽是果决,“老臣此心,日月可鉴,陛下若不信,臣可以死明志!”
说时迟那时快,文仲康箭镞一般往龙椅旁的回旋盘龙巨柱撞去。
众臣惊呆了,仿佛冻住了般忘了动作与言语。眼看着那颗白发苍苍的头颅就要血/溅当场,一道颀长的身影窜了出来,迅速敏捷如猎豹,在文仲康的额头离石柱只有半掌之遥时,抓住了他腰间的鞶带用力后往拽。因为惯性,两人双双仰身往后倒去,“叮”一声,一只玉佩随着两人的动作掉在地板上。
文仲康摔个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呼呼直喘气,半天才回过神来,爬起来指着陆秦弓就骂:“你小子拉我作甚?让老夫我撞死了罢!省得将来亲眼见着大历民不聊生,国不将国,心碎而死!”
陆秦弓冷冷地看着他,见黄广松带着两个内侍过来拉住文仲康,才一言不发站起来,将头顶的乌纱帽扶正,去找自己掉落的玉佩。
“慢着!”谢致行忽然大喝一声,声音竟是微微颤抖的:“将那玉佩给郑看看!”
黄广松立即松开文仲康,先陆秦弓一步拾起玉佩躬身呈给谢致行。
这是一枚很普通的雕花玉佩,上面的梅花有一片花瓣还刻坏了,像人的门牙被磕掉一半。
谢致行伸手抚上玉佩空荡荡的漏口,一向刚毅的眼眸闪着奇异的光芒,似是狂喜,又似悲痛。他的面色渐渐转红,继而抬眸细细打量起陆秦弓,忽而大笑起来。
陆秦弓就这么任由谢致行盯着,待他笑声渐止,陆秦弓才毕恭毕敬道:“陛下可将玉佩还给微臣了吗?”
谢致行深深注视着陆秦弓,“你从哪得到这玉佩的?它对你很重要吗?”
陆秦弓对上谢致行充满压迫感的目光,自动忽略他前面的问题,一字一句道:“是,它对微臣很重要!”
谢致行缓缓走下来,走到陆秦弓身前,两人身高体型相差无几,只是陆秦弓稍微要高些也瘦削些。一个穿着玄色广袖五爪龙袍,威严无比;另一个则是绣狮纹的紫袍,贵气十足。细看之下,两人的气势竟难分伯仲。
“好!很好!”谢致行笑了,他将玉佩亲手还给陆秦弓,转头对底下一直沉默不语的陆郁亭道:“英国公随郑去勤政殿,其他人回罢!”
众臣面面相觑。先是文仲康死谏,接着陛下举止怪异,难道真如巫祝所言,那赵小娘子是个灾星?
陆秦弓若无其事的将玉佩放回胸囗贴身收着,陆郁亭与他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跟在谢致行身后。
只听黄广松一声退朝,众臣开始交头接耳。文仲康双眼发直,久久回不了神,谁能想到皇帝一句交待也没有就走了,亏他方才还在那要死要活的,原是一出独角戏。
众臣见文仲康面色灰败,忙上前安慰他,直道他高风亮节,心怀天下。又有内侍拾了笏板与乌纱帽毕恭毕敬地还给他,文仲康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大袖一甩,走了。
百官也没做过多停留,毕竟年底嘛,都很忙碌。
方淮衣袖里还揣着清焰昨日里写的生辰八字,这会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犹犹豫豫的不知如何是好。
“陛下已让回了,方大人还不走吗?”陆秦弓经过他身旁停下,含笑问道。
“……走!将军与官一道?”方淮道。
陆秦弓一笑,两人信步往宫门走去。
陆秦弓望着皇城之外积玉堆琼的雪山,颇为感慨道:“上京的雪它即使下一整夜,也像个温良无害的少女,哪像边关,那雪夹杂着杯口大小的冰雹子,简直跟武将的铁拳没两样。”
方淮附和:“将军这一路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定是十分不易吧!”
陆秦弓轻笑:“的确不易。如果邓老将军手中有北凉的边关防布图,战事定能提前六七年结束,介时,恐怕我还是那个声色犬马的陆三郎呢。”
方淮脚步一顿,下意识胭了咽口水,继而笑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将军注定该成就一番大业。”
陆秦弓却道:“比起这个,我更希望玄甲军的兵将们能少受几年边关的苦寒。”
方淮脸上的笑滞住了,良久说不出话。
陆秦弓假装没看见他凝重的脸色,二人又说起方才金銮殿内大臣们所议论的政务,没多久没走到了太和门外。方淮说要回府一趟,便上了自家的马车,陆秦弓便朝他拱拱手。
待马车驶出十丈开外,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卫聪才走上前低声道:“将军,确定了防布图是在方淮手上吗?”
陆秦弓注视着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的马车,“虽然不确定他是否还留着那东西,但有一点能确定,他是经手过防布图的。”
卫聪道:“北凉已写了降书,现在要那东西也没用了吧?”
“有没有用,那就要看怎么用了。”
卫聪顿又顿,又道:“那赵姑娘那边应该没事了吧?”
陆秦弓勾勾嘴,慢条斯理道:“皇帝老儿已见过我的玉佩,想必心中疑窦丛生。只要他起了疑心,谢嘉便无足轻重了。且那巫祝如今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父亲不会再留他了,最多三日,上京城从此无人敢信巫教。”
“那可太好了!”卫聪笑道:“赵姑娘想必吓坏了吧!听说她今日要去明川医馆复诊,将军,我们快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罢!”
陆秦弓斜瞥了卫聪一眼,“你很闲?”
卫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