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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只余西风鸣络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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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日牡丹别样红。翩翩然舞动在花枝、在树冠间的鸟雀发出啁啾泠淙的清脆鸣唱。空气便一颤一颤的被剪破了。为这有几分慵懒的氛围添置出精细的生机來。

嗅着盛夏间那独有的暖熏熏的阳光味道。武皇一只臂膀缓缓的伸抬。这不过是舒展一下略乏筋骨的寻常动作。却足以让那匍匐在了座下的人儿下意识起了一个哆嗦。这倒着实无趣了。武皇收了动作将这身子往着金椅后面靠了靠。

诚然武皇自己是可怕的。这一点不需存疑。也不想改变。沒什么不好不是么。但一个口口声声嚷着唤着就是要觐见自己的人。到了头如愿见到了自己。却又对自己怕成这个样子。真真便免不得厌人烦的:“皇嗣我子。奈何废之。”一缕冷香随着字句的出口而缪缪的升腾。贴合着字句一起涣散。最终化于了无形的空气里去不见影踪。

这八个字是最单纯的发问、又不太像发问;淡淡轻轻、难窥真实神绪。

座下的王庆之慑于武皇的威严。免不得打了一个哆嗦。跟说什么无关、甚至跟神态无关。似乎只要武皇一开言、甚至不开言。他都会怯怯嗦嗦怕得要死。

这也难怪。他本就不是一个素日时常觐见天颜的文臣武将。他不过是一个來自民间的平头百姓。无意七拐八拐的搭上了一根怀着深浓野心的主子的线。借武皇广开告密之路的契机。入大武周的皇宫、帮他那位主子來起一个推波助澜的主力作用。

他暗灰色的布袍因着跪地经久不见起來的缘故。肘部已经萎靡出了一道道褶皱印子。因是这百姓之间最寻常普通的粗硬料子。故而深浅沟壑显得尤为明显。王庆之缓缓动了一下干涩的喉咙。心下里酝酿开來的是那背了百遍、早已烂熟非常的话句。

无论如何。既然來了这一遭。便不能默默然的回去;更不能……因着自己对这场面从未见过、加之原本便底气不足。而就这样白白讨了一身腥:“陛下。”又一声唤。一來二去之间这语气已经显见的变利落。“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一语落尽。终于霍然抬首。犹是利落的对上了武皇一双与那通身雍华奢懒的气息毫不相合的、深比天渊的凛冽凤眸。

话里的意思是。神不会喜欢异族的供奉;人。亦不会祭祀异姓的先祖。言外之意。时今这大周天下乃是武家执掌。这天下已经随着武皇的登基而跟了“武”姓。武家天下怎可还政李家袭承、这不是要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大周亡国。武周朝纲。女皇应该不会愿意一代而亡的吧……

但其实。如果武皇最后还将这江山大位传回李氏子孙手里。那么她便还是高宗的皇后;而若武皇将这江山大位当真传于武氏子孙手中。那么她这突兀横插的一杠子便决计会被判定为“谋权篡位”。到那时。后世史书便又不知道会涌现出怎样爱恨交织、纠葛难平的新篇章了。而此时摆在眼前的两条决策、所分别会踏上的可以欲见的两条道路。就是这个样子。

宝鼎烟尽。一缕残留的余香袅袅的将最后的温度涣散在虚空间。又不知从哪处飘來一阵阵啁啾的鸟鸣虫唱、交织并杂着清风过树时筛筛的微响。呼应着心中的辗转忖量。余下一痕不动声色的微妙。

安然沉静中。武皇展了娥眉无声含笑。一场关乎天下交接、后世苍穹变天的昏沉旷世的大梦里。这个不着痕迹的弥彰笑靥震的王庆之免不得又一个深深匍匐叩拜。

顺着木格子雕花窗延伸再延伸。满园奢醉、一簇又一簇开的大好的深紫淡玉翠墨月白赵粉酒红的牡丹花。此刻正摇摇曳曳的顺那不着痕迹的无形幽风左左右右打着迂回的漩涡。奢靡美艳、怒放喷香。犹在风中笑。

掠过那些沉沦在明暗光影里的帏幕景深。将身子往侧处偏偏。抬步一跨。王庆之便出了这一道森宏的殿门。

他静心静气的行在长长的甬道之上。内心情潮起伏、面色被夜光打下徐徐的白。而眉目却沉淀愈甚。

又过一阵。他心中算计着行路的步数。掉首去瞧了一眼。见那一排尾随相送的宫娥内侍已然走的远了一些。方将身子定住。侧首轻轻向着立在其旁林荫浓密处、那着了一身轻巧常服的人点了点头。

那隐藏在暗处的人将目光投洒过來。得了王庆之的示意之后。一双谋虑渊深的眼睛便浮起一层了然的神色。俄顷后不动声色的离开。

待得那人悄离无踪后。王庆之方佯作无心的抬袖整了整袖肘、领口那些深浅不一的布服褶皱。旋而往着另外一条大道离宫而去。

那个匿于深林迫不及待的等待回复的人。正是王庆之投身于下的明主、此次觐见武皇的施命人、亦是武周江山整个武氏子弟里最有资格成为太子的人选之一:武皇异母兄武元爽之子。武承嗣。

流转时今。武周的建立不过才过了区区两年的光景不到。但在这片竟日被浸泡滋养于血腥阴霾之中的肥沃土地之上。那些关乎政治权势新一轮次第不歇的角逐。已经恰如那带着通身嗜血戾气的贪婪猛兽洞张开來的血盆大口一般。极尽能事的尽数做尽狰狞丑恶态度……

婉儿一路往披香殿的方向走。难得清闲。武皇今日要于披香殿中静心礼佛。她自是要伴驾一旁随从侍候。

盛夏的气候越往后便越是燥热。晨曦还好些。最经不住的便是晌午过后那一段燥燥闷闷的难耐时光。这时候总会有些类似春困的东西莫名其妙就搅扰起來。丝丝缕缕的袭來身上。便一定要泡一壶清茶提神醒脑才能好受一点儿。

汉白玉色的宫廊甬道映着天际艳阳投下的火辣辣的笑颜。光影交错间便被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金缕衣;风过处。两旁浓貌的垂柳枝丫便合风微摆。左左右右一晃一晃的。交叠出条条道道明暗的光影。撞在眼睛里瞧着煞是好看。

各色各形的花圃间。那一簇簇成片的花海经了这毒辣日头的久照。被逼仄的似乎要把身体里酝酿了一整个轮回的浓烈气息全部都散发出來才是好的。芬香旖旎。成阵的草木幽气好似要直冲天际。婉儿忍不住抬了眸子往远处那片愈发浩如烟海的繁花丛中望。碧草艳花盈目的瞬息。她清漠的眼底好似起了道浅淡的涟漪。

成百上千、甚至成千上万年來维系着的一座座一场场的铅华盛世。又有哪些是可以长久存在于这无限哀凉的人世间的。较之从就离不得烟火气的凡人來讲。恐怕只有这暗哑无声的殿宇回廊、草木花卉才更有望抵达智者的莲台吧。

如若不然。对于这浩浩尘世间每一日每一夜都在上演着那不经意、无定律更无意料的曲曲离歌、万般别绪。它们又缘何能够做到那样处之泰然的冷眼旁观、无所更迭。

不心痛么。不难过么。当真可以自拔么……一切皆心扰、一切皆心发。是心是佛、是心作佛、无心便成佛。恐怕。就在这经久以持着的流徙与磨砺间。它们早便已经沒有了心吧。

如此。流光转、尘缘散。人世盛衰与凋零。艳丽与沧桑。都不与它们相干。

婉儿知道自己又被这突忽涌來的情潮慨叹而搅扰的犯了痴意。她便将心绪敛了一敛。又在这颇为不经意的一侧目间。视野里却铮然撞进了一身玄袍、斜织鹅黄穗边的來俊臣迎着面急匆匆过來的身影。

他这一身暗色匝亮的宽袍愈趁得那通身倜傥与优雅浑然天成、整个人丰神俊逸。此刻又大步自花草葱郁的景深间一路走过來。更有一种翩然之感应运而生。

婉儿几乎不离武皇的身。从武皇尚还是高宗皇后起便一直如是了。故而武皇的事情。婉儿基本沒有不知道的。

但她今晨一早便奉了武皇的命前去御花园摘撷花卉、用以酿制新鲜的花草茶。

除却权谋与诗词之外。婉儿的兴趣便在于了花茶身上;武皇常说。她这兴趣该是始自了她这个人。因为无论她的外在还是内里。给人的感觉一辙都是花茶那样清清淡淡、却又有着弥深的内蕴。从不能轻易看穿看明朗……

所以这么一來。婉儿时今便耽搁了小半天的时间沒有陪在武皇身边。面着來俊臣匆匆入宫。她诚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出乎经久以持着的政治敏感。也是她身为女官之首、身为内宰相的分内之事。她就势迎着俊臣又走过去、旋即停了悠缓的步子。启口淡淡问了來俊臣一句发生了甚事。

俊臣委实是领了武皇的秘令而赶至太初宫來。他匆促的步子因着与婉儿的路遇而停滞了一下。婉儿同武皇之间怎样。俊臣心下也是知道的。他也就沒有隐瞒的打算。因着时间紧迫。便将那前因后果简单告诉了婉儿。

原是武皇就在方才接了密信一封。其上内容是告皇嗣李旦谋反。紧接着。武皇便有条不紊的差人传了口谕。命來俊臣即刻进宫。越过一切前情铺垫。直接审讯皇嗣李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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