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魂
“明日又到阿姐生辰。传令下去,大营驻军推进百里,筑京观一十九座,为郡主贺。”
明鸾故去的第三年。
明昭立于深暗静寂的秘殿之中,满布伤痕的手掌抚过一具形制诡异的冰棺,眼中的偏执妄念已是极盛,将欲疯魔的边际,仅维系着余存不多的清明。
截然不同的极端与如常,兼之数不清的阴鸷扭曲,矛盾又脆弱地平衡着。而这般错乱且病态,相互拉扯,似要将人生生割裂开来。
冰棺内,明鸾墨发红唇,笑靥依旧,甚至堪与生者无异。年月停滞,那般无双绝色未更改一丝一毫,只肌肤间不见半分气血之相,苍白得如同盈盈雪雾,带有让人心底寒意骤起的冰冷。
“阿鸾…”
明昭轻声念着,嘴角勾起少见的柔情笑意,眉眼间也添了点点神采生机。可眸底深处,却仍是凄然一片,满溢着痛不欲生。
许久,明昭的神色才恢复了些许平静,阴翳骇人的气息也渐而和缓。似是刻意压制下,终于将残暴嗜血的凶兽关入牢笼,深藏不见。
明昭缓缓转身,踱步走到一旁的桌案边,爱惜着取出了随身多年的白玉佩刀。随之,又一如往常,重重划破掌心。
像是欣赏满意佳作,明昭摊开手掌,定定地看着朱红而黏稠的血浆流下。桌案上的嵌鲛珠紫金匣内,满是鲜血,其中的玉石经长久浸染,色已极红,红得分外妖冶糜丽。
“阿鸾,再等等。等我再杀些人…”
*
边北三郡关外,落日将斜,风沙肆起,定北军大营的一间军帐内,卫渊复命而归,预备着更换下染血的铠衣。
残辉映照,余影渐远,卫渊长身肃立,仍旧挺拔高大。外罩墨色黑衫甲,面容冷峻,较之以往更添几分坚毅沉稳。
只不过,左肩其下,兀然空荡。
寒冬时节,气温骤降,必使得伤处痛楚加剧,卫渊却犹如五感缺失一般,只神色如常地穿戴着披甲。
几年间,定北军征伐不断,历经诸多战役,卫渊也变得愈发沉默少言。但这般转变,并非杀戮过多后的漠然,相反,战场厮杀之时,卫渊凶狠不已,次次于生死一线之间搏命,常常杀得敌人心中畏惧,不敢上前。
“兄长!兄长!我听说你回来了!”伴着踏在雪地沙石上的重重脚步声,卫潜呼喊着由帐外而来。
内帐之中,卫渊整理完毕,正欲将左肩下空荡的衣袖系好固定。而卫潜见此,不由得身形一顿,迈步的动作也堪堪停滞了一瞬。
悄然隐下眼中的悔恨自责之色,卫潜又开口问道,“兄长一路之上可还顺利?这严寒冬日,伤口可有复发疼痛?可有挂念我?”
“你不在小公子跟前听令,跑来这里做什么?”
“我这不是担心兄长嘛,刚刚我还特意去求了些伤药带来。”话音刚落,卫潜便如同戏法变幻,当真从怀里掏出不少瞧上去不同寻常的药膏。而后,更是献宝一样,全都交给了卫渊。
“也不知道小公子是从哪处寻来的异族巫医,被救治过的弟兄们都夸医术好呢。兄长不如也试试?”卫潜唠叨着念个不停,好像这样才能暂时藏起心中的愧意,才能不去多思悲恸。
卫渊没有应声,只点了点头。
说完这些,卫潜面露踌躇,似还有话,犹豫了半天才将将开口,“这些年,小公子行事愈发无常,我们做下属的,是不是…是不是该规劝规劝?”
“小公子行事自有主张,不可妄加议论。”卫渊肃声回道,并不赞同卫潜所言。
“兄长,我是想…”
“一十九座京观,要筑得高耸,缺少一座都不行。”光影下,卫渊的面容半隐于阴暗之中,不等卫潜说完,便出声打断,语气也转而严厉不少。
闻言,卫潜张了张口,不知如何是好。
也许,自三年前,某些情意就再也无法改变,无法撼动。
那个人已成禁忌。
兄弟二人相视无言,同时沉默了下来。
“爹娘死后,我在坟前起过誓,会照顾好你。”卫渊率先开口,打破了有些冷然的局面,停顿几息后又说道,“你的命,远比这条手臂重要,日后少在我面前一副愧疚难过的样子,看着心烦。”
卫潜双目睁大,惊讶地看向卫渊,“原来兄长都知道。”
见卫潜依旧郁郁,卫渊难得笑了起来,“我还剩一臂与双腿,你若再不勤练武艺,我可没几次能救你的机会了。”
*
“明昭这把刀,朕还不想丢弃。”
“太过锋利会伤了手?呵呵,那也要看握刀的人是谁。”
“为朕卖命,听话的狗是该奖赏。这一役之后,若是仍能留得性命,定北王府的位置,朕便给他。”
“太子最近如何了?”
“恩,朕知晓了。边北那边,着人传旨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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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明小将军,咱家给您见礼了。”
“今日咱家是公务在身,奉旨而来,小将军快快准备接旨吧。”
“哎哟,小将军真是客气得紧,这分量,让咱家怎么好意思收下。”
“小将军这样讲的话,那咱家就却之不恭,多多谢过了。”
“咱家还要赶回去复命,酒席就不必了,小将军也不必相送,留步,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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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上京皇城而来的传旨太监离去后,那尖着嗓子的刺耳音调终于消散,明昭揉了揉额角,仿佛颇感烦闷与不适。
遣退了身旁一众侍从,明昭目光微垂,手抵额侧,斜倚在圈椅之内,指尖摩挲环转着一枚蟠虺纹墨玉扳指,像是在等什么人。
“公子,万万慎重啊!”
确认已无旁人存在,侧殿内的隐秘处走出一位谋士打扮的中年男子,对明昭行礼之后,便开口直言相劝。
面对此种劝谏,明昭神色平平,语气也颇为淡漠,只眼中闪过一丝异常危险的光,“他要我杀人,那我便去杀。”
“公子!此乃意在取你性命的死局啊!”
“那正好为阿姐多添几座贺礼。”明昭如此说着,唇角带上了些许笑意,似乎毫不在意双手染血,更不在意又收割了多少性命。
世人总以为,放下屠刀就能回头是岸。
可就算放下了屠刀,旁人又岂会丢弃手中的利刃,将要迎来的,不过是更为惨烈的厮杀。
说他行事愈发无常也好,性情阴鸷狠戾也罢,全都只是为达目的的手段。
阿鸾不在了,多些杀戮,又有什么关系。
“阿昭,活下去。”
是啊,活下去。
他怎么会不听明鸾的话呢。
只不过,当时应声的那句“好”,却还有余下的半句未说出口——
迟一些,我便去陪你。
*
“妖道又如何,本王愿信。”
明鸾故去的第十年。
深暗静寂的秘殿,形制诡异的冰棺,一切如旧。
笑靥容颜,也仍是那般倾城绝艳,流年如逝,无法影响分毫。只是,冰冷的寒意变得愈发深重,苍白似雪的肌肤间,竟透露出点点嫣红之色,显得分外蘼蘼。
绯色蟒袍,金丝绣九蟒其上,青色玉带勾勒出身形凛凛,却是更为清瘦了几分。
明昭立于冰棺一侧,垂眸而视,眼中混杂了太多让人无法分清的真实与虚妄,凌厉冷然之下,深藏着已不可逆转的疯魔与偏执。
朱砂赤色,香气馥郁,但也掩盖不住更为浓烈的血腥味道。明昭端过一只丹霞玉盏,其内半盛的药液在烛火的映照下泛起猩红的光,像是取人性命的无解剧毒。
烛光跃动,药液又好似活物。
明昭一饮而尽,缓缓附身,点点渡入明鸾口中。
唇角残留着黏腻的药液,唇色也被沾染上斑斑赤红,此刻的明昭显得愈发危险而疯魔,举止虽是克制,可眼中的偏执溢散而出,再也无法压制。
“阿鸾,他们都说我笃信妖道,嗜杀成性…”
“阿鸾,你醒来和我说说话好不好…”
“阿鸾,我一直有听你的话,但你可知晓,这时时刻刻所要承受的剜心之苦…”
“阿鸾,我要离开几日,办好事就立刻回来陪你…”
似梦境呓语,明昭轻声念着,如同确信明鸾可以听到一般,甚至于虚妄间期许着一丝回应。
边北至上京,四季轮换,黎明黑夜交替,所在意的仿佛从未改变。往日的回忆里,熟悉的事物中,好像还能感受得到,触摸得到。
可梦境早已破碎不堪,再难复原。几许清明时,明昭知道,那个人不在了。
他的阿鸾,不在了。
*
许是恨意不灭,又许是上天垂怜,施舍下一分契机。
明鸾身死之后,得残魂余存,只不过,于秘殿之内冰馆之中,无法离开半步。
如此这般,被囚于方寸,无止无终,没有岁月尽头。可明鸾只觉得这样很好,能陪着明昭,就已是很好。
偶尔,明昭会对她讲述一些外面的事情,或是占据了哪些城,又或是杀了哪些人。明鸾看得出来,明昭行事愈发偏执,更甚开始大肆搜罗方外之人,笃信阴阳逆转之术。
但那又如何,她只要阿昭活着。
渐渐的,明昭皆是带着满身的伤前来,或轻或重。甚至有一次重伤而归,因执意要先到秘殿,延误了救治,未能及时处理的伤口引发了高热,久不退去,以致明昭昏迷了整整十日。
明鸾本以为她的死便是休止,便能让一切好起来,可世事并不遂人愿,明昭带着的伤,越来越重。
滔天的皇权之下,明家没有任何可以斡旋的余地,能保住定北王府已是万幸。如今情形,明鸾所能得知的极少,但从明昭的只言片语中不难看出,肃文帝谋断下的圣意之实,是将明昭一次次地推入必死之局。
可无论多么担忧悲愤,明鸾都无法回应半点,因为仅是残魂余存。
由此,暗无天日的土地上,滋养出绝望恨意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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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某一日。
明昭带回一人,形销骨立,瘦若嶙峋,倚靠在铺了软垫的四轮车上,由明昭推着进入了秘殿之中。
右眼内空洞无物,隐约可见新生皮肉的红痕,鼻子被全部割去,面庞上满布着狰狞蜿蜒的刀疤与烧痕。宽大的衣衫内,双臂双腿皆被砍断,状若人彘,极为可怖。
就算如此,明鸾只看过一眼就已确认无疑,她知晓,这是她的阿兄,从小到大对她最为疼爱纵容的阿兄。
万千恨意,入骨入髓,无尽滋长,将明鸾的残魂染上了一抹漆黑之色。此时,不需再克制隐忍,却也无法移动半步,无法开口诉说一字。
绝望至深,悲凄无比。
巨大恨意的冲刷下,明鸾的残魂变得沉暗而模糊,眼前光影斑驳,破碎撕裂般的剧痛自神魂深处传来,百倍于□□。
而不知过了多久,伴着这剧痛,明鸾沉沦着落入一片无光深渊,再也见不到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