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楼
“可有结果?若还是诊治不出,孤便摘了你们的脑袋。”
太子傅桓往日端方平正的神情中,罕见地出现了焦灼之色,而未刻意收敛的怒意也使得一众医官惶惶惊惧、惴惴不安。
太和殿供人休憩的东后侧殿内,引动着不少窥探的目光,或明或暗,皆各怀心思。
“太子殿下稍安,臣等…臣等还需再斟酌几番。”今日当值的乃是太医院的李太医,跪在同僚身前的他只得硬着头皮率先开口,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斟酌?”
“回…回禀殿下,银针探查、活物验看都未有结果,太子妃此种情形不似…不似中毒所致。臣等商议了一番,皆不曾见过,所以…所以不敢妄下论断。”李太医停顿了一息,灵光兀现般,又开口道,“太子妃乃金尊玉贵之躯,臣等更该…更该慎重而为。”
听完李太医磕磕绊绊的回禀,傅桓沉思片刻,开口前似还有一分犹豫,“徐福。”
“奴才在。”
“让王齐拿上孤的出宫令牌,立即去请张医首过来。”
“是,奴才遵命,奴才马上去办。”
见状,李太医暗地里舒了一口气,又悄悄抬手拭了拭额间的冷汗。心想,总归是天塌了有个儿高的顶着,那张医首可是技高人也高。
傅桓步入内殿,来到明鸾身边,随手挥退了将要出声行礼的内侍宫女,而后动作轻缓地坐在塌边的圆凳上。
见明鸾未有醒来的迹象,面容依旧毫无血色,气息也格外轻微,几乎就要感受不到,傅桓眉头皱紧,眼中尽是担忧之意。
张医首名唤张则济,出身医官世家,自幼时起便经由家中长辈严苛教导,年少时就已医术了得,颇有盛名。选入太医院后,更是步步升迁,直至官拜太医院太医令,长达十数年之久。
傅桓清楚他是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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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郡主可还好?有哪里痛吗?服下的那药丸只会使人晕厥假寐,小郡主怎么会突然吐血?”
“我无事。”
“趁此时无人,小郡主快走。卫渊已在暗中等待接应,我留在这里扮做小郡主的样子再拖延片刻。”
“今夜多增波折,灵玉,你与我一同离去。”
“小郡主不要担心,我身手这样好,用不了多久就能脱身,随后便去寻小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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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不可!主子已传□□有变,见到信弹前均不得妄动。”
“卫潜,放手。”
“兄长不要明知故犯,违抗上命。此刻城内死士及城外亲卫皆在等候时机,无论如何都会保护郡主平安离开上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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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怕。我是长丽宫的淑嫔,未出阁时便与你母亲相识。”
“你…”
“可认得这白玉莲花镯?我与你母亲各有一只。今夜长春阁走水,内侍禁卫大都被引了过去,可免不了暗中还有些人在。你若要避开,绕过长秋殿,从那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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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安门十丈[1]高的城墙之上,明鸾一袭红衣霓裳,迎风而立。襟带翩跹,裙裾上满坠的碧玺、火珠碰撞相击,传出许许清远空灵之音。发间的凤形琉璃步摇晃动不止,金钗玉饰随意歪斜着,早已没了往日的规矩之姿。
额前几缕发丝散乱,深暗的眼瞳映衬着远处金粉楼台间摇曳的烛火,明明暗暗斑驳陆离,让人希冀又绝望。唇角鲜血滴落,其色极浓,浓郁又残忍,却更胜朱赤口脂百倍。
墨发、雪肌、红唇,宛若将要祸乱人间的妖女,于苍苍夜色中愈发妖冶艳丽。
明鸾知道,她是走不了的。
身子开始止不住地颤抖,剧痛累加,体内的脏器如同被利刃片片切割搅散,又好似被置于火炉生生炙烤焚烧。这些症状绝不是那味药丸所致,反而更像是一本古怪医书中描述的无医无解的西域鸠毒。
不多时,耳边传来渐近的脚步声。似有若无,轻盈如踏棉,明明带有焦急之意,却刻意放缓,屏气敛息而至。明鸾兀然转身,没有一丝犹豫,手中的匕首便径直刺向来人的胸口。
刀刃刺入极深,而后转动半圜,才平缓地抽离。
既快又准。
明鸾神色冷冷,不见有一分变化波澜。
追随而来的东宫内侍瞪大双眼,不过几息间便失了生机,直挺挺地倒下。渐渐黯淡寂灭的眼中,映照着远处灯火的朦胧光晕,以及明鸾绯红如血的身影。
内侍死前仍是一副震惊不已的模样,好似不敢相信往日里温婉娴静的太子妃还有着这样一面,下手之时竟会如此熟练,如此凌厉狠绝。
匕首锋利无比,刺穿皮肉轻而易举,毫不费力,是十岁生辰那年阿昭送给她的。
明鸾平静地看着岁安门下渐渐围拢而来的禁军,心底寒意阵阵。毒发带来的蚀骨之痛,钻心生剖一般,没有半刻止歇。而刚刚一番动作牵扯,再次呕出大片大片的鲜血,几乎耗尽了仅存的气力。
看来,如今这副模样怕是不能支撑到走出上京城了。
已无退路。
可明鸾还想要保住阿昭,保住明家。
岁安门十丈之高,高到可以将上京城的景色尽收眼底。百里画廊,繁华似锦,楼宇街巷,灯火辉煌,不知是埋葬了多少军卒性命的大雍盛世。
岁安门又不够高,让人无法看到边北三郡的一尺一寸。穷荒绝漠的风沙到不了这里,上京只有绵软的雨雪。可这些轻柔软塌,却像是无状无形的利刃枷锁,最终都化成了逃脱不掉的深渊樊笼,吞噬着每一个人。
“阿爹、阿兄…好痛…”
明鸾似压抑了太久,大颗大颗的眼泪如断珠般落下,混杂上殷红血水,将已近苍色的面容染得艳艳荼蘼。
明鸾也知道,她是活不了的。
定北王府不可牵连上谋逆造反的滔天罪名,定北军的好男儿该是靴刀誓死,马革裹尸,而不是葬在这肮脏龌蹉的尔虞我诈之中。自己这条命已不值得他们拼死相救。
终是。
扬起的红裙似暗夜焰火,闪耀夺目。
一步踏出,坠落而下。
肢体关节折断,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好似剥皮生剖。碎裂的骨头扎穿了内腑,气息变得混乱而急促,又渐渐感到窒息。眼前已是模糊不堪,似乎笼罩着一层薄纱,在真实与虚幻间游走变幻,只看得到嫣红一片。
明鸾乌黑如墨的长发沾染了血迹,散在耳边,那只凤形琉璃步摇也已摔损得破败不堪,碎落一地,折映着或近或远的烛影火光。
凤羽金翅沐血,仅余凄凄。
如此,也算是能够收场了吧。先是阿昭,再是她。
肃文帝甚为重名,绝不愿落得残害肱骨、杀忠屠义的恶语加身。任其再有谋算,诸多顾忌之下,已无法对定北王府诛尽杀绝,想必凭此能为明家争得一线生机。
幸好是红裙,渗出了血也不甚明显,到死都是体面的,依旧是那个艳冠上京的美人。想到这,明鸾甚至有点想笑。
依稀间,似乎感受到了明昭奔来的身影,明鸾勾起溢着鲜血的唇角,只笑得分外妖冶。
*
高墙上的艳艳红裙,让明昭想起第一次见到明鸾时的样子。
彼时,他一身见骨的伤痕,满身狼狈脏污,濒死挣扎。而那不染世间尘埃的纤影却向他伸了出手,将他拉出深渊,宛若星辰火光驱逐黑暗。
阿鸾便是唯一的光。
可如今,暗夜将一切淹没吞噬,他的星辰坠落而下,不复存在。
凌厉冷然的眼睛仿佛没有了焦距,深黯的眼底将欲显现的是一片骇人杀意。还未痊愈的伤口再次迸裂,鲜血流逝,使得明昭的脸色愈发苍白,身形也似支撑不住般,彷佛摇摇欲坠。
明昭半跪着抱起明鸾,让她靠在自己的臂弯内,而后附身去听明鸾讲出的最后几字。距离相近,鼻息间充溢着熟悉的乌木焚香味,还有无比浓郁的血腥气,却已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
声音低微,但明昭却听得清清楚楚。
听到便也明白了。
好似害怕怀中珍宝破碎,明昭甚至不敢多去触碰,不敢去抚开散乱染血的发丝,只如同静止般定定地看着,看着明鸾笑靥凝驻,看着明鸾的面容渐渐变得不再有一丝生气。而明昭眼中,是异常怪异的平静。
平静无波。
凛冽骇人的杀意转而变为了凄然的寂静,像是被生生抽离了魂魄,让人感受不到丝毫活人的神采,沉闷压抑,却痛心入骨。
低垂半阖的双眼如同无底黑洞,仅存一片死寂,不会被任何愉悦点亮,也不会再显露那仅为一人牵绊的神情,好似世间所有光明希冀都将在此淹没颠覆。
巨大的绝望之下,明昭甚至开始渴求漫天神佛的垂怜。只要能换回他的阿鸾,他愿意献祭一切,他的血肉,他的脏腑,他能抢到夺到的一切。哪怕从此陌路,哪怕以命相抵,只要他的阿鸾活着就好。
可,从没有神佛。
岁安门,他的阿鸾没有岁岁平安。他以为的筹备万全,此刻看来,荒唐又可笑。
手上沾染的血液逐渐凝结,早已不含半点温度,只泛着刺骨般的冷意。心中珍宝留给他的最后一面,竟是跃然而下的诀别,是字字泣血的“阿昭,活下去”。
是啊,阿鸾要他活下去。
世人总说,不管经历怎样的世态流离、艰难竭蹶,只要活下去,哪怕是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便终会等到一切都好起来的那天。
怎么会好呢?
他的阿鸾已经不在了。
可最终,明昭还是答出了那句“好”。
*
今夜皇宫内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惊动了多队禁军侍卫,就连行踪诡秘的泽龙卫都已现身,环围簇拥着肃文帝前来。
内廷禁卫们携灯火而行,在雪地上映出成片成片斑驳的光影,像是由深渊潜来的可怖巨兽,暗藏着能够撕碎一切的锋利爪牙。
肃文帝高坐在龙辇之上,身边的康宁有提着宫灯毕恭毕敬地候在一旁,烛火跃动,明明暗暗,让人看不清来人的神色。
许是巨大悲恸遮盖了应有的正常反应,不由自主地蒙蔽着内心,由远及近的声响愈发清晰,这才唤醒了沉溺的思绪。明昭手边的触感早已渐凉,长久跪于雪地的膝盖也感到了刺骨的疼痛。
明昭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替明鸾擦拭掉在这深冬还未凝结的泪痕,触及到冰冷寒凉的面颊时,身形有一瞬间的停滞,眼中似更暗了几分。
“家姐不慎失足跌落,臣悲痛欲绝,欲带其回祖地安葬。还望圣上体恤,准允臣的恳求。”明昭双膝跪地,重重叩首,声音嘶哑不堪,一字一句地艰难开口道。
而后又是重重的叩首之声,一次,一次,直至鲜血满额也未停歇。
像是终于看腻了猎物的绝望挣扎,虚伪的假面被重新戴上,所有肮脏卑劣再次隐于盛筵之下,所展现而出的依旧是那番花团锦簇、祥和万宁。
许久,上京城的雪夜中,只传来肃文帝不疾不徐的一句,“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