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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记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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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朝昏迷的时间并不长。

醒来的时候,和室里的血还没干涸,但属于神明的残躯已经消散,只有满地的血色和锁链提醒着她此前发生的一切。

她努力爬起来,血淋淋的五指掩唇咳了几声,咳出了一手腥臊的血。

但是,她没有在意,而是竭力站起来,让还尚且麻痹的身体尽快恢复力气,然后拖着虚浮的脚步走出了城池。

窗外,幽绿的萤火落在云台。

被风卷上来的银杏叶隐约泛着枯燥的黄。

夏天快要结束了。

漫长的白昼越来越短。

孜孜不倦的蝉鸣渐渐沉寂。

黄昏的时候,热浪随涌动的海水退去,吹过平野的风并不热烈,在烧化的河岸边缘,短暂的夜月升起,盘根错节的老树拥簇着草丛里升起的萤火,一种柔弱但充满生命力的跳动在山间流淌的河面上掀起细微的涟漪。

明日朝走进城池附近的山林里,清冷的月辉中,她的身影白衣绯袴,其脚下有鲜红的血迹沿着灰白的石阶蜿蜒向上,最终,消失在了山间尽头的一间神庙里。

她在那里的贡台底下找到了逃跑的须佐之男。

百年前建起的庙宇如今破败不堪,早已不再供奉失去名讳的神明。

多年都不曾有人前来参拜的地方积尘已久,贡奉的香火在人类的遗忘中断绝,来自大自然的足迹重新覆盖这片土地,参道上,人造的神龛被青苔覆盖,爬山虎的藤蔓缠上裂了缝的鸟居。

夏日的夜晚,庙里黑灯瞎火。

周围发黑的古木泛着潮湿的冷意,长满杂草的木门脱落一半,灰瓦砌成的屋顶破了个大洞,幽冷的月光洒下,立在正中的神像劣迹斑斑。

她在那座高大的神像前伫立,矮身,低头,慢慢掀起了贡台上低垂在地的御布,朝里边的影子轻声说:“你在这里呀,终于找到你了。”

疲惫的、无奈的声音。

音量很轻,像怕惊扰什么似的。

“须佐之男……”

她说:“我找了你好久。”

被她注视的对象蜷膝躲在那片晦涩的阴影里。

额心上的金纹黯淡,神庙外的月光和星辉倚着身后破旧的门檐,属于神明的影子无声无息。

阴翳笼罩着他残破的身躯,死寂一般的静默在他瘦削的轮廓上起伏,少年在她的动静下又往里面缩了缩,像一片融入了黑夜的枯叶。

在那之中,唯有一双鎏金的眼睛依旧流转着细碎而富有动态的光。

“……得亏你是神,普通人类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怕是已经粉身碎骨了。”

她这么说,鼻尖却始终萦绕着来自他身上的血腥味。

浓郁的血腥气经久不散,借着头顶上的月光,明日朝看到贡台底下的木板被血色染成暗沉的一块,少年的身上几乎被可怖的血色覆盖,原本雪白的衣帛也被尽数染红,那些被他自己砍断的四肢正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再生。

见此,她动摇地晃了晃身子,脸上荡出了一种难过的神色。

她说:“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呢?”

幽静的夜色中,有诡谲的影子在角落里摇曳,庙外传来树海婆娑的动静,她宽大的衣袖和绯红的袴裙被穿堂而过的的晚风吹扬,同漆黑的长发一起胡乱地飘。

须臾间,有光怪陆离的影子在他们之间蹁跹蔓延。

“为什么不惜做到这个程度呢?须佐之男。”

她的声音很柔软,也很悲怜。

“……你难道不会疼的吗?”

这样说的人试探性地伸出手去,想用自己的光芒触及他。

但是,几丝突兀窜起的雷光阻止了她。

浮动的电流绕着他手腕上原本就有的黑金镣铐噼里啪啦地响,他什么都没说,但是那双金色的瞳孔却微微竖起,就像一头受惊的野兽,其颤动的眼眸陷在夏夜交织的阴翳中,虚虚地倒映出她单薄而昳丽的影子。

对此,她的手也不再向前,而是说:“须佐之男,我向你道歉,是我的禁锢让你做出了这样疯狂的举动,但是……”

伴随着这样的话,尘埃飘浮,神像高大的影子向她那副纤细的身骨威严地压下来,割裂的光影游离在她神情破碎的面容上。

这一刻,她不再像一株摇曳的花枝,而是像一棵快要烂掉的草,正在忏悔地接受来自神明的审判。

她说:“……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

回应她的是须佐之男微微晃动的眸光。

他什么也没说,但是明日朝从他脸上捕捉到了一丝动摇。

须佐之男疲倦似地垂下了眼睛。

少年的眼皮就像裂开的树皮,枯燥而分明,那些又长又细密的眼睫排列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厚重又繁复的错乱感。

他答非所问道:“逃不出去……不管往哪里跑都逃不出去……这是到底是哪里?”

“这里是出云。”明日朝再次这样说。

她的回答十分平缓且耐心,带有安抚的意思:“大家也喜欢称之为出云国。”

但是,他只是茫然地翕动嘴角,显然没听说过这个地名。

很快,他又说:“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

额心盘踞的神纹隐隐发亮,骤然抬起的眼睫一簇一簇的,像飞鸟展翅一样,露出底下两颗金亮的眼珠。

“不管往哪跑,最终都会回到城池附近,不管怎么样都回不了高天原……”他说:“而且……”

少年终于再生完整的手心抚上自己的胸口,抓住了柔软的衣襟,神色空白地说:“我感知不到我的神格了,它不在我的身体里了……”

“没有神格我就回不了高天原了……”

那本来是很轻的声音。

在她的印象中,他原有的性格注定了他不喜欢大声地讲话,但是,当他好像真的动怒时,他的声音就骤然变得低沉而深重起来:“……所以,你把我的神格藏到哪里去了?”

明明是那么孱弱的姿态,可是他的目光却那么锐利。

那两颗又大又圆的眼珠子镶在眼角偏向狭长的眼眶中,当其压着瞳孔上挑时,其眉眼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凌厉与乖戾,还有一种近乎淡漠的冷冽。

他用那样的表情,又问了她一遍:“你把我的神格藏到哪里去了?”

但是,明日朝没有回答他,而是神色难过地看着他。

他突然就红了红眶。

晕开的血迹一同染红了他的眼角,但那并没有让他变得更加可怜,反倒使他变得像一头随时会扑上来的野兽,充满了一股不服输的野性和狠劲。

事实上,他也那么做了。

也许是真的生气了,须佐之男从贡台下猛地向她扑来的时候,用了很大的力气。

明日朝被他狠狠地撞倒在神庙的木板上,她跌坐在地,下意识抬起手腕,以格挡他接下来可能对她施以的攻击。

但是,他没有选择挥拳打她,也没有借用一旁散架的木棍子敲她,而是在那一瞬张嘴咬上了她的腕骨。

咔嚓一声响。

手腕传来剧烈的刺痛。

尖锐的啮齿嵌入血肉,血腥味在嘴边漫开,她吃痛地闷哼一声,细细的眉在一瞬间蹙起。

对此,须佐之男突然讷讷地松开了嘴,浅薄的唇线上都是斑驳的血丝。

他在那一刻像是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一样,瘫坐在地。

明明咬的是她,疼的也是她,可是,豆大的泪珠却突然从他的眼眶中落下来。

一滴又一滴,一下又一下。

明日朝抬手去擦时,他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动物,声音轻得吓人:“我会死吗?”

破碎的眼泪一颗又一颗,他空白而绝望地说:“你会摧毁我的神格杀了我吗?”

这么说的少年被幽暗的夜色烘托着脸庞。

夜露沾湿了额发,金色的眼睫变成湿漉漉的一片,那张苍白的脸在她的掌心中仰起,他紧紧地握住了她淌血的手腕,像溺水的人抓救一根浮木似的,微微瞪圆眼,不断地呢喃道:“我答应了他们的,我答应了他们不会放弃自己的生命……我得活下去……那些人类用死换取了我的存活,我得为了他们活下去……”

对此,回应他的是明日朝温柔的笑容:“原来你也会怕死啊……”

“……这是你现在求生的理由吗?”

这么说的人轻轻吻去了他所有的眼泪。

须佐之男似乎一直都不太喜欢她这样亲密的举动,明明以前他才是那个喜欢亲她咬她的家伙,但是现在的他却在属于她的亲吻中挣扎起来,像溺水的人那样,手脚胡乱地摆动,连同仰起的脖颈也拉扯出一种濒死的弧度。

他的喉结鼓动,金色的眼睛像怪物的瞳孔一般竖起,惊惧地看着她。

最终,少年只能用颤颤巍巍的声音这么说:“讨厌你……”

“……没有关系。”明日朝说。

纵使他身上还萦绕有微弱的电流,但是她还是努力地抱住了他。

手脚都被电得开始发麻,大脑慢慢变得空白,明日朝扣住了他的脚踝,将他彻底从贡台底下拖了出来。

就像一场热烈的腐烂,她将这个少年从血色中捞出来,湿淋淋的,抱在怀里,在月光下朝他晃开一个柔软的笑,说:“虽然是很微弱的神力,但你当时在海边的时候就应该用它杀了我的。”

宁静而盛大的夜色下,在他们的面前,高大的神像怒发冲冠,手持雷枪击穿底下的巨蛇,其周身被滚滚的雷云环绕,威严而肃穆。

祂没有神采的眼睛俯瞰人间,注视着她的灵魂,无悲又无喜。

在神话中,所谓的八百万神明大多诞生于人类的信仰。

古时,这片饱受地震与火山灾害的土地就相当信奉自然的神明,悲观与消极刻在他们的灵魂里,民智未开的人类认为万物皆有灵,放置许久的器具物皿也能诞生灵识,小到一个缺了口的碗,大到一座沉默的山。

这类神明的本身和力量来源于人类的信仰,只要还有人信仰,祂们就不会消失。

但是,须佐之男这样诞生于自然的神明显然不太一样。

他无需仰仗人类的信仰就能存在,其力量的强弱本身大概也不需要人类来决定。

孕育他的雷霆与风暴作为这个世界生来就有的一部分是那么纯粹且强大,电闪雷鸣塑造了他能再生的神躯,来自天地的力量赋予了他不死不灭的概念,但是,他却比她想象中脆弱得多。

还是少年模样的神明就算过了百年,也如人类的稚子般懵懂又纤弱,仿佛人间的苦难就足以杀死他。

对这一点有了切实的认知后,明日朝将重新带回来的须佐之男关得更严实了。

这一次,原本只是禁锢手脚的锁链在某种力量的帮助下层层构建筑成了坚不可破的牢狱,少年新生的眼睛得以视物,但是,云台上的窗被她残忍地封掉,原来明亮的和室变得黯淡无光,他好不容易才恢复的光明被她近乎蛮横地剥夺殆尽。

为了杜绝他再有自残逃生的念头,明日朝还如实地告诉了他:“你的神格确实被我藏起来了,须佐之男,若是你再这样做,我确实不敢保证你的神格能不能好好的。”

威胁也好,哄骗也罢,做完这些后,她才像松了口气似的,在独自一人时以掌撑额,支在桌案上小憇。

安静的夏日,蝴蝶扇动翅膀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扑通一声,青蛙跳下池塘里的水,只要一闭上眼,须佐之男的脸就会在黑暗中浮现。

他被困在锁链之中无精打采时耷拉的发丝,他抱膝垂首时青涩而沉默的眉眼,还有那看着她却不知何时变得失望又冷淡的目光。

这一次被她抓回来的少年,比之前来得更加缄默。

眼睛是会说话的窗户,但是当他看着她时,那双本该流光溢彩的金瞳却没有任何神采。

他明明就安静地坐在那,可是却呈现出一种放空的状态,若是远远望去,或许像一尊没有生气的洋娃娃,让她觉得一点都不真切。

冷漠变成了他的面具,无声无息的疏离无形中隔开了他们的距离,不愿再和她说话,不愿再对她笑,连声音都归于冷淡,他突然就变得陌生起来,与她十二岁那年记忆中的少年好像无法重合在一起。

但是,明日朝选择了忽视。

“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

某一刻,她在空荡的和室里自言自语。

这么说时,她眉眼平和,低垂的面容嵌在夏日的阴影中,神情万分地柔软。

她说:“我已经深刻意识到你们神和人类是不一样的了。”

城池外,远山的蜻蜓停在壁龛上的花枝旁。

日光偏倚,拉长了她独自一人的影子。

她的长发垂延,绯红的袴裙铺展一地,窗外,咸湿的海风吹动渐渐泛金的银杏叶,她突然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她说:“须佐之男之所以会选择自断手脚逃跑,是因为他很清楚自己不会死,能够再生。”

“他的义无反顾正缘于你们神的不死不灭,就像他当时在海渊放弃了自己让我选择救人类一样,因为他拥有这样的特性,所以,他也并不能像人类一样感受到有人会因为他受伤而伤心痛苦的那种心情。”

伴随着这样的话,她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当时折返回去救须佐之男的记忆。

那一天,当她重新穿过海渊,走到黑暗的尽头时,她看见的是须佐之男被妖魔抽尸踏骸的画面。

原本已经再生完整的双眼被再次挖出,只留下两颗血淋淋的血洞,艳红的血溅上额心暗淡无光的神纹,凹陷的阴影凿刻着他绽放血色的眉梢,无法凝固的鲜血下,瘦弱的手臂被硬生生撕裂开来,森白的骨头隐隐约约。

开膛破肚已经不足以形容他那个时候的惨状。

选择了让人类活下去而放弃了向她求救的神明,独自在血海涌动的深渊中承受痛苦与折磨,他的一切都被摧残得千疮百孔,失去血色的脸苍白得像被一层厚厚的寒霜覆盖。

她出现的时候,妖鬼们已经砍断了他半截脖颈,正准备彻底砍下他的脑袋。

古时,人们常以呼吸和脉搏的停止来判断死活,若是身体不再活动也与死无异。

但是,有时候,人就算心脏停止跳动,呼吸不再起伏,其实也可能依旧活着。

生物的头颅同样拥有生命。

人的记忆就储存在那,感知疼痛的能力也来源于此。

斩首对即将去死的人来说,并非只是一瞬间就能轻松的事。

在清修的三年,她曾遇到过一只名为「首无」的妖怪。

身首分离的妖怪曾经是人类,死后却提着头在行军经过的路上徘徊。

他说,自己以前是为军队送信的信使,后来因为发生了些事被处以斩首之刑。

当他向明日朝提及生前被砍头的感觉时,他的脸上流露出了一种空白的表情。

他说,被砍断头的那一瞬,痛苦的时间长度会被无限延伸,他当时先是感觉脖颈一阵火辣辣的疼,紧接着,整段整段的喉骨颈椎断裂,一圈皮肉撕扯开来,里边的神经血管抽丝剥离,整个头颅脱离身体……

外界看来几秒钟的画面,却将所有的疼痛都浓缩在了那一瞬间,痛苦会在转瞬达到巅峰,疼痛将化作闪电,像火药一样在大脑内放肆地爆炸开来,在极度的痛苦中,时间会变得漫长又扭曲,而被密密麻麻凌迟的感官会因承受不住疼痛而变得麻木、空白。

无法弑神的妖鬼就是这样折磨须佐之男的。

杀不死的神明被生锈的钝刀凌迟,那些破碎的伤口和肢体无数次地再生,又被无数次撕裂摧毁,永无止境的痛苦在海渊深处不断地上演。

它们用尖锐的魔爪割了他的脖颈、刺穿他的喉咙,灼热的鲜血飞溅三尺,淌进浑浊的污流里,妖魔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杀死他,甚至用幻觉诱引他捏碎自己早已受损的神格自裁。

但是,来自神明的血能驱散瘴气,他最后的一点血流尽,被自身的神血浸染的少年就像一尊褪去了金箔的佛像,用活生生的肉|体化作了血淋淋的火焰,在地狱深处遍体鳞伤地燃烧。

那副凄痛的画面让她险些落下泪来。

当她小心翼翼地捧住须佐之男那颗快要从脖颈上掉下来的头颅,当她颤颤巍巍地扶着他脖颈上那处还差一点就要彻底断裂的切口,当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血淋淋的脖颈重新覆上再生的肌肉,当她摇摇欲坠地看着他的头颅和被砍断的脊骨被再生的血肉连接时,她感觉自己就像在捧着一朵即将坠落枝头的山茶花。

这样的神明,她要如何才能拯救他?

这样的少年,她要怎样才能保护他?

……最终,她只能选择轻轻握住他的手。

——「活下去……」

她这样说。

——「须佐之男……」

——「就算只有你……」

黑暗中,他那颗隐藏于神躯中的神格若隐若现,在漆黑的海渊中闪着微弱且破碎的光芒。

若是放任不管,迟早会被侵蚀损毁。

于是,她下定了一个决心。

她的手探进了他胸前深深的伤口中,穿过了他温热的血肉,轻轻触碰了里边的神格。

对于人类而言可以称得上可怕的神力在一瞬间化作电流窜上了她的身体,她的意识几乎在须臾间断了线。

但是,来自她身上的光亮也在那一刻化作治愈的暖色萦绕在他的周围。

倾尽所有,耗尽全力,人类的力量也根本不足以修复神明的神格,但是,至少,能短暂地维持他已经重伤濒死的生命……

耳边,有轻飘飘的声音在蛊惑她。

‘何必为了他做到这个地步呢?’

‘归根结底,妖鬼们只是怕他回去后会招来毁灭的神军,若你能保证让他永远回不了高天原,它们应该也不是不能放他和你离开。’

‘明日朝,要和我打个赌吗?’

——「……好。」

……

手腕处被咬伤的伤口没有愈合得彻底,明日朝在清晨咳了两声后,才往须佐之男所在的和室走。

从那天起,她开始日夜都呆在须佐之男身边。

他不和她说话,就由她来说。

他不对她笑,那她笑就行了。

他不愿意和她分享自己这些年来的事,那就让她分享她的给他听。

明日朝告诉他,自己当年和他分开后就成为了天照大神的斋宫,还获得了奇迹般的治愈能力,这些年来她一直行走各地帮助有需要的人们。

她尽量绘声绘色地和他描述自己的旅途,她说自己见过多么漂亮的星星,穿过多么烂漫的花海,遇见过怎样形形色色的人。

但是,须佐之男都无动于衷。

很显然,他对那些不太感兴趣,或者说是对她现在这个讨厌的人的故事不感兴趣。

明日朝却并不在意。

她只是坐在抬手就能碰到他的地方,轻轻将他放倒在自己的膝上,开始拨弄少年柔软而轻盈的发梢。

出云城外是明媚的日光。

城池内,却是静侘的昏暗。

被迫躺在她膝盖上的神明不需要睡眠,自然也没有午睡的习惯,但是,这些天来,明日朝每到这个时候,都像要哄他睡觉一样,同他温声地讲故事。

她说自己第一次遇到妖怪时,是在十三岁那年。

人生中遇到的第一只妖怪非常弱小,就算她当时还没学会很好地控制自己身上的灵力,但她也用阴阳寮给的纸符轻而易举地打败了它。

“我在阴阳寮学习的时候,还有那些神官教导我怎么当一名斋宫的时候,他们总是告诉我,妖怪非常狡猾可恶,遇到后一定不能被诱惑,要毫不犹豫地消灭它。”

“但是,在我准备杀掉它的时候,那妖怪却害怕地哭泣,不断地喊着——”

“——母亲,母亲。”

她说:“我当时动了恻隐之心。”

明日朝垂首,静谧的目光像落花一般,轻飘飘地在他的脸上流连:“因为我觉得,一个会在受伤害怕的时候喊「母亲」的妖怪,本质上和我们人类中的小孩子一样,也许并非完全的坏。”

“但事实上,那只妖怪诞生于自然,并没有将它生下的母亲,它之所以会那样叫,完全是因为它有智力,还有模仿的能力,它学习了人类的语言,用它来攻陷人类的心防,从而达到杀害人类和逃命的目的,它在我稍微放松警惕的时候想要攻击我,最终才被我消灭。”

“死前,我问它,为什么要喊「母亲」?”

“它看上去很茫然,是不是很好笑?它甚至不知道「母亲」这个称呼在人类中代表着什么……”

话音落下的时候,明日朝发现须佐之男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睡着的少年和醒着的时候没什么区别,都是缄默又温暖的色彩。

他躺在她的膝上,雪白而宽大的衣袖垂下,像飞鸟的羽翼一样,其睡颜难得的恬静,似乎做了个不错的梦,在她的身边安静地拢起了自己的翅膀。

明日朝安静地笑,其指尖悬在他起伏的五官上边,像隔着一层透明的墙一样,在不打扰他酣睡的情况下,一点一点地临摹他的容颜。

“须佐之男……”

她轻声说:“我并不后悔这样做……”

“就算会被你讨厌,也没有关系……”

“……”

须佐之男开始变得嗜睡。

就像一株长期没有晒到日光的向日葵,他的精神肉眼可见地颓废下去,没有根据的疲惫一点一点攀上他的身体,就算他想要强撑着保持清醒的意识,最终依旧会被空白的困意侵占大脑。

这对他来说显然不是一个好状态,因为它会影响思考,影响判断,最终迈向毁灭的惰性。

但明日朝却乐见其成。

她几乎每时每刻都陪在须佐之男身边,给他讲人间的故事,为他哼动听的歌,就算不在他身边时,她也是去外头带来一些礼物送给他,比方说,雪白漂亮的贝壳,生长在海滩沿岸的牵牛花,从附近村庄买来的铃铛,还有当初渔村的人们送给她的珍珠。

和室里的东西越来越多,大到一幅屏风,小到一只枯黄的草蟋蟀。

有一次,她谈及自己去救一群同样被妖怪困于巢穴的人类。

“当时的情况并不比海渊里的好太多。”

明日朝笑着说。

“但是我比较贪心,我所有人都想救。”

那个时候,被掳去的人类一共有十几个人,都是偏僻乡野的男女老少,妖鬼们也以折磨他们为乐,她先同伴们赶到的时候,十几个人中伤的伤,残的残,伤势各不相同,但都还没死。

“当时我只有一个人,若是要对抗大量的妖鬼还要带走他们,有些吃力,我便想着,我可以先治愈他们的伤口,缓解他们的痛苦,以等待同伴们的支援。”

就此,她以自身的灵力充当结界,短暂地驱散了妖鬼,将那些人庇护在自己的治愈之光里,苦苦支撑了两天两夜。

身体得到了治愈的人们一开始很感激她,疼痛与伤口不再是能摧毁他们的苦难,从死亡的边缘重新获得生的机会,他们的笑容曾经是那么真切。

但是,人类的身体需要吃喝,需要睡觉,也需要休息,在妖怪巢穴的那两天,这些都没有。

随着她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随着她所散发的光芒愈发暗淡,恐惧和不安又开始不可抑制地在人们心间蔓延。

有时候,来自精神的摧残比肉|体的折磨更加可怕,一点希望的光也可能变得绝望的残烛,他们开始害怕她力竭后不再受到灵力的庇佑,会被恼羞成怒的妖鬼再次拖进可怕的地狱。

于是,有这样蛊惑人心的声音从隐秘的角落里嘻笑着传了出来——

‘若是你们能交出这个人类女人,我们就放你们所有人回去。’

一开始,并没有人这样做。

但是,人群中有孩子开始哭。

然后是老人家痛苦的呻|吟和成年人崩溃的咒骂。

渐渐的,有窃窃私语响起。

人类原始的私心开始发酵,黑暗中滋生的恶念成形。

紧接着是人群中涌动的挣扎。

最后,是一双又一双将她推了出去的手。

说到这里的时候,明日朝的表情并不痛苦,相反,可以说是异常的平静。

她的目光明净如水,就像一面镜子,倒映出须佐之男微愣的脸。

不知为何,他显得比往常来得躁动。

就像一只因即将到来的大雨而不知所措的鸟儿。

少年身体僵硬,片刻后才难得出了声,还是用一种与之不符的、柔软的声音说:“……后来,你得救了吗?”

“当然得救了,否则怎么会在这里呢?”

明日朝笑道:“不过,我并不怪他们,从那以后,我还是帮助了很多人,也许今后也会如此,斋宫的身份将伴随我一生,当我决定成为斋宫,当我得到了这份力量后,我就意识到,我必须承担起某种责任。”

这么说着,绯红的袴裙垂坠,漆黑的发丝拂过肩头,她垂眸,安静地看着他,又俯身亲吻了他的眉眼。

她说:“但是,也许在这里,我可以不是伊势的斋宫,你也不是高天原的神明,我只是当年那个人类的明日朝,而你也只是我记忆中的人类的素,我们就像当年一样,每天每天都一直在一起……”

可是,须佐之男很快就轻声反驳了她:“但我们不应该以这样的方式,明日朝,这是错的。”

他说:“对不起,我从来都不是人类,我当年不该对你说谎。”

“没有关系。”

明日朝依旧这样说。

她的手抚过他被锁链缚住的手脚,偏头,朝他弯了弯眼睛:“须佐之男,你会像他们一样,将我推出去吗?”

闻言,他微愣,茫然的神色像蛛网,缠住了他略显忧郁的眉梢。

明日朝晃开了一个没有重量的笑,俯身将侧脸轻轻倚着他瘦弱的胸膛,像在聆听他的心跳。

她轻盈地笑道:“现在,你的神格被我藏起来了,也许某种意义上,我确实掌握着你的生死,你自己不也问我,会不会杀了你吗?”

他突然就变得彷徨起来。

偏巧她还在问:“须佐之男,如果,我将你困在这里一辈子,你会恨我吗?”

她说:“可以的话,我想和你一直留在这里……”

对此,回答她的是他一个轻轻的拥抱。

就像当年一样,他瘦弱但是有力的臂弯怜惜地环着她,纵然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是那种跨越了无数个日夜的温柔突然再次重现。

眼眶突然就泛起了酸,她没有在他怀里抬头,也没有去看他的脸,而是将自己蜷缩成一团,闭上眼,在熟悉的黑暗中感受着属于他久违的温度与气息。

少年什么都没说,却似乎极其无奈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日子就变得相当平静了。

须佐之男没有再表现出想要离开的意思,时间就这样在平和的日常中迎来了夏末的终曲。

附近的村庄举行了祭典,到了傍晚的时候,城池外亮起一盏盏灯火,一路绵延至起伏的群山。

街上,灯火满天,绸缎飘扬,火光澄亮的灯笼挂在牵了彩线的房舍间,缭乱的百火中,人们的笑声,流光溢彩的影子骤缩骤放,怎么都看不清晰。

小村庄的祭典虽然办得不算隆重,但也无法泯灭人们对于神鬼的敬畏。

神社里,烛火明灭,拜堂前的摇铃隐约在响,系在木架子上的木桧写满了许许多多的愿望,神龛里的火布在神道旁,像道标般通往彼岸,有白衣绯袴的巫女摇着神乐铃,在台上奏动祈神的神乐舞。

明日朝独自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着,安静地看着,有一瞬间,所有的声音好像都在远去。

她这一次出来原本是来为须佐之男带些有趣的玩意回去的,但是,某一刻,她抬头,看见天上的星星突然一颗又一颗地坠落,皎洁的月亮也渐渐湮灭在云层之上,灯火照耀不到的苍穹,乌云从世界的尽头翻涌而来,似乎正在酝酿一场狂乱的风暴。

出于某种忐忑的预感,她提前离开了村庄,快步赶回了出云城。

回途的路上,她经过了海边。

远处,群山起伏,树影婆娑,虫鸣和蛙鸣在变大的风中消声匿迹,被月光牵动的潮汐开始变得汹涌澎湃。

狂风荡去了白日的喧嚣和浮躁,隐隐约约的闪电取代星光,轰隆隆的雷鸣伴随着哗啦啦的海浪从海平线的尽头涌来,一个不安宁的黎明正在风雨欲来的海面上孕育。

在那之中,出云城的轮廓也变得不太真切。

某一刻,远远的,她看见,一道金色的闪电伴随着一声惊雷劈在了城池的一角。

心口突然就变得炽热起来,她火急火燎地赶往那里,却在大海的边缘看见了须佐之男逃跑的身影。

无暇去探究他是如何挣脱牢笼的禁锢的,这一次,明日朝义无反顾地追了出去。

“须佐之男!!”

她用尽力气地呼唤他的名字。

狂风卷起她纷纷扰扰的长发,柔软的衣物勾勒出她纤细的身骨。

她逆着海面上刮来的冷风,一路跑到大海的边缘,远方的海平线上,苍穹被泛白可怕的雷光割裂,震耳欲聋的雷鸣惊动狂乱飞翔的白鸟,她却一点都不觉得害怕,而是勇敢地涉过了漆黑冰冷的潮水,追寻着前方的影子而去。

“须佐之男!”

她声嘶力竭道。

“为什么要再次离开我?!”

腥冷的海花拍打着礁石,骤雨突然降下,晦暝的大海即将吞没他的身影。

眼睛被咸涩的海水模糊,变得湿淋淋的黑发像张牙舞爪的海藻,盖着她瑰丽而破碎的脸。

她看见漆黑的天空突然撕裂开一道金色圣洁的光来。

这一刻,心中倏然有了美梦即将破碎的预感,她瞪大眼,心中的惊惶和害怕开始疯狂地发酵,以致于她开始撕心裂肺地叫喊他的名字。

“须佐之男——!”

她说。

“你曾经说过会一直一直陪在我身边!”

涌来的海水盖过她的头顶。

一种冰冷的窒息感传来,汹涌的悲哀淹没了她。

“你曾经说过会一直和我在一起!”

她的眼睛能感觉到饱胀的酸涩,甚至是灼烧般的疼痛,可是却没有一滴眼泪,反倒是海水打湿了她颤颤巍巍的眼睫。

“你曾经说过会一直一直保护我!”

就此,心中好像因此有了一把火在熊熊燃烧着,大海传递着她掀起波涛的情绪,也将埋藏在那年春日里的记忆都翻出,一种沉寂已久的咒怨与恨意突然在巨大的漩涡中翻搅而出,吞噬了她所有的理智。

她歇斯底里道: “你要再次抛下我吗?!”

伴随着这样的声音,恍惚间,那个少年似乎回过头来了。

他好像说了些什么,那样的声音在海浪中荡着,荡着,撞进了她的心间。

但是,她已经看不清他了。

狂风骤雨迷乱了她的眼睛,诞生自雷霆风暴的神祇瘦削,单薄,透明,在世界的尽头摇摇曳曳。

如今,她才真正明白当初那些爱慕他的少女们的不安与忐忑。

因为他实在太漂亮了。

漂亮得不像人类。

他的一切都那么美好,美好得好像不会属于自己,也不可挽留。

所以,才会让人觉得不安。

无法从他那里获得安心感,突然出现的少年温柔美好得不像存在此间的人类,无法靠近的距离感由然而生,于是,春心萌动的少女们遵从自己敏锐的内心,喜欢来她的身边,来到她这个瞎了眼睛的人类身边,以此获得那一份无法从须佐之男身上得到的真实感和安心感。

漂亮美好得不像人类的素,却有着一个瞎了眼的、人类的妹妹明日朝。

这是多么多么神奇又踏实的组合。

身为妹妹的人会是牵引着少年在人间飘荡的风筝线。

不管天空多么辽阔,不管风有多狂乱,不管怎样都好,只要她还在,只要她还站在属于人类的大地上,只要她手中的线没断,那他就不会飘回天上去。

那样的情思多么卑微。

那样的爱意多么渺小。

那些少女多么可怜。

多么可怜的人类。

多么可怜的她……

然而,神明生来高贵,无悲无喜,超然而不可企及。

他永远不会懂得那样的心情。

所以,这样的他也能够在她如今的祈求中毅然决然地转身。

他温暖的色彩融入灰郁的大海,那抹由单调的元素构成的影子即将被远方璀璨的雷光带走。

对此,明日朝颤抖,她全身都在颤抖。

她奔跑的身体已经在海浪中失去了力气,虚弱地坠在了潮水中。

喉头涌上腥气,她突然掩唇,剧烈地咳了两声,掌心中的血转瞬就被海水带走。

再抬头时,她的瞳孔颤动,嘴角翕合,那双映着惊雷与火光的眼中明暗生花,却因为属于他的色彩而分崩离析。

在最后的最后,她驱动虚浮的脚步,像是发疯了一般,向远方骤闪的雷光奔去。

她一边跑,一边哭,伴随着最后孤注一掷的言语。

“我爱你!须佐之男!”

她说。

“我爱你啊!”

在那样绝望的声音中,仿佛为了惩罚她可怕的欲念,一道自天上而来的雷鸣骤然落下。

巨大的金光遮天蔽日地压下来。

须臾间,她仰头,惊愣而空白的脸庞上,一双颤动的眼眸被来自天上的光撞得支离破碎。

毁灭的雷光瞬间吞没了她。

就此,世界归于原始的寂静与黑暗。

他没有回头。

十五岁这一年,身为人类的她死了。

她是被天雷活生生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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