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 兄友弟悌,知音识曲表心迹
成器这边儿才送走了太平,刚要稳住心绪舒缓一下心境,又甫听管家说三皇子來了,
他心一定,心道这太平公主前脚才走、三弟后脚便过來,如此的不约而同,且要命的是这两个人肯定是堪堪的碰了见,
真是來的早不如來的巧的,委实令他头疼,倒是不怕这两个人碰面儿后会尴尬,那是他们的事情,他们若当真针锋相对、剑拔弩张,于他这边儿來说半点干系都沒有,
至为重要的却是……自家三弟的为人与素性,做兄长的是了解的,他时今知道太平公主找过自己,一定会生就出许多猜度,不知道在心里会怎么作想他这个大哥了,
成器下意识皱了一下眉弯,并不敢怠慢,方又迎上去,月亮底下见三弟正眉目含笑、谦谦然的大步像自己走來,便又一展颜,也是笑起來:“可是什么风儿把我们三郎给吹來了,”边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其上了水榭落座,
夜色已经很深了,成器方才又刚与太平那般弯弯绕了一番,此刻也是疲倦,偏偏三弟在这个时候过來,他便又打起精神,边心思忖度着该怎样谈话,
相比起成器的严谨,隆基却是一副随心随意、串门唠家常的云淡风轻模样,在自己大哥这里,他也不见面,扬声朗朗的道了句:“算來我们兄弟有多日不曾聚聚,弟弟煞是想念幼时与大哥鼓乐合奏的情景呢,”于成器双双落座后,他又道“近來也不知大哥研究了怎样的新曲儿,今晚可一定要与大哥探讨琢磨、玩儿个痛快,”
溶溶月色濡染了兄弟二人的眉眼,皆是年少俊逸、英姿洒沓的好风骨,隆基面上的神色煞是单纯且恳挚,又带着些隐隐的洒脱,看上去很是兴致勃勃,
这令成器倏然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了幼年时,那局势并不紧密、浮生倒也多闲的那一段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日子,
侍女盈盈的上了清酒,被隆基止住:“既然是來与大哥切磋乐理,便还是饮茶清雅些,”唇畔浅笑,
成器点点头:“三弟亦是风雅之人啊,就按你说的吧,”
于是就着一湾隐隐显显的冷月,嗅着空气里自湖面波及來的一脉脉夜荷幽香,兄弟两人品茶赏月、沐风聆曲儿,闲闲然的闲聊起來,
与成器一开始所想到的剑拔弩张、气氛紧密煞是大相径庭,又兴许是自有着的那一段会心,谁都默契的沒有去谈及半点儿关乎朝政时局、关乎太子之位的紧张话題,皆是流露着真情真性尽情礼赞自然、品味名曲儿,
谈至兴浓时,成器唤侍女取了琴瑟,就着方才赏月观花儿时与隆基即兴又谱的新曲儿,这样即兴的弹奏起來,
隆基亦是心境畅然,与大哥默契以琴音相合,
一倏然那心境返璞归真,造化自然中那一份美好便流转氤氲、如甘露般填充了这亏空的身心,是有多久沒有这样恣意闲情的一壶清茶一树月光,与兄弟两相对坐、遁出红尘只谈风月的陶陶然薄醉过,
无论促成这一遭情境的真实出发点是什么,横竖眼下这剥落浮躁、透过繁华的自然写意极是令人感动,
这锦绣大唐是一座囚城,无边的浮华与无形的禁锢促成了物质、权势的海市蜃楼,而在这看似鼎盛无边、贵美无匹的城池之后,却是一大片一大片贫瘠不堪的精神沙漠,充斥着诡诈、阴险、算计、贪婪、和欲望……
净土从來就不在人间,五浊恶世的烟云缭绕缪转,一些从出生起便钦定的宿命是任何人、任何受制于这茫无崖际的软红娑婆间的性灵们,谁都逃不掉的,
所以这浮生片刻的清欢,大抵是偷來的,总归让人饮鸩止渴、极易沉醉……
悠扬的乐曲令兄弟两个退了心底的芜杂和燥乱,而周围无形间升腾起的兄友弟悌之恭之顺更是令二人心魂安宁,好似涓涓的甘露水顺着经脉波及而过,浇灭了浮躁的心火、带來了旷古的一种祥和,身与心、情与景、精神与物质、造化与自然……一切的一切在这片刻的醍醐顶礼间,倏然一下,全都模糊了原本既定的一个界限,变得那样自然而然、完美的和谐,
一曲渐落、十指旋转间缓缓儿的挑了一个余音次第落下來,周遭一切恍恍惚惚就变得煞是静好,祥和而澄澈的氛围潮席漫溯、翻涌浮荡,
月光中,成器与隆基兄弟两个煞是默契的相互对望一眼,唇畔染笑,笃定的情谊就这样次第的落在了心里,倏然间滋长生根、盛开出最美最清妍的莲,
隆基一定,眼底深处浮起了一抹期许、还有些寥寥的怅然,这神情令人心觉惝恍,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心疼:“快乐的时光总是最短暂的,正如那些快活的日子一转眼便消逝无踪,犹如白驹过际般再也回不來,”似乎有叹息缓缓的落定,
成器心中也是一定,旋即颔首:“可如是的,浮生苦短,”噙笑间有些略略的沧桑,可更多的还是一种达观、乐派的处世之态,越來越肖似其父李旦,又比李旦似乎还要更加的贴近自然,
目染着哥哥眼底那一脉如粼的目光,似乎贮藏着焚去人间虚妄的烛火,隆基心中莫名安定,那意味弥深的一句话也就此诉出了口來:“真希望日后,咱们兄弟可以永远这样琴瑟合奏下去,”声音不高,似极无心,次第一沉淀,
李成器倏然一定,
就这时,流转周遭的那些原本澄澈祥和、静谧安然的气息似乎变得有了凝固的势头,极快的思绪波及,他自三郎这突忽而來的一句话中,嗅出这话里隐匿着的双重意思,
一为,请求他这个大哥不要与他争抢、主动放他一马,包括今日他來找自己这个大哥、只说乐理不谈其它的行为一样,这话委实是要以情动他,以兄弟之谊感化他,
二……不知道是不是有些隐隐威胁的味道,是否是要告诉他,若他当真不识时务的觊觎那独一无二的太子大位,就别怪这个做弟弟的与他反目、转为对立了,
无论是哪一种,横竖都只传达了一个同样的意思,即是:这太子之位,李隆基是要定了,成器这个兄长识时务也好、混沌无知也罢,这个位置,只能是李隆基的,非李隆基莫属,
成器是个委实聪明的人,且他内里的素性、那无为无争的心思,比之李旦的城府与隐忍,更多了些真切的味道,他极快的反应过來,抬手拍了拍隆基的肩膀,颔首时目光里全是兄长对于幼弟那份慈爱,他声色和煦、含笑温温道:“一定会的,”
声音不高,“一定”两个字咬的着重,那是呼之而出的坚定,是一脉沉淀并渐趋落实的笃定,出口时便是一诺千金的重量,是磐石不移的念力,沒有谁可以再改变,
大哥的心思,隆基是明白了,他知道,这一趟夜半的登门委实有所收获,四目相对间,重重一点头,那一点灵犀的会意就滑落在了心里去,
天阶夜色沁出如水的凉意,隆基抬首时感觉有薄霜覆盖了眉梢眼角,
一倏然思绪惝恍,成器念起方才太平公主登门却让三郎撞见,心中慨叹着这是怎样好巧不巧的,心思忽转,他含沙射影的提了一句:“嗯,牙尖嘴利的女人啊……就是麻烦,”
隆基原本心绪氤氲,冷不丁听到大哥这一句话,顿然一懵,着实不明所以,
倏然回目间,成器亦侧首向他看过來,唇畔似是挂着少许的温笑,恍有所指,又似乎只是自顾自呢喃:“而让一个女人变的不这么牙尖嘴利,办法有一个,就是……”
隆基瞬间了然了大哥话中的深意,他与太平之间那一段恩怨纠葛、感业寺里颠扑不破的幼时情谊,其实是心照不宣的事情而已,他顺着成器的言语继续往深刻里思量,旋即极快速的做了个反应:“杀了她,”不是问句,更偏于惊诧,思绪也似陡然就是一僵滞,显然这根心弦是他素來最触碰不得的,而此时从自家兄长的口里说出來,更是令他觉的有违时宜,即而聚拢眉峰侧首看定着成器,急急然,“大哥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你……”
“啧,谁跟你说杀了她了,”成器心知三弟会错了自己的意,他还当真沒有委婉提点、兜转挑拨的半点儿心思,
隆基一默,
成器借势摇了摇头,颔首看定自己的弟弟,故作肃穆、一字一句:“我是让你,娶了她,”
隆基心口一个起落,旋即又是一懵,
眼瞧着三弟在自己面前顿然就失了神志,成器忽而荡起了小孩子般的趣意,面上那故意做出的规整神色弹指便消散,即而毫不收敛的哈哈笑起來,
肃穆氛围倏然变成了不严肃的玩笑,隆基陡然回神,顿感面颊发烫,亦起了小孩子心绪般的不敢再去看自己的大哥,星辰般的目光倏然躲闪,即而又是一定:“大哥真是好心情,怎么……就,唉,就会拿弟弟取笑,”哭笑不得间,他干脆起了身子,也知夜色昏沉,便就势向成器辞了行,一路大步流星的出了宋王府的正门儿,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慌乱、欢喜、无奈、和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