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船解与月徘徊
待得赵鹤卿和相随两日后坐着马车从径山回来,雪艳愁和洛飞的两间客房早已空空荡荡,一如他们入住之前,只剩下相随过生辰时赵鹤卿送给雪艳愁的那幅画,还挂在原处未动。
赵鹤卿坐在雪艳愁的房间里,久久地看着那幅画,神色黯然。遣出去找寻的人都回来了,却报告没有找到一点线索。
正当赵鹤卿和相随一筹莫展之时,消失许久的金老六突然出现,汇报道:“那日上径山,有禁军,小人无法入寺,就在外等候,见雪女和洛飞先出来骑马就走,心知有异,于是跟着他们先回了临安。他们回观鹤阁收拾好东西后,就去渡口上了一艘游船,再没下来过了。”
赵鹤卿长叹一口气,悠悠道:“艳愁果然决绝如此。”
相随嘱咐金老六继续跟紧雪艳愁,有何异向,随时禀报,金老六领命而去。相随又转向赵鹤卿道:“艳愁个性如此,惯常独来独往,不会迁就任何人。他们想在船上住就让他们住吧,别跑丢了就行。倒是你,接下来又有什么打算?”
赵鹤卿道:“官家看过艳愁的册封诏书后,已经确认了她的身份。官家一向惧怕金人,绝不可能让金国公主在大宋出事,所以目前艳愁的安全已经不用担心。接下来就要等官家的旨意了。”
相随探问道:“官家……会有什么旨意?”
赵鹤卿道:“圣心难测,我们就静静等待吧。”
有了雪艳愁的下落,赵鹤卿和相随都放下心来,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生活。只是赵鹤卿都不再去风徽亭,每日只是待在观鹤阁内写字作画,晚间则在二楼扶栏远望许久西湖中的无数游船。相随每日只是陪伴在他的身边,一起弄墨插花,焚香煮茶,不再提起任何关于雪艳愁的只言片语。
这日赵鹤卿放下画笔,欣赏着自己刚刚完成的一幅新作。在青色的远山和青色的湖水之中,飘荡着一艘青色的小舟,一剪青色的人影立于舟头,融于山光水色之间,仿若一点浮萍。赵鹤卿满意地又拿起笔,在画的右上角用瘦金体题上字:“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
仆从突然报说宫中有人来传信,慌慌忙忙引进来一个小太监,哭着报道:“皇太后刚刚在慈宁宫崩逝了!”
赵鹤卿惊得一松手,手中的画笔掉落在地上,他呆呆问道:“几时的事?”
小太监道:“就是半个时辰之前的事,官家请您立刻进宫去。”
相随见赵鹤卿脸色苍白,脚步虚浮,赶紧扶着他坐了下来,轻声问道:“鹤卿,你不要紧吧?”
赵鹤卿闭上眼,有气无力道:“我没事,我要即刻入宫去送送姨奶奶,这些天不能陪你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不用担心我。”说完也顾不上换衣服,就跟着小太监一起入宫去了。
相随帮他收拾余下的笔墨,看到桌上的这幅新作与他以往画的山水不同,就仔细端详了起来。看到那个青色的背影和那句题字时,相随惆怅自语道:“原来在你的心里,我只是浮花浪蕊,只有她,你才愿伴君幽独。”一时不觉心灰意懒,放下画就回房去了。
赵鹤卿从宫中回来时已是深夜,他双眼红肿,步履蹒跚地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观鹤阁的房中,瘫倒在床上,不觉浑身冰凉,拉过被子裹在身上,仍是浑身发抖。他回想着皇太后的遗诰,请求官家将自己的珠宝首饰等贵重遗物送到金国,受到群臣反对。只有赵鹤卿自己才知道,皇太后的遗诰为何作此过分要求,她只是想让他们已经辜负了的尚留在北方的人能够过得好一点罢了。而现在皇太后已不在世上,这个大宋,再没有一个人能明白自己的心事,何其孤独!赵鹤卿将脸埋在被子里,任眼泪横流。
接下来几日,赵鹤卿日日入宫奠祭,夜夜疲惫而归。相随明白他与皇太后感情深厚,也劝他节哀保重,可赵鹤卿仍每日悲痛哀伤不已。
皇太后丧礼头七过后没几日,宫中传出旨意,立赵瑗为皇子,改名赵玮。又过几日,皇子赵玮被授为宁国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进封为建王。赵璩称皇侄,迁开府仪同三司,判大宗正事,置司绍兴府。
相随不解,问道:“上次我们见到你那两个堂兄,不都是官家的儿子吗?为什么现在一个立为皇子,另一个却称为皇侄呢?”
赵鹤卿耐心解释道:“元懿太子三岁薨逝后,官家一直无子,就想还天下于太祖子孙,于是从太祖七世孙中遴选了两位子侄养在宫中,即为你上次见到的赵瑗和赵璩两位堂兄。这两位堂兄性格大为不同,赵瑗一直稳重自持,喜怒不形于色,一味遵从圣命而已。赵璩则性情飞扬些,上次你也见识过了。一直以来,官家都不愿早立皇储,现在皇太后崩逝,他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相随问道:“难道皇太后是支持赵璩为皇储的?”
赵鹤卿支吾道:“并不是,皇太后……谁都不支持。”
相随取笑道:“你也是官家的子侄,为何没选上你做皇子?”
赵鹤卿正色道:“我不学无术,无德无能,哪能入得圣心?快别再胡乱揣度了,小心被人听去,你我都会有大麻烦。”
相随吐了吐舌头道:“开玩笑而已,你别当真了,我是看你最近太严肃了,所以想逗逗你。”
赵鹤卿叹口气道:“多谢你的好意了,但皇储大事,还是不要乱开玩笑的好。”相随点点头,不再言语。
赵鹤卿想了想,坐在桌前写了一张便条,放入信封,对相随道:“你把金老六叫来,我有事想请他帮忙。”相随随即派人去湖边寻金老六。
半日后,金老六才叫到,赵鹤卿把信封交给他,说道:“请把这封信交到艳愁手上。”
金老六犹豫道:“那雪女不就知道我一直在跟踪她了?她又会生我气的。”
赵鹤卿道:“不妨,我写这封信是想帮她和洛飞,她不会生气。”
金老六看向相随,相随点了点头,金老六只好领命而去。
金老六走后,相随问道:“你的便条是何意?为什么能帮到艳愁和洛飞?”
赵鹤卿道:“他们看了自会知晓。”
金老六很快就找到了雪艳愁和洛飞的画舫船,径直飞上船去。雪艳愁正和洛飞在二楼练功,见他找来,冷冷道:“你果然还在一直跟踪我。”
金老六拱手道:“小人不用跟踪,也能认出雪女的船。”
雪艳愁好奇问道:“你是怎么认出的?”
金老六答道:“雪女的船虽然和其他船长得差不多,但雪女的船不系不划,成日在湖中自由飘荡,不像其他船都有目的地,所以很好辨识。”
雪艳愁皱眉想了想,气道:“即便如此,你也是先跟踪我,发现我上了船,否则你怎么知道到湖中来寻我?”
金老六尴尬道:“我是来帮赵公子送信的。”说完把信掏出来,递给雪艳愁。
雪艳愁并不接信,冷冷道:“他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不看。”
洛飞接了过来,说道:“他让金老六送过来,也许是有什么要事通知我们呢?我来看吧。”
洛飞打开信封,抽出便条,皱着眉头道:“奇怪,这是什么意思呢?”
雪艳愁好奇,拿过便条来看,上面写道:“堂兄赵玮今日进封为建王,为皇储,藩邸在兴礼坊佑圣观。挟泰山以超北海,为其事可访之。”思索半晌后,雪艳愁将便条塞回信封,递还给金老六,道:“你将这信退还给赵公子,就说我们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还望以后不要再来搅扰。”
金老六疑惑道:“不明白什么意思?可是赵公子说他是想帮你们。”
雪艳愁冷冷道:“想帮我们?那就请他离我们远远的,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忙了。”金老六只好收起信,下船回去复命了。
待金老六走后,洛飞皱眉道:“难道鹤卿……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了?”
雪艳愁叹了口气,道:“恐怕真是这样。挟泰山以超北海,不就是岳飞吗?刚到临安时,你问过他风波亭的所在,提过对杨存中监斩岳少保的不满,当时他可能只是有所疑心。这次我们又在皇帝面前极力主战,要求为岳少保平反,他应该就猜到了你是岳少保之后。这下,连你也有危险了。”
洛飞思索道:“也不见得,他写这封信给我们,应该是想告诉我们,他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份,他也想帮我。虽然现在的皇帝求和偏安,但可以寄望于下一任皇帝为岳家平反,所以才把皇储的藩邸告诉了我们,让我们去找建王。”
雪艳愁道:“如果只是这样最好,但找建王建言也可能会暴露你的身份。要是建王和皇帝一丘之貉,将你的身份告诉了皇帝,那么你私逃的事情就会暴露。这样一来,不仅你会被拘捕,而且对平反也毫无益处。”
洛飞回想道:“那日所见的两位堂兄中,不知道哪一位是建王?”
雪艳愁也回想了一阵,说道:“应该是较为年长稳重那位,那个被皇帝呵斥的赵璩轻浮张扬,不可能是皇储人选。”
洛飞点头道:“较为年长的那位堂兄挺好的,我记得他只开口说过一次话,提到了佛日大师重主能仁禅寺的事,对佛日大师多有礼敬褒扬,应该人品不错,只是不知道他是主战还是主和?”
雪艳愁道:“皇帝主和,他身为皇储,不可能跟皇帝对着干,即使是主战,也不会表露出来。”
洛飞想了想,眨了眨眼睛道:“既然鹤卿都通知我们了,不如我们上门去打探一下?”
两人来到临安城内的兴礼坊佑圣观门口时,雪艳愁还在叮嘱洛飞:“一定要记住,千万别暴露自己的身份!”洛飞笑道:“知道啦知道啦。”
两人上前向门子道:“大理雪艳愁和洛飞求见建王。”门子进去通报后不久,一位管家出来将两人毕恭毕敬地引到客厅中。
只见建王赵玮正在厅中等待,见到两人进来,起身作揖见礼。主客安坐上茶毕,赵玮屏退了左右,开门见山问道:“不知两位今日登门是有何事?”
洛飞道:“此次登门拜访,是想跟建王殿下确认一件事情。上次在径山茶宴,官家说有确切消息,金军很快就会南侵,不知是真是假?”
赵玮道:“的确是真事,大概两个月前,金国的贺正旦使施宜生到临安,暗中向馆伴使张焘透露了金国即将南侵的消息,我们才知晓的。”
雪艳愁和洛飞对视了一眼,洛飞又问道:“那官家打算如何应对?”
赵玮快速地瞥了一眼雪艳愁,道:“你们应该也知道了,皇太后十几天前崩逝,之后没多久,官家将本王册立为皇子。昨日官家召本王入宫训话,让本王纳雪姑娘为侧妃,以缔结两国秦晋之好。”
洛飞嚯地一下站了起来,叫道:“什么?这怎么行!”紧张地看向雪艳愁。雪艳愁也吃了一惊,低头思索片刻,复又冷静道:“你们应该是误会了,我跟金帝完颜亮没有什么关系,妄图用联姻来阻止完颜亮南侵是根本没用的。”
赵玮道:“雪姑娘也不用再隐瞒了,你是金国公主的身份我们已经得到了确认。不过本王也认为联姻阻止不了完颜亮,可官家还是想要一试。”
雪艳愁冷冷道:“我不知道你们是如何确认我的身份的,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完颜亮绝不可能为了一个从未谋面的私生女放弃自己的野心。即使宋国皇帝执迷不悟非要联姻,我也不是会随意嫁给任何皇室子弟,被人利用的柔弱女子。既然南侵在即,宋国考虑的应该是如何自强御敌,而不是妄图用牺牲一对男女的幸福来解救国难。”
赵玮看着雪艳愁,叹口气道:“本王所想何尝不是跟雪姑娘一样?只是本王现在……还做不了主,只能是尽力推辞而已,能否成功,还未可知。”
雪艳愁想了想,道:“建王殿下现在还是皇储,我们也知道你有苦衷,但此事我是绝不会赞同的。皇帝如要用强,我也自有能力反抗到底。这话,也请转告给皇帝。”说完深深一揖。
见赵玮低头不语,洛飞单膝跪地,抱拳慷慨道:“如果建王殿下不愿联姻求和,而是心存恢复之志,誓与金国一战,在下愿为建王驱驰,奋勇杀敌,保家卫国,一雪靖康之耻。收复之计上次茶宴我已禀报上听,不知建王殿下意下如何?”
赵玮赶忙扶起洛飞,感慨道:“洛少侠的耿耿忠心,上次茶宴时,本王就已经知悉了。实不相瞒,本王的确心存恢复之志,洛少侠的宏图大志本王也十分欣赏。只是现在……本王尚只是皇子,一切都还未有定数,所以不敢向你承诺什么。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本王一定鼎力支持,全力倚重,与卿共创基业。”
洛飞喜不自禁,又问道:“那岳少保的冤情……不知建王殿下到时打算如何处置呢?”
赵玮思索道:“岳少保……本王年幼时也曾有幸见过一面,当真是尽忠报国,耿耿丹心的大英雄。他当时对本王给予厚望,听说后来还数次上奏请求官家将本王立为皇储,因此被官家猜疑。岳少保被处死时,本王极为痛心,但……也无可奈何。天日昭昭,本王心中也清楚,岳少保确为秦桧等奸臣所陷害,相信很快就会沉冤得雪的。”
洛飞难以抑制喜悦之色,抱拳深揖道:“臣……期待着那一天。”
赵玮道:“今日所议之事,两位一定要守口如瓶,不能让第四人知晓。至于联姻一事,也请两位放心,本王自会在官家面前力辞。往后,本王就要倚重二位了。”
洛飞道:“那是自然,建王殿下请放心。我们告辞了。”
出得佑圣观,两人转入小巷,见无人跟踪后,飞上屋顶迅速从丰豫门出城,登上了在湖边等待的画舫船,命船家向小瀛洲划去。
洛飞兴奋道:“这个建王殿下英明雄伟,完全不像当今那个纤柔懦弱的皇帝。我们真没有看错,以后大宋中兴,应该就要靠他了。”
雪艳愁不屑道:“这个建王还算实诚,如果他真的能说到做到,拒婚抗金,为你家平反,那我就也看好他。”
洛飞又忧虑道:“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确认你的身份的?要是皇帝坚持要联姻,那可怎么办才好?”
雪艳愁冷冷道:“还能有谁?肯定是相随那个丫头啊!她竟敢重色轻友,帮着赵鹤卿出卖我。即使皇帝坚持联姻,他们也拿我没办法,大不了到时候咱们就跑。他们人多,就算打不过,难道还跑不过吗?”
洛飞急忙道:“要不我们现在就跑?金老六已经知道我们住在这里了。”
雪艳愁叹口气道:“还不至于,相随把我的身份告诉皇帝,应该还是想保护我。她要是知道皇帝是想利用我跟建王联姻,就不会这么做了。”
洛飞点头道:“你还是信任相随姐姐的。”
雪艳愁道:“毕竟是一起长大的,我知道她不会真的要害我,只是太单纯了,容易被人利用。看她那样子,应该是对赵鹤卿有情,被赵鹤卿诓骗了,就着了他的道。”
洛飞犹豫道:“鹤卿应该也不是想要害你,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也……对你有情,怎么会想要出卖你,让你嫁给建王呢?”雪艳愁低头沉思不语。
之后赵玮果然在赵构面前力拒,坚称服孝期间不宜纳妃。赵构又召赵鹤卿入宫相商,不知赵鹤卿跟他说了什么,赵构终于作罢,不再坚持让赵玮纳雪艳愁为侧妃。赵玮和赵鹤卿这才松了一口气。
雪艳愁和洛飞对这些纷纷扰扰全不知晓,成日里只是在西湖上泛舟喝酒看书练功而已。
这日两人在船上喝酒聊天之时,旁边也漂来一艘画舫船,两船越靠越近,逐渐并驾齐驱。那船上也有一位中年儒生在独饮,似是已有些醉了。他将喝光的酒壶一扔,又高声吟道:“豪士以妾换马,耕农卖剑买牛。我看浮名似梦,却贪山水闲游。”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洛飞道:“这人有些意思,不如邀来同饮?”雪艳愁笑着点点头。
洛飞将掌一推,气流喷涌,轻松跃到了对面船上。洛飞对那儒生作揖道:“先生与其在此一人独饮作诗,不如到我船上一起共饮可好?”
那儒生见面前突然出现一个少年,环顾四周,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变出来的,醉问道:“你是谁?从哪里来的?”
洛飞笑道:“晚辈名叫洛飞,是从那艘船上跳过来的。”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船,作揖道:“我们还有酒,先生可愿过来一起共饮?”
儒生看了看洛飞指的旁边那艘船,见至少也有一丈左右的距离,疑惑道:“能跳这么远?”又见船上有一青衣姑娘在饮酒,笑道:“好啊,反正我的酒也喝完了,那就喝你们的去。”
洛飞一手扶住儒生,一手运功吐气,两人一起飞腾起来,从空中跃回了画舫船。儒生没想到是这样的过去法,吓得大叫起来,紧紧抓住洛飞,刚闭上眼睛,就感觉脚已经踩实了。他睁开眼一看,他俩已经落在了另一艘船的地板上,旁边就是那位姑娘,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儒生平复了一下心情,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对雪艳愁作揖道:“多谢姑娘相邀,在下陆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