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珠胎毁月
浩浩晚风拂开了斑驳的窗棱,倏然间嗜骨的寒气搅扰的人周身打颤,死寂的绝望就此铺陈开來,在周遭野草一样深滋漫长,
昙然一下,扑闯而入的寒气幻灭了沿窗临边那一盏红烛;满屋永夜便在这个时候如水潮袭,这是一种……多么无辜的绝望,
韦筝定格在李显面上的目光沒有移开,只是那神情由最初时的镇定与坚毅渐变成一抹眼角眉梢驱不散的、次第浓烈的哀伤,
显僵硬的面目慢慢有了鲜活的动容,他并不是一个糊涂的人,他的心里亦是懂得唯有如此,唯有如此才是平息眼下事端最好的、也只能是唯一的不是办法的办法,
只是这样的方法实在太残酷,死,要他亲手结束自己的亲生儿子、亲生女儿还有女婿的性命啊,何其艰难,需要怎样吞噬人性与良心、洞穿事态与天道的一种霸道方能做出來,所以他需要一个人來给他下定决心,韦筝便是这个人,
武皇把这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交给他李显自己管教,却要如何管教,管教的一个中间度委实难掌控,左一点儿右一点儿都委实容易偏移……那么给予一个人最彻底也最直接的惩罚,莫过于,莫过于结束他的性命让他去死,
是的,只有做父亲的判定这几个孩子去死、为这几个孩子定下一个最残酷无望的惩罚,只有这样,在母皇那里才挑不出错处來,所谓“丢卒保帅”的道理莫过于此,用在此时却是何其无奈、何其苍凉、何其不愿、何其不甘……
邵王李重润时今只有十九岁,只是一个尚未娶妻尚未生子的孩子而已啊,且重润还是显的嫡长子,是正妻韦筝为他诞下的唯一一个儿子……永泰郡主仙蕙时今亦只有十七岁,成婚才不满一年,且已经身结珠胎,
作为亲生父亲、站在一个父亲的角度如何能够忍心伤害这几个生命尚未真正大放异彩、甚至不曾完全盛开的孩子,然而时今为了那忍辱负重若许年后得來的一点点曙光,为了一个所谓的大局维系,他却不得不亲手处死他们,不得不要他们死啊,
垂泪的红烛因烛蕊未剪,已经燃的不辨形态,入骨的焦黑色斜映着盏沿那堆干涸、固结的烛泪白花,仿佛在控诉世上人间几段唏嘘的悲欢冷暖,
清波阵阵、夜华生光,显慢慢抬首,扶着小几失魂落魄的撑着身子站起來,又如是跌跌撞撞的踱步一路至了窗前,抬首凝目,见黯淡的月影穿了层叠的浮云打在他的身上,镀起了一席琉璃亮色,
相隔几步之遥的距离,筝儿亦跟着起身,匆促着足下的步子急奔至李显近前,素净纤绵的柔荑自身后环住了他的腰,再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只是瞬息、眼泪如注:“显,成大事者,不得心慈手软……不能,”幻似梦魇样的喃喃,有如最细致入微的软款荼毒,带着斩断一切生机的霸绝,就如此一瞬隽永,
若我们可以修成神佛,那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可那样的大机缘又安是能够轻易便遭逢的,
我们毕竟不是神佛,做不到淡看一切、离俗出尘,我们做不到世上千年如他一瞬,我们忍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啊,我们受了这么多年的苦,过了这么多年卑微如蝼蚁,如贱民,甚至连贱民都不如的生活,诸多辛苦与诸多折磨却还撑着一口气不死,为的又是什么,
那真正熬出头的日子就快來临了,快了,就快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就这样眼看着毁于一旦,只为维系那一点点如是水月镜花恍惚不真切的稀薄的亲情么,绝对不能,绝对不能,
曳曳的暗影重叠着幽微的烛火与夜光,就这样摇蹿出一室的安然静好,这不合时宜的安然静好其实几近于嗜血锋芒的肃杀,
筝儿就这样抱着自己的丈夫,与他缱绻百结的相拥相偎着,
冬夜清寒、烛影幻灭,一夜里,二人都再沒有了一句话,
昏黑的肆夜里,时光仿佛流逝极快,又不知过了多么久的样子,退沒的烛芯已经到了非剪不可的地步,“劈劈啪啪”不断在空
气里打着幻灭明暗的结,
显缓缓闭目,再即而缓缓的点了点头,一滴清泪顺着闭起的眼睑就此缓缓滚落,
一缕光影流转迂回,与暗影有意无意交接的一方明暗处,便见筝儿素白的面目上却是异乎寻常的平静若了死水,那是仿若浴火的凰凤历经千劫万难重获新生,
她沒有动,就这样维系着与李显相依偎倚靠的姿态,只是兀地又沉了一下死一般的面靥,银牙轻咬、朱唇轻颤:“且等着吧……若有一朝肯叫我韦筝翻转局势逆转乾坤,我将必定比那昭昭天道还要猖狂,”
最后这一句话,是落在心里的,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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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李显委派手下人悄然勒死了邵王李重润、与永泰郡主的驸马魏王武延基,
而是时的永泰郡主李仙蕙因身怀六甲之故,遂而暂且免去一死、缓刑待产,
但即便如此,这种头上高悬一把利刃、随时随地都可以在不及防的情况下劈下來取走性命的感觉,其实还不如直接一刀了结性命來的痛快,
即便李显着实不忍面对爱子爱女必死的结果,即便他在刻意隐藏那其实昭著在虚空间的可怜宿命,但永泰郡主兰心蕙质,不是个愚人,
在丈夫与兄长二人双双惨死的刺激之下,她已然窥探清楚了待她产子之后等待她的会是怎样逃不脱的宿命,巨大的恐惧与怨忿催化了她年轻如花的生命,她调理尽乱,提前一月小产,
怀着的胎儿本不足月,再加之公主本就先天骨盆窄小,最后她终是在其夫、其兄去世的次日产下一个死婴,而母体亦是珠胎毁月、难产而死,
这是何其悲凉的一幕,即便是在百千年后隔过岁月的风尘、透过斑驳的史书,依稀窥见到这一段当时事态的些许眉目,还是实忍不住心觉悲凉、魂生颤粟,
……
待得李显日后登基,便追赠早逝的儿子李重润为皇太子,号懿德,且号墓为陵,并聘国子监裴粹亡女是为冥婚,与之合葬,
懿德太子之陵未设墓志,只有玉质哀册,并在字画之间填金,如此种种乃是与帝王之陵相同的礼遇,墓内壁画四十余幅,画上三重阙楼亦是只有皇帝才可享有,
并追封永泰郡主为永泰公主,并将公主改葬,将“墓”改称为“陵”,与其夫武延基合葬,
“陵”之一字放于古代乃是帝王坟墓的专称,他人自是不得擅用,看的出來,李显因对儿子女儿抱愧于心、且这样的抱愧更是在他们死后经年以來一直隐隐作弄、念念难忘,故才有了这样一出大违常理的强势举动,
正是如此,才在这同时也成就了永泰公主乃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坟墓被冠为“陵”字之称的公主,且有名有实,规格与帝王相等,
但从來人死万事空,一切身后事的荣耀光鲜,时今看來只会平添更甚一段噬骨的悲凉,好一段埋天葬地无可奈何的昭昭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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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纤的柳眉与黛色的眸子打了一个微蹙、即而又舒展,婉儿抬首,往着幽幽一片天幕微微的将眸光扫过去,向着那些旋转的莹白雪花一起迂回,
恰似那“未若柳絮因风起”,暗沉的青冥被这碎雪天气作弄的如织如盖,而自天幕筛洒下來的斑驳雪花却总也是寻不着源头的,婉儿垂眸,
这些來自洪荒广袤间的宇宙精灵,究竟是在哪一个不经意的瞬间、邂逅了怎样一场无昭著的意外,适才萎靡了柔心曼身凝结成细小的冰花儿,即而这般决绝的坠了凡间、姗姗迟迟而來呢,
想不通透,也沒那个必要去怎样想的通透,只知道,它们沒有违了自己的心;无论怎样,都是沒有违了的,这样便够了,
“如果这次是隆基,你会怎么做,”淡眸一茕,在这落雪的天气里怀着些许闲适,婉儿侧转额心,左额上那朵绣上去的红梅花妆于这冰天雪地间闪烁着明朗流动的朝光,犹如寒冬一枝开的最美丽也最热烈的如火红梅,
她带着点滴好奇,向着那立身在彼、正伸展袍袖闲闲然呈落如许碎雪的李旦,这样简简单单闲话家常的问了一句,
几瓣辨不得细微形态的晶耀冰花便贴着她妃唇不动声色的点染过來,又被那细细虚虚、顺着口唇哈出去的一圈热气感化、消弭、再殆尽……她知道,如果是旦,他是不会做出同显一样的选择的,一定不会,她有着这份笃定,
因为,她了解他,
如织如盖的春网似的雪花循着北风的势头,在这一瞬里忽而自杳远的地方呼啸着、打着旋儿的嘶鸣起來,夹着冰冷的碎雪沫子把这天地撕扯的莽苍而混沌,却并不觉的寒心,反倒有种由身至心的十分彻底通透的清爽感,周身浑一激灵,在这之间似乎那些关乎生命大荒、轮回奥义的吉光片羽便被全部掬在了其间去,倏忽一瞬,脑中灵光微动,莫名的福至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