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十五
路边受伤的野男人不能捡。
她曾经偷偷爬墙去见她的母亲时,就听见对方眉飞色舞地同自己的侍女这样说。
她的母亲说,若是捡了的话,轻则丧命,重则家破人亡,世界毁灭。
就算是小小年纪的她,也觉得这实在太夸张了,只有贵族女眷们流传的故事绘卷中才会出现。
故事绘卷里还说,若是在荒山僻野中遇到长得非常好看的美人,切不可信,因为那往往是山野精怪化成的,专门用来诱惑路过的行人的。
明日朝第一次遇到那样的人,就没经住诱惑。
人是视觉性的动物。
人对美的追求是一种原始的本能。
擅于捕捉的眼睛会下意识追寻美的所在,心脏会因此收缩狂跳,呼吸也好像能够放轻遗忘。
对十二岁的她来说,那个出现在樱树下的男人就是她一生中遇到的、最好看的存在。
她也是头一次见到伤势那么重的人。
在过去,她从没见过那么骇人的一幕。
只见簌簌而落的樱雨中,斑驳的血色化作狰狞的花,在对方那袭黑紫纹样的广袖狩衣上争先恐后地绽放,有柔软黑长的发丝如蜿蜒流动的绸缎,铺展在溅满血迹的草地上。
春日的午后,白晃晃的阳光与暗沉的树翳割裂。
属于他的、灰郁的死色在满地的残樱之上堆积,她看见对方棱角冷硬且病态的脸没有一丝生的血色,其紧闭的双眼嵌在深陷的眉骨下,被缭乱的发丝微掩,泛着某种凌厉的攻击性和易碎的苍白。
就像枝桠被折断,残花落下枝头。
绯红柔软的落樱,与暗沉冷硬的人影。
活生生的红,与死寂的紫。
明暗的色彩强烈得如此刺目。
她躲在树干后,像一只在山间踩光影的花鹿,胆怯而隐秘地窥视着不远处的人,仿佛在亲眼目睹一场明媚至糜烂的春天即将枯朽凋零。
她不确定他是死是活,甚至不知道对方还有没有意识。
在山野中偶然撞见那一幕时,她的第一反应是觉得麻烦又危险。
人是趋利避害的动物,对陌生未知的人和事往往抱有本能的警惕和戒备。
她的直觉告诉她,对方肯定不是普通人。
纵使衣物染血,但一看就知道那不是寻常人家能穿得起的,与之对应的,他的一切都矜贵得像一位应该生来就该栖居宫殿的贵公子,但是却独自一人流落在这偏僻的山间。
她想,他要么是出行时同她一样遇上了山贼,要么就是被仇家追杀逃到这来。
……甚至也许,他可能不是人类。
这个猜想一出,她自己都被吓到。
她觉得自己定是在这山里独自走得久了,竟也开始疑神疑鬼起来。
但无论如何,心里的声音都告诉她应该快快走开,装作没看见,不能靠近。
若是以往,她定然觉得事不关己,能跑多远跑多远。
可是,那一天,莫名其妙的,她的脚步钉在原地,踌躇不决,始终无法离去。
天上的日光偏倚,太阳高悬。
春末的风撕裂云层之上的浮絮,盈绿的草坡翻涌,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摇摇曳曳,开在山坡下粼粼的溪涧旁。
那一年的蜻蜓似乎出现得比往年早。
春夏的罅隙,某一刻,当她看见一只虹青色的蜻蜓晃悠悠地栖息在了他颤动的眉梢上时,一种沉重的感觉突然向她怜弱的心头袭来。
她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决定可能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
但是,与之产生的、强烈的使命感却接踵而至。
她蓦地觉得自己的身躯里刮起了一阵狂乱的风,卷走了她所有的忐忑和懦弱,好像还让她拥有了相应的勇气和力量。
被那样的狂风裹携,纵使第一眼觉得他的外表漂亮得不似常人,就算直觉告诉她对方可能不是人类,但是,最终,她还是克服了恐惧的本能,鼓起了勇气,脱离树影,不可抗拒地朝他走去,然后,站在了太阳中,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还活着,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是一种隐约而虚渺的紫。
“你看上去伤得很重……”
起初,第一句话只是为了确认他是否保有清醒的意识。
她甚至习惯性地带上了柔软的笑。
但是,没有理她。
对方的眼皮动都没动一下。
……该说是松了口气,还是更加忐忑呢?
她不知所措地站在樱树的边缘。
她突兀地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帮助这个受伤的人。
明明好不容易才下定了决心。
但是,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她只有一个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甚至找不到村庄和素了,接下来,若是再找不到人和村庄,也许她也会饿死、冷死,或者被山里的野兽咬死。
失去那个少年后,她竟连基本的生存都受到了威胁。
这样的她,该怎么帮助这个人呢?
对此,她愈发不知所措地搅动自己的十指,一种熟悉的、无力的感觉侵袭了她的心间,她自己先在花雨中红了眼眶。
但是,难得的,她没有掉眼泪,而是选择放轻脚步,安静且小心翼翼地靠近他。
她想,她还是想帮助这个人。
力所能及的、不让自己后悔。
伴随着这样的想法,奇怪的是,自他身上突然泛起的金色流光渐渐消弥了那些血迹斑斑的伤口。
就此,他骤然掀开的眼睫就像濒死的蝴蝶振翅,安静而死寂地笼罩她。
她猝不及防地撞进了那双眼睛中,甚至来不及惊愣和害怕,只能缄默而直白地伫立,看着自己黑发白衣的色彩被风吹得破碎而摇曳,同飘落的绯樱一起,虚虚地掠过了那道缕影浮光的眼帘。
美丽的事物令人向往。
而美丽的生命神秘得令人着迷。
不知名的青年像来自山间深谷里的雾,阴郁,冰冷,虚渺,其纤细尖锐的瞳孔像一口深不见光的枯井,微微动起来时,如同某种冷血没有受到丝毫驯化的野兽。
被那样的眼睛凝视,耳边的喧嚣仿佛都已远去,好半晌,她才轻轻道:“……你还好吗?”
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同情更多一点,她的声音异常柔软,像沁了露水摇曳的花枝。
一般来说,人在受伤时见到同类,都会出于本能激动地求救。
在她过去接触的人中,她发现,愈是位高权重的人就愈爱惜自己的性命,平安京里的公卿贵族无一幸免。
因为他们拥有享乐的资本,不甘愿放弃这一生所得到的荣华富贵,所以他们往往将自己的生命看得特别重要,就算被刺客袭击、失去尊严地痛哭流涕、跪地求饶,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能活着。
当然,她也不例外。
她曾经也最最最看重自己的性命。
不过,她倒不是因为地位,而是因为一无所有。
不管是钱、地位还是朋友,甚至是最寻常的爱,她都没有。
恰恰因为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的生命是属于她自己的,所以,她格外地珍惜自己的性命。
她想,既然没有人爱她,那她就爱自己。
她最最最爱自己。
除了自己外,没有人值得她爱,没有人值得她付出什么,她最爱自己的生命了。
只要能活着,那么寄人篱下地讨好别人又有何难?只要能活着,那么说谎扮乖又算得了什么?只要能活着,那么费尽心思地装可怜,诱哄那些男子,从他们身上得到好处又何必被苛责?只要能活着,那么放弃那只小猫的生命好像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只要能活着……
或许让她跪地求饶也没有关系。
但是,他没有。
对于她的出现,他很平静,也不在意,既没有求救,也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情绪。
仿佛她和满目山野的花草树木没有任何区别,他的眼神视若无物,甚至都没有看向她。
对此,她立在原地,更加不知所措了。
一种贫瘠又窘迫的无力感化作春雨,将她自上而下地淋湿,让她显得那么狼狈又无助。
很显然,他对她不抱有期望,事实上,她就是这么柔弱又一无所有,连帮助他人的力量都没有。
她像一个囊中羞涩的穷人,最终,只能拿出自己不久前捡到的苹果递给他。
理所当然的,讨好般献出的苹果也没被接受,只能孤零零地滚落在草地的一旁。
但是,那仿佛是一个信号,是一种以表好意和亲近的礼物,她大着胆子靠近他身边,安静地垂眸,在他寂寂的注视中用力撕扯自己素白的外衣,将其变为帕子,想要为其拭去掌心上的血。
葱白的指尖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触碰对方那身矜贵繁复得不似常人能穿得起的衣饰,她低垂着细长的颈,细密的鬓发擦过眼角,仔细地擦拭着他的掌心。
他依旧没有回应她。
但同样的,也没有拒绝她。
仿佛一具失去了生气与行动力的木偶,他只是安静地任由她动作。
她也没有抬眼观察他的反应,却能感觉到属于他的目光像纱雾一般,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
很快,那些雪白的帕子就被染红。
但是,奇怪的是,她发现,在那些血迹底下,并没有实质性的伤口,反倒是她指尖抚过的地方,似乎都有金色的阳光在其上蹁跹跳跃。
她以为是自己晒花了眼,便没有太在意,反倒因他的伤势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而暗自松了口气。
期间,她试图同他聊天,或许是安抚,也是亲近,但更加的,是想要知道关于他的事。
“你不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你是哪里人?”
“你是谁家的公子吗?”
这些他都没有回答她。
她知道,受伤的人不能说太多的话,否则伤势会加重,但是,他太安静了,安静得仿佛能与树翳、与这片天地融为一体。
她甚至开始怀疑他其实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直到她哀怜地说:“你为什么伤得这么严重呢?”
“是谁如此残忍地对待你?”
“……我要怎么才能帮到你呢?”
伴随着这样的声音,她在那一刻抬头,正好与他耷拉垂下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手上的动作蓦地一顿。
沉默突然就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
……不能害怕,不能胆怯。
她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特别是被他尖锐而纤细的竖瞳盯住的时候。
沾血的手指微微蜷起。
她仰头,空白地望着他的脸。
……不要颤抖。
……不要尖叫。
即便那是如同野兽一样,饥饿的眼神。
她瞳孔微动,在那一瞬间,产生了一种会被眼前那个人拆骨入腹的错觉。
明明他那么苍白孱弱。
明明他与人类的外形那么相似。
可是,他看着她的眼神,却像看食物一样,冰冷,锐利,虎视眈眈。
他仿佛在说,那就让我吃了你吧。
冷入骨髓的凉意突然就从脚底窜起,她被冻在原地,僵着身子,微微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唇珠却抖了很久都没有吐出一个字。
好在,那样的视线很快就消失了。
因为他突然偏首,头颅耷拉下来,那袭细长的黑发下,蜇伏着动脉与青筋的脖颈随之撕扯成一道紧绷而脆弱的弧度。
她忍不住用掌心轻轻托住了他的头颅,见漆黑的发丝从他的额角垂落,像水一样滑过他略显疲惫的眉梢,绕着她的手背流淌。
他轻轻阖下了眼皮,似乎正准备睡去。
她赶忙说:“不能睡。”
闻言,他掩在发丝下的眼睛似乎微微上挑了一点,其中隐含的不满,穿过罅隙,像一只栖息在山洞里被人打扰了冬眠的动物,危险地看着黑暗外她这个无礼的人类。
她顿了顿,好片刻才想了个借口,用近乎哄骗的口吻告诉他:“老人说,不能在春天的樱花树下睡觉,因为有一种活在樱花树影子里的蛇妖,以吞噬人类的记忆为生,它们会趁其睡着时潜进别人的身体意识里,然后吃掉他们的记忆。”
但显然,这不是个能唬住他的理由。
他很快就垂下了眼睫,与之一起的,还有那副像残枝败柳一般慢慢倚下来的身体。
见此,她也俯身,掌心托着他近乎温顺的头颅,随他一起缓缓躺下来,与其一同洋淌进残花落樱中。
其实,她刚才想说的是,他怎么能就这样睡着了呢?
明明受了伤,明明是如此狼狈落魄的姿态,但是面对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他既没有一丝警惕,也没有半分抗拒。
但是,那是否能称得上是一种信任呢?
大抵不是的。
她对他人的神态很敏感,所以她能隐约感觉到,他的平静并非出于被帮助的安心,而是一种轻飘飘的不在意,就像巨象不会在意蚂蚁会咬疼它一样,甚至可以说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藐视。
也许,她的存在对他而言就像草地里的虫蚁一般,渺小又无害。
但是她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恼火。
相反,一种轻盈的感觉突然就充满了心间,她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
树翳外,斑驳的阳光透过枝桠的间隙,温柔地洒下来。
当她在某一刻侧头,望向身旁的人影时,她发现,对方闭眼睡着了的脸柔和、静谧,在浮光掠影中滤去了浓云般的阴郁,变得不再具有侵略性,而是像沉寂的夜色一般,只为等待日落后的苏醒。
她忍不住笑了,问:“你是神明吗?”
回应她的只有清风吹过草地时哗哗哗的声音。
她蓦地放松下来。
与此同时,莫大的疲倦突然也袭卷了她。
但她没有睡过去,而是看着他,然后在阳光中垂下眼睫,为这个即将睡去的人哼起了安眠的歌谣。
哼着哼着,她也不确定对方睡着了没有,但是,她轻轻笑道:“明日朝,这是我的名字。”
“你呢?”
“你愿意和我回家吗?”
天地间,风吹草动。
山坡翻涌的绿,像来自深海的麦浪。
眼帘中,一朵盛开在不远处的、小小的牵牛花是嫩紫的色彩。
他安静的身影在摇曳的花枝中朦朦胧胧,那抹浓烈而细密的影子随着轻浅的呼吸起伏,他们头顶上那些树隙中闪闪烁烁的日光也化作了温暖明亮的色彩,终于触及到了他。
明日朝眼睛一颤,突然就落下了泪来。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几天后的傍晚了。
火红的落日嵌在远山的边缘,天边的尽头翻涌着浪潮般的火烧云。
嫩绿的草地被白昼的阳光烘得暖暖的。
流云飘浮在太阳的边缘,春末的空气里仿佛飘浮着细碎的尘埃。
她坐在低伏的草叶中,纤细的身影浸在夕阳的染缸里,侧过头来时,鬓角细密的发丝随撩在耳后的长发一起晃荡出稠丽的质感。
她笑,脸色却异常的苍白:“你终于醒了……”
“你已经睡了好几天了……”
她关心地问:“你饿吗?口渴吗?”
“你需不需要吃东西?”
伴随着这样的话,她低垂的眉眼不自觉染上了一丝愧疚与怜意:“对不起,我其实已经累得走不动了,不能去给你找吃的了。”
她说:“在遇到你之前,我自己已经在这座山里走了几天几夜了,实在太累了……这附近没有村庄,除了你,我也没有遇上任何人……我已经守了你几天几夜了,接下来又要入夜了,但是,我好像也生病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你了。”
草地上似乎传来蛇类爬行的声音。
他半个身子都浸在残花里,落日的余辉化作流动的火,像要吞噬他似的,在他的发间燃烧。
明日朝低头,她的体温异常滚烫,但是身体却在晚风中因冷而发着抖。
如她所说,她生病了。
或许只是单纯受凉了,又或许是之前在山间吃了不干净的野果,也可能是什么时候被有毒的虫蚁咬了。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几天的风吹日晒中渐渐变得糟糕。
脱离了人类的庇护,她的生命柔弱得像飘落的樱花。
她很累,发烧的脑袋烧得她意识浑浑噩噩,但她还是一直守在他身边,对醒来的他笑道:“不过,你看上去并不像人类一样需要衣食住行才能活下去,你看,你几天不吃东西好像也没什么问题,真是太好了……”
伴随着这样的话,那些天积压在喉咙深处的言语似乎也终于能柔软地吐出来了:“你是妖怪吗?”
这样问的时候,她的神情上竟然一点惊惧都没有。
生病已经耗尽了她大部分的精力,她能保持意识坚持到这个时候,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她说:“我没见过妖怪,只在故事里听过,听说它们或丑陋或美丽,以吃人为生……”
那一刻,她纤细的身影终于像支撑不住的枝条,重重地倒了下去。
但是,迷糊中,似乎有一双手托住了她的后颈。
与此同时,她说:“如果你是妖怪的话,就吃掉我吧。”
那是轻得宛如呓语的声音。
他终于动了动眼皮。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软绵绵的,被他托住了头颅。
在顺从黑暗的前一秒,她看见他漆黑的发丝飞扬,有扭曲的蛇影从他身上浮现,然后化作无数缠绕的藤蔓,将她轻轻卷起,
青年人形的异类垂眸看她,看她在自己的掌心中像一只温顺的羊羔,仰头,阖眼,献上自己如同祭品的生命。
就此,璀璨的夕阳好像在他的眼底燃烧,凝聚。
她恍惚又麻木地说:“你吃掉我吧……”
“如果这样能够帮到你的话……”
与此同时,她听到心底有一个年幼的声音在说:“为什么要这样?”
她知道,那是以前的自己。
——「为什么要选择帮助别人?」
那个小小的她说。
……闭嘴。
——「为什么要为一个陌生人做到这种程度?」
……不要再说了。
——「为什么要靠近他?」
……不要再阻止她了……
——「为什么当时不逃走呢?」
……因为,若是逃走的话,岂不是就和以前的自己一样?
自私自利,不懂爱人,也不会去帮助任何人,只会说一堆好听话哄人开心……她其实和那些曾经抛弃她的人有什么区别呢?
……难道到头来,她什么都没改变吗?
——「为什么不再只爱自己了?」
……因为,她想成为像他一样的人。
去帮助他人,去爱他人……
明明好不容易才下定了决心。
明明想要做出改变……
她想成为像素一样的人……
想成为像他一样的人……
以此为由,十二岁那年的春末,她为自己留下了这样的遗言:“我在等人,可是,我可能等不到他了……”
“所以,你吃掉我吧……”
那一瞬间,一种自愿牺牲的强大令她柔弱的身心变得莫名勇敢而畅快。
也是那一刻,他是人类还是妖怪其实已经不重要。
或许,她只是想要一个理由。
一个能让自己接受死亡的理由。
她想,被爱的人才有价值。
比起一个人孤零零地病死在山野,或许被他吃掉还更有价值些。
就此,最后的最后,她好像听到低沉的絮语在耳边响起。
“你在等谁?”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低低的,但不沉重,隐约还有些寂寥。
她笑了,却是绝望地垂泪。
“我在等我的太阳……”
……
……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的身边空无一人,但是,她能听到温柔的晚风轻轻吹动山野树叶的声响。
抬眼,树影婆娑,枯黄的叶飘落,在干涩的秋风中穿过了她这个孤魂野鬼的身体。
她的灵魂栖身在一片随风晃动的树翳中,抬头便能看见眼帘中的苍穹幽邃,一轮清冷的明月高高地悬挂在夜空之上。
四下树影林立,没有人影,枯槁的落叶铺满山野的大地,浸在如水的月色中沉睡。
她起身,恍然地往前走,像脱离黑暗的影子一样,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光影的交界将五指试探性地伸到了光亮所在的地方。
幽幽的月光穿过了她没有实体的掌心,静悄悄地栖伏在树影的边缘,没有留下一丝属于她的影子。
夜晚的大地褪去了白日的温度,曾经带给她温暖与疼痛的太阳坠落,只有浅疏的月色带来安心的慰藉。
她松了口气。
昏迷前的记忆渐渐清晰,画面的最后是自己被那条巨大的白蛇张开的血盆大口吞噬,她惊讶自己没被吃掉,也不知道自己在此期间是如何离开深渊的,但是,重新回到属于人类的大地,就像漂泊多年的异邦人会遵循本能回到自己的故乡,她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她得去黄泉之国。
死亡是生命不可违抗和避免的终点。
都说死去后无法前往黄泉之国的灵魂,是被生前的怨念所束缚,执迷不悟,所以才会化作孤魂野鬼,无法超度,终日徘徊在人间。
但是她不同。
她很清楚,自己得去黄泉之国。
她得去黄泉之国。
就像春天的花凋零落下后会化作春泥回归大地一样,死去的灵魂自然也应该回归死亡的国度,如此才能不违反世间的阴阳轮回之理。
身为天照大神的伊势斋宫,她一直是被这样教导的。
在她这样决定的时候,某一刻,她似有所觉地抬头,便见一抹身影悄无声息地从树影上浮现。
眼帘中,外衣雪白的青年以手支颐,好以闲暇地倚在寥落的枯叶树杆上。
套在那副身躯上的衣袂垂下繁复,但不觉得沉重,相反,矜贵的衣摆是一种神秘而浓郁的紫,随风飘扬时,像一场盛大而宁静的夜色,也在月光下化作了数道鬼魅般的金鳞蛇影,吐着蛇信子,攀着横错竖乱的枝桠游离。
他垂眼,细密的眼睫上流动着月光,朝她轻声道:“吾名八岐大蛇。”
轻缓的,像是哼歌一般的声音。
她在明亮的月光中望向了那袭浸在树翳中的影子。
抵在舌尖的音节被她轻轻咀嚼了一会才慢慢吐出:“……八岐大蛇。”
“八岐大蛇……”
她像个刚学会语言的婴孩,下意识重复了几遍。
但是对于她来说,这似乎是个不可轻易呼唤的名讳,她只唤了几声,就觉得自己像只被掐住了喉咙的鸡似的,意识也随着紧接而来的窒息感而天旋地转起来。
明明以前她那么想知道他的名字。
但是,最终,她却只是说:“……原来你的名字是八岐大蛇。”
……这个名字可真不祥。
“在神话传说中,八岐大蛇是作恶多端的蛇神,是蛊惑人心的邪神。”她说:“有人甚至说你是妖怪。”
“哦呀。”他不以为然地笑,散漫的眼眸被拂过眉梢的白发掠过:“你不就一直当我是妖怪吗?”
他说:“就像你当初所说那种的蛇妖,一直一直潜伏在你的身体和意识里。”
“……”
对此,她恍然地眨了眨眼。
“……”
第一次察觉到他的存在,是在那年刚回到京都的时候。
她原本没想到自己还能够回到京都。
在那座山间找到了她的人说,当时她独自躺在樱树下酣眠,没有他们想象中的残缺不全,也没有狼狈不堪,相反,她干净恬静得像一只初生的小鹿。
有一瞬间,他们甚至不敢唤醒她,唯恐惊扰她的梦。
后来,被他们带回京都的她,被编排出来的谎言打造成了人们眼中既定的斋宫。
一时间,有许多陌生的人来到她的面前哭泣。
她认得那些人,都是当初护送她前往野宫清修的护卫的家人。
她之所以认得他们,是因为她刚回来时,他们都涌到二条街来围堵咒骂她。
他们质疑她为何能活着,他们咒骂她为何只有一个人回来,失去了家人的他们连至亲的尸骨都没有找到,只能将悲痛的情绪撒在她身上。
但是,她并没有生气。
相反,当他们再次来到她面前哭泣时,明日朝笑了。
因为相比之前的咒骂,那次他们是如此低伏哭泣着。
他们哭着说,请您告诉我们,我们的孩子是否也和您一样,被神明邀请去了桃源乡,他们是否能得到幸福。
就此,她俯身,微笑,温柔地告诉他们,说,是的,他们流连于桃源乡,不愿再回来,但他们会在那里得到幸福,世间的苦痛将不再企及他们。
受迷昧的信仰影响,那些护卫的家人相信了她,最后全都破涕为笑了。
悲痛的阴霾像乌云般扫荡开来,释然的光采于他们身上浮现,安心的笑容在他们脸上绽放。
她也笑。
柔软而慈悲地笑。
那对她来说,从来都不难。
但是,有一个声音突兀地在耳边响起。
——「你在说谎。」
她的笑容倏然一滞。
她本以为是那些人说的,但是,眼帘中,他们都满怀泪光地看着她。
她左看右看,没有看见任何人说话。
那样的声音也因此匿了迹。
起初,她只当是错觉。
但是,很快,她就确定自己被什么缠上了。
因为第二次听到那样的声音时,是在准备再次前往嵯峨野宫的前夕。
那位居于人上的大人突然来见她。
他站在院中浮桥的一端,遥遥地望着她。
他说,你是在怪我吗?明日朝……怪我抛弃了你,怪我决定娶你的姐姐……当初是我说了过分的话,我不该说你不懂爱的……但是,能够看到你平安回来,能够再次见到你……如今,竟连这怪罪也让我倍感慰藉……
那么说的人在夏日的阳光中,想要穿过池塘之上的浮桥而来。
但是,耳边有熟悉的声音突然笑了。
——「你不想看见他?」
就此,好端端的浮桥突然崩毁。
她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那位大人连同身边的侍从一起摔进了夏季浅浅的池水中。
扑通,扑通。
像青蛙跳进池塘里。
一如她突然嘭嘭乱跳的心脏。
对此,她慌乱,不知所措,然后转身离开了。
不是害怕事后被怪罪,她在奔跑中惊异地发现,自己竟是因此而觉得刺激畅快。
这让她在某一刻开心地笑出声来。
第三次察觉到他的存在,已经是在前往嵯峨野宫的途中了。
对于那趟行程,有了第一次的经历,她竟说不清是害怕多些,还是平静多些。
但是,某一刻,当她被绿野之外的花枝吸引时,只稍一瞬,轿外便有靠近的马蹄声响起,与之一同的,还有一截被折下递进来的花枝。
柔软的花朵坠在纤嫩的枝条之上,那是一只覆有像蛇一般黑鳞的手。
——「喜欢吗?」
她蓦地一顿。
轿帘掩去了那个声音的脸,她接过那截花枝,就此,窗外的人影驾马离去,她火急火燎地撩开轿帘向外望去,却没有在行队中看见手上覆有蛇鳞的人。
但是,从那以后,她总能感觉到有一道隐秘而深邃的视线蜇伏在意识的暗处窥探自己。
奇怪的是,并不觉得害怕。
相反,她还像怕惊扰什么似的,并没有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告诉任何人。
偶尔、只是偶尔,她曾经也会因此而窃喜。
她窃喜于自己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秘密。
她窃喜于自己不再是独自一人。
但是,如今,清冷的月夜下,她却只是对曾经的那个声音这样说道:“妖怪也好,邪神也罢,谢谢你一直帮助我,但我已经死了,我即将去往黄泉之国,也许,我们是时候该道别了。”
可是,回答她的是对方漫不经心的笑:“你好像误会了什么,你当初甘愿为我献上自己的生命,那我便给予你相应的恩赐。”
眼帘中,属于他的发丝银白,像一场冷清张扬的雪,在晚风中纷纷扬扬,撩拨着静谧的夜色。
即使外形有了些许变化,但他紫罗兰的眸子依旧神秘而瑰丽。
这样的存在轻轻笑起来时,有扭曲的蛇影从他抬起的指尖化形,诡谲浓烈的雾气随之他雪白的身侧萦绕,如水的月光中,他的脸庞那么瓷白圣洁,眉眼也并不凌厉,但是却极具危险的侵略性。
他说:“如今,你为了救须佐之男,与我这个邪神做了交易,打了赌,还输了,明日朝,你的灵魂已经属于我。”
话音落下,他在树翳中懒洋洋地偏头。
唇珠下的金鳞微微翕合,浅薄的嘴角似笑非笑。
属于他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虚渺。
但是,他的目光和声音却充满了一种如同枯叶般滞涩而轻盈的笑意:“所以,明日朝,就算是地狱也好,冥府也罢,哪怕是黄泉之国的那位,也不能从我这里夺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