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十六
这个世界上,有些名字会变成一个不能轻易被提起的咒语。
以前她还不是很能理解这句话。
但是,当自称「八岐大蛇」的神明突然提起须佐之男的名字时,明日朝倏忽地感觉到身体的某处疼了一下。
偏巧他还在笑道:“还记得当时赌约的内容吗?”
“你说,你会将须佐之男一直留在你身边,让他永远都回不了高天原,若是失败,你就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我,为此,我还借给了你囚禁他的力量……”
接下来的声音,好像都开始在耳边远去。
随之而来的,是那个雨夜里海浪的呼啸和惊天动地的雷鸣。
她瞳孔颤动,呼吸困难,身体像再次浸在了冰冷的海水中一样,突然惊惶地颤抖起来。
自醒来后就刻意不去回想的记忆被勾起,那个名字引发的效应就像一场狂乱汹涌的风暴,也像一道灼热的烈火,唤起了她死前所有的怨气,撕扯着、燃烧着、折磨着她如今的灵魂。
与此同时,那些已经随着天雷降下而泯灭的器官、神经仿佛又重新回到她的身上,塑造出了能够感知痛苦的肉|体。
她剧烈地哆嗦,几乎站不稳,弯身低伏下来,紧紧抱住了自己。
似乎注意到她的不对劲,原本的声音突然停下,尖竖的蛇瞳一动,他听到她低着头问:“……须佐之男呢?!”
就此,微抬的嘴角平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她颤粟而压抑的声音在问:“他离开海渊了吗?!”
“他回到高天原了吗?!”
伴随着这样激烈的言语,她感觉自己陷入了天旋地转的浪潮中,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起先,她只是这样呢喃着:“……须佐之男……须佐之男……须佐之男……须佐之男……须佐之男……”
后来,慢慢的,过去的记忆开始在她的灵魂深处混乱地闪过,交织,重叠,然后燃烧。
“素……须佐之男……须佐之男……素……须佐之男……素……素……素……素……”
她胡乱而凄厉地叫嚷着,混沌中已经分不清自己在叫着他的哪一个名字。
“须佐之男……”
夜很漫长。
今晚的风很大。
无形的气流穿过她透明的身体,枯落的叶绕着山间的树影转。
不再依凭肉|体,死后的灵魂是否还会流泪?
她不知道。
但是,某一刻,确实有一只冰凉的手伸来,轻轻从她痛苦紧闭的眼角掠过。
须臾间,一种犹如雪崩似的、铺天盖地的悲悸将她淹埋,但是,当她从汹涌澎湃的浪潮中挣扎出来的时候,那片记忆却倏然变成了一片被雪覆盖般的、白茫茫的大地。
万籁俱寂。
于是,沉寂下来的心绪像被大雪冻住一般,某种温度与疼痛好像也一起消失了。
那种感觉并不难受,相反,轻盈感令人畅快。
她感觉身体里好像刮起了一阵风,所有的沉重和忧郁都被吹散。
同时,有带着笑意的声音穿过了漫天的雪雾,终于将她从苍白得空无一物的记忆中拽出:“忘了他吧……”
当她在月光下骤然抬起头睁开眼的时候,不知何时行至她面前的神明,用蛇鳞覆盖的手轻轻拭去了她脸上并不存在的眼泪。
居高临下的眼睛如同漩涡,漂亮得摄人心魄,比月光还要瑰丽,吸引了她所有的目光。
望着望着,就好像被吸了进去。
明日朝恍惚地眨了下眼。
然后,她说:“……忘了谁?”
“那不重要。”他这样说,明日朝看见他在笑,但那咧开的弧度并不温和,反倒有种不加掩饰的快意。
“比起这个,你还是先考虑找个能够遮挡太阳的地方吧。”他收回手,侧身,转头,银白的发梢拂过脸颊和微笑的嘴角:“这里是海上的一座荒岛,太阳很快又会升起,趁着天还没亮,借着月光往前走吧。”
她慢半拍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问:“……所以,你不会让我去黄泉之国吗?”
罗兰色的瞳孔下移。
他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没有回答。
但她已经从他戏谑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
一时间,也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无奈,明日朝沉默了一会,也没有表现出生气或不满,而是安静地垂下了脑袋,慢慢地站了起来。
双方第一次站在同水平的地面上,明日朝发现他的身形比她高得多。
属于他的影子笼罩下来,好像能将她彻底吞噬。
好片刻,她才再次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既然如此,那你应该将我一直关在深渊里的,这样我就永远去不了黄泉之国了,为什么又要将我多此一举地带出来?你需要我做什么吗?”
对此,他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他好像对她的反应称不上满意。
但她的口吻并非苛责与嘲讽,而是饱含一种真挚的平淡:“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了,不是吗?”
这样说的明日朝摊开自己的双手,满盈的月光尽数穿透她的掌心,她抬眼,像是捧着一抔从指缝里流失的泉水般,将如今贫瘠又空荡荡的自己近乎坦诚地呈现在他的眼前:“我失去了治愈的力量,没有生前的灵力,也没有实体,也许如你所说,白天的太阳就足以让现在的我魂飞魄散,这样的我,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吗?”
她软声问:“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从我这里,从这样的我这里得到什么?”
可是,他没有回答她,而是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
只稍一瞬,他的影子就化作了银紫交融的雾散去了,只留下她独自伫立在荒山野岭中。
明日朝一顿,随即慢慢地垂下了手。
……这位邪神,似乎有些难以捉摸。
她想。
既不让她去黄泉之国,又好像不打算让她做什么……
……但是,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感觉到多么害怕或恐惧。
失去了生命和灵魂依附的肉|体后,有些情绪似乎都变得不太强烈,她只是恍然地往前走,没有得到明确的指令和要求,她自己很快就找了个方向往前行进。
夜晚的山脉被分明的光影切割。
秋末的晚风寒凉,流动的溪涧泛着粼粼的波光。
她独自穿过了层层叠叠的灌丛和林立的树木,头顶上的月亮皎洁如初,随着渐浓的夜色慢慢偏倚,照亮了她前行的长路。
第一夜,她是在一个山洞里度过的。
已经化作鬼魂的她不需要吃喝睡,就算不小心踩着石子摔下了溪流,身上没有实质的衣物也不会被浸湿,失去了影子和重量后,就算走动起来也不再会发出声音,哪怕经过夜间出来觅食的野兔时,都不会惊动它们。
所以,当她在黎明到来前寻到了一个有巨熊踪迹的山洞时,她没有选择离开,而是站在洞外,轻轻道:“打扰了,请让我留宿一天吧。”
言毕,她举步往里走。
越往里走,就越黑,可见巨熊所打的洞很深,足以让她规避阳光。
但是明日朝并没有在洞里发现巨熊的身影,她行到黑得彻底不见五指的深处才停下,然后抱膝,安静地躲进了黑暗里。
她已经不需要睡觉,但是习惯这东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掉的,所以,她还是遵照了人类时的生物钟,在寂静的山洞里闭上了眼睛。
但她很快就被野兽的吼声惊醒了。
当她隐约听到属于熊类的咆哮时,她已经飞速站了起来,还下意识做出了引箭搭弓的动作,将警惕而凛冽的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可是,手上空荡荡的,叫她一时愣了神。
往日趁手的武器不在,就算遇到危险也只能赤手空拳,置身黑暗,已经失去了灵力的她不再能驱邪除秽,就此,她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不安。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抹巨大的身影从黑暗的前方慢慢踱来,一步一步的,好像踩得地动山摇,很快,一种不属于人类气息就扑面而来,她隐约看见了巨熊高大雄壮的轮廓,它近在咫尺,浑浊的眼睛在某一刻与黑暗中的她对上。
而她只能微微屏住呼吸,这样软声说:“……抱歉,打扰了。”
但仅仅一秒,那头巨熊就像没看过她似的,继续往前走的身躯径直穿过了她的灵魂。
明日朝一顿,随即轻轻松了口气。
也是这一刻,当她看着自己脚下还跑过了几只小狗大小的幼熊时,明日朝才意识到,原来,她还没习惯自己已经死掉了这件事。
但是,最终,她只是安静地看着那些小熊和巨大的母熊一起三三两两拥簇相拥在一起入眠的影子,然后轻轻吐出了一句无关的话:“啊,冬天要到了……”
……
冬天要到了。
在人类社会中,冬天是一个特殊的季节。
古时,一提起冬天,率先想到的就只有寒冷。
在还没有发现取暖的火种之前,冬天对于世间的飞鸟走兽来说是一场灾难,于在地上行走的人类更是一道毁灭性的难关。
每到冬天,大雪覆盖大地,严寒能让赖以生存的土地寸草不生,飞鸟走兽隐去踪迹,万籁俱寂,脆弱的人类不仅需要御寒的住处和衣物,还需要在冬天到来前储存够足够的食物。
但那并不容易。
风调雨顺的季节尚且不论,若是遇上哪一年旱涝或瘟疫,便足以使一整个秋天都颗粒无收,那样的冬天,往往会饿死和冻死很多人。
有些时候,生活困窘的猎户还会冒雪上山,妄图从白茫茫的大地中掏出兔子洞,但是在那之前,他们往往会因为大雪积厚,不幸失足,摔死在山间,于是到了每年春天,山里都能发现新的尸骨。
久而久之,冬天一到,封山禁行就成了人们心照不宣的规矩。
明日朝生前也没上了几次冬天的山。
但是,她知道,冬天快到时,很多动物会像熊一样,找一个地方,打一个洞,储存食物,然后在里边冬眠,以度过寒冷的冬天。
在怕冷这一点上,它们和人类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世间的寒冷似乎已经不再涉及她这个孤魂野鬼。
秋末的最后一片枯叶掉落后,冬天的第一场雪如期到来。
大地覆上茫白,苍穹裹着灰郁,冷硬的冻土连接着失去了墨黛之色的远山,天地间似乎笼罩着冷冽的雾气。
入冬的林子里银装素裹,平日里的山兽鸟雀隐了踪迹,大地被苍白的大雪掩埋掉了无数的声音和色彩,唯独她,还能在入了夜的山间行走。
明日朝独自在这座荒岛上晃悠了两个月。
经过她每夜坚持不断的行进和观察,她发现这座浮于海上的岛屿很大,而且四面环海,孤零零地飘浮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若是没有成熟的的航海条件,人类是无法到达这里的,当然,现在的她也不知道该如何离开。
无法离开这座岛去往黄泉之国,探索它便成了明日朝目前的乐趣。
但是,很快,她又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不管从哪一处往里走,都是愈发险峻的深山和丛林,这座无人踏及的海岛仿佛与世隔绝,没有一丁点属于人类的足迹和文明,更别提想要寻到能遮阳蔽日的屋子了,她已经连续两个月都在巨熊的山洞里落脚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呀。
她每天晚上都只有几个小时能出来,又得在太阳出来前赶回去。
夜里,她就像蜇伏的野兽一般,循着月色出来。
白天,她躲在黑暗里,静静地等待白日的太阳落山。
按她的脚程,夜晚那么短的时间就算一直跑也跑不出这座岛,在山里每一次来返也让她走不了多远。
简直就像有人拿了根绳子绑在了她的脚上,还将她钉在了原地,让她只能在那么小的地方转圈圈一样。
明日朝这样想的时候,途经的树梢上突然一个晃动,砸下了一团厚厚的积雪。
原本应该盖在她头顶上的白絮径直穿过了她透明的身体,落在了她的脚边,与满地的白雪融为一色。
她抬头,看见大雪纷飞的夜色中,灰蒙蒙的天不见月亮和星光,但是,有晶莹的冰霜坠在枝头,眼帘中,光秃秃的枝桠交错横生,如同长着尖利獠牙的鬼影在张牙舞爪。
恰逢一阵稍大的风吹来,漫开轻盈的白雪,树梢上堆积的雪絮也像飘落的白花散开,迷蒙了她的视线。
追寻着风的方向往后望,她看到的是没有留下她一丝脚印的雪地。
明日朝一个恍神,抿了抿嘴,说:“……原来是风。”
这场初雪整整下了三天三夜。
下雪的第二夜,她独自在山间里发现了绽开的梅花。
一棵歪脖子的老梅树,生于深不见底的大裂谷旁,明日朝看见它的时候,黯淡灰蒙的雪幕中,艳红的一点,小小的花,一朵又一朵,开在了漆黑的枝干上。
眼中仿佛因此被点亮了一样,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看着那些柔软的花朵冒着严寒,在冬夜里摇摇曳曳,被风雪打了个七零八落。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见到冬天绽放的红梅。
渺小,寥落,但是惊艳又刺目,像一滴又一滴凝于心间绽放的血花。
京都里的人往往更爱樱花。
樱花绽开时,意味着寒冬已去,春日将来,万物复苏的时节如期而至。
人们讨厌冬天,所以很难想起只在严冬中绽放的梅花。
但是,此时此刻,她却觉得它是如此热烈又惹眼的存在,就像一团又一团在冬雪中燃烧的火焰。
对此,她笑了。
与此同时,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她探头往巨大的沟壑里望,从底下涌起的狂风发出类似鬼哭狼嚎的呼啸。
她一顿,试探般唤道:“……八岐大蛇?”
但是,回应她的,只有依旧凛冽的风声和一旁拽曳飘落的梅花。
大雪没有停的迹象。
初雪的第三夜,她在狂风暴雪中撞见了一只独自游荡的豺狼。
寒冷像刺骨的刀,随呼啸的风雪钉入骨瘦如柴的血肉之躯,灰黑的毛发干涩寥落,蒙上一层死色的白,茫茫的山野,独自在外的狼只步履蹒跚,浑浊的眼睛饱含饥饿的厉色。
明日朝经过它时,忍不住回头望,便见它转眼就倒在了雪地中,远远望去,那细长的影子像一截枯灰的树枝。
她走过去时,它已经咽气,其冻僵的躯壳很快被飘雪染上苍白的色彩,但是,它那双浑浊的双目却并未闭上。
都说死不暝目往往是生前的执念重,明日朝分不清它是因为饥饿还是寒冷而死,但是,她能断定,这是一匹孤独的狼。
狼都是群居动物,就像人类的族群一样,一起捕猎,一起活动,团体间互帮互助才能活下去,极少单独行动。
若是在野外遇到孤狼,那么它的族群要么都死了,要么,就是被赶出了狼群,不再被其需要。
不管怎么说,感觉都挺可怜的。
明日朝伸出自己的手,拂过了它的眼睛。
她想,若是自己还拥有治愈的力量,也许本来能够救下它。
但是,透明的掌心在飘飞的大雪中穿透了它的头颅,她已经连为它阖上眼睛都做不到了。
它死后会变成像她一样的孤魂野鬼吗?
明日朝想。
也许会,也可能不会。
野兽虽不通人性,但是灵魂却因此而纯粹,它们一生大多遵循天性和本能而活,不像人类一样,有太多纠缠不清的怨结。
对此,明日朝突然一愣。
……这么说来……
……她的怨念是什么?
她死前有过什么深重的执念,能让自己不得往生吗?
她站起来,在纷纷扰扰的雪夜中茫然地眨了眨眼。
……想不起来了。
就此,她开始往前走。
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死掉的了……
……
起初,她只是慢慢地走。
但是,逆风而行时,那些狂暴的大雪迷乱了她的视野。
隐约间,她还听到了属于乌鸦的啼叫。
那是否是错觉,她不知道。
她只是突然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一步,两步,三步。
风雪中的鸦啼隐隐约约,犹如凄厉的鬼魅。
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她突然在迷蒙的大雪中逆风奔跑起来。
她试图追上那样的声音,试图拨开撞破茫茫的雪雾,所以,她不断地往前跑。
眼帘中,苍白的大雪连成模糊的一片,通通被她抛之脑后。
扑面而来的风带来幽深的夜色,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漆黑的云层浓郁得化不开月色,但随之而来的,是脑海中不断掠过的记忆。
清晰的,模糊的。
无数个日日夜夜。
明明都还记得……
她的名字是明日朝,今年十五岁。
家中是平安京的皇亲贵族,而她是伊势的斋宫。
她是天照大神的使者。
是太阳女神的祭司。
明明这些都还非常清晰……
但是,有关于自己死前的记忆,却一片空白。
“我忘记了什么……”
她突然这么说的时候,脚下一个踩空,直接顺着积雪滚下了山间的陡坡。
待到耳边的风声都沉寂下来时,雪好像都变得小了些。
深邃的苍穹被浓云遮蔽,迷蒙的雪雾化作纱,轻轻地笼罩下来。
耳边,河水流动的声响潺潺,可是,不久前听到的鸦啼却消声匿迹。
河岸边,白雪覆盖了一片飘摇的芦苇荡。
夜色下,细细长长的枝杆随风飘摇。
淡白的羽絮如蝶一般依附在上边,被风一吹就摇摇曳曳,四散开来。
她仰面躺在其中,神色空白,被窸窣的枯芦苇拂过衣角。
恍然间,风雪也变得温柔起来。
黎明似乎又即将到来。
但她没有火急火燎地离开,相反,好半晌,她才爬起来,坐在河岸边,看着粼粼的水面清澈如镜,映出了岸边摇摆飘飞的白芦苇,却唯独没有映出她的模样。
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像在确认什么似的,轻轻地抚过了自己的眉眼。
也是这个时候,她透过明净的流水,突然看到了对岸的水面上虚虚地映出了一道白蛇的影子。
她一愣,慢慢抬头望去。
苍白的芦苇荡随风摇晃,立在对岸的身影被风吹扬了银白的发和衣摆,纷纷扰扰的苇絮混着飘雪,拂过了他宁静的眉眼,不说话也不笑的时候,他的一切其实和过去的那个春天没有任何区别,好像都是美丽又轻飘飘的灵魂。
“……八岐大蛇。”
她下意识呼唤他的名字。
她知道,他也在看她,那如瑰紫的眼球是如蛛网般龟裂开来的竖瞳,无端剥离出非人的阴郁感来。
下一秒,他便开了口:“你在找什么?”
轻轻的声音,好像没睡醒一般,懒散又索然,但是,那似乎并非关心,因为它不带一点温和与安抚,更像是一种逼仄的质问。
他细长的眼角似乎晕着雪夜的冷色,表情很淡,有种近乎空白的冷漠。
他说:“这些天,你一直试图在找什么?”
两个月不见,他似乎相比上次没什么变化,但是,她敏锐地发现了他心情似乎不太好。
对此,明日朝张了张嘴。
她安静地看着他,片刻后才说:“我在找适合冬眠的地方。”
尖锐的蛇瞳微动,细碎的发丝摩挲着他的额角,他看着她从芦苇荡里站起来,轻轻淡淡道:“蛇类怕冷,是需要冬眠的,对吗?”
言毕,她又抬手比了个大动作,然后轻轻笑了,说:“你体型那么大,或许需要像大裂谷那么大的地方才能容得下你冬眠。”
回应她的,是对方倏然而至的沉默。
似乎觉得她说了个奇怪的笑话,他突然嗤笑了一下,道:“不要拿蛇的习性和你们人类的思维来揣测神明。”
这样说的家伙轻轻抬起了嘴角,一种熟悉的似笑非笑再次从他的那张脸上出现,他的声音几不可察地变得轻快起来:“原来你一直在找我?”
她一顿,随即才淡淡地点了点头。
闻言,他并没有表现出相信或怀疑的神色,而是微微眯了眯眼,一种审视的目光不加掩饰地逡巡着她的脸,但是,很快,骤然从他身上撤去的是那种萦绕积压的阴郁与冰冷。
他从喉咙里发出了几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像在哼歌似的,穿过窸窸窣窣的白芦苇。
明日朝看着他像雪夜里的幽灵,飘过了潺潺流动的河水,来到了她的面前,站在了伸手就能碰到她的地方。
“我不确定你还在不在我身边。”
明日朝如实说:“所以,很想找到你。”
对此,他却只是道:“天就要亮了。”
明日朝一愣,随即轻轻笑了。
她说:“没有关系。”
安静了一秒,她才歪了歪头,眨了眨眼,淡淡道:“现在下着雪,天上这么多云,就算太阳出来了,也会是大阴天,也许,我也是想试试自己见光的程度……”
“你可以试试。”
这次,他没有阻止,而是用冰冷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脸。
属于她的白衣绯袴在满目的芦苇丛中摇曳,他的五指像滑腻的蛇,掠过她的鬓角,游走于从她漆黑的长发间,又不着痕迹地离去。
“我竟然有些期待见到那一幕。”
他这样说的时候,纤细的瞳孔微微紧缩,一种兴味的笑意浮现在他的眼中。
他翕合的嘴角下,隐约可见属于蛇类的、尖锐的獠牙:“所以,再燃烧一次给我看吧。”
这么说的神明显得那么随性。
随性得有些暧昧、慈悲,也有些残忍、无情。
但是,奇怪的是,并没有觉得害怕,明日朝反倒轻轻笑了起来。
大地的雪色随着风而涌动。
一种微弱的光烘托着他俊美得不似人类的脸。
一种轻盈的笑意在她的眉梢绽放,她安静地注视着那张脸,注视着他的眼睛,她看着他笑起来时邪魅的面容在她的目光中渐渐归于一种盛大的宁静。
她明明没有回答,她明明没有发出声音,他却仿佛听到了她说话。
她的无声仿佛已经是一种默认。
她好像在说,只要你如同过去那样,一直、一直看着我。
远方的天际,逐渐翻出了黯淡的光。
来自太阳的天光凿破浓郁的云层飘飘扬扬地洒下来。
黑暗慢慢被驱散,疏浅的光影像温柔的潮水,从山间外漫来。
太阳出来了。
但是,当黎明的日光即将触及到她的时候,他却突然抬起手,其宽大的袖摆像兜尽了雪一般,将她自上而下、严严实实地笼进了自己的怀里。
“明日朝,我的明日朝。”属于邪神的胸膛因颤动的心跳而起伏,一种说不清的冷香包裹着她,他的拥抱就像蛇缠绕着一株冬夜里的红梅一样,明日朝听到头顶上传来他破碎的笑声。
“这就是我想要的。”
……
明日朝第一次听说「八岐大蛇」这个名字,来自小时候的宫廷绘卷。
神话传说里,这几个字眼象征着灾难与邪恶,是家喻户晓的祸神,屏风上相关的画总爱将其描绘成有着八个蛇头的可怖形象。
据说,祂巨大无比,身躯有如八座山峰和河谷般宏伟,双眼如同赤焰般鲜红,腹部溃烂,流着鲜血,就连背部都长满了青苔和树木,周身还飘浮着能腐蚀世间生命的阴云和瘴气。
但是,摊在自己膝上的蛇鳞是如雪般的白,仿佛能与苍茫的大地融为一体,她忍不住问:“你真的是八岐大蛇?”
耷拉的尾巴尖细细的,卷着雪,从她的手腕绕过,既而探进了她的袖摆里,沿着纤细的手臂向上。
这是大雪停歇的第二天。
当明日朝从空白的梦境中醒来时,有沉甸甸的重量压在她身上。
这在死去后是一种新奇的体验,按理来说,她是碰不到实物的才对。
但是,有冰凉的鳞片贴着她的脸颊,既而圈上了她的脖颈,耳边,冰冷的蛇信子正在舔蚀着她的耳廓,嘶嘶的声响足以令人毛骨悚然。
她呼吸一滞,像被掐住了喉咙似的,下意识抬手抓住了那截蛇身,想将其拉扯开来。
化身为蛇的神明似乎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对此,明日朝张了张嘴,好半晌才说:“……你能从我身上下来吗?好重……”
“不想走。”他懒洋洋地将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明日朝怀疑他随时会用自己的獠牙朝她的脖子咬上一口。
但他只是用一种近乎惬意与任性的语调说:“地上有沙子,会带进蛇鳞里。”
“……”
她没再说什么,而是抬眼,看见自己身处一处暗沉的洞穴里。
外边,莹白的雪延绵一地,幽深的夜色像泼了墨一般,勾勒出远山的轮廓。
雪停的夜晚,万籁俱寂,大地一片纯白,世界变得明净无比。
洞内,她轻轻抚摸着搁在膝上的蛇鳞,说:“如果你真的是八岐大蛇,感觉有点奇妙。”
她曾经很想一直很想弄清楚出现在自己耳边的声音是谁,是什么存在,叫什么名字,为何一直、一直如影随形地跟着她。
但是,那样的询问往往都得不到回答,就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从来都没有掀起一丁点涟漪。
久而久之,她也就不问了。
她想过他也许是缠人的山野精怪,也想过他可能是喜欢恶作剧的妖鬼魔物,却唯独没有想过他会是传说中邪恶无比的神明。
对此,缠绕在她身上的蛇身突然如雾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八岐大蛇似笑非笑问她:“你不应该害怕我吗?”
他用一种嘲笑似的声音说:“你以前什么都怕,怕冷,怕热,怕累,怕虫子,怕流血,也怕蛇……”
但是,打断他的是明日朝轻轻的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哦……”
她歪了歪头,说:“因为已经死掉了。”
言毕,她站起身来,走到光影的边缘,朝黑暗中的人影伸出了手,对他晃开了一个柔软的笑,说:“要一起去外面散散步吗?”
“你看,星星都出来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