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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梦今古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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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艳愁也起身抱拳道:“刚才听闻先生吟诗,洒脱随性,十分仰慕,所以冒昧请先生过来一起畅饮。”

陆游一挥袖子,往椅子上一躺,醉道:“在下随口一吟而已,不至于此,拿酒来!”

洛飞奉上一壶酒,陆游接过来一阵豪饮,又高声吟道:“六言之中,在下写得最好的,应是这首。功名正恐不免,富贵酷非所需。铁马未平辽碣,钓船且醉江湖。”

洛飞击掌赞道:“真是好诗!先生淡泊潇洒,风度绝世,若平辽碣,定当与先生痛饮!”

陆游举起酒壶,豪气道:“何须等到铁马平辽碣,在下现在就先与少侠痛饮一壶!”

洛飞也举起酒壶,两人的酒壶重重碰在一起,壶中的酒都撞出来撒了一地。两人大笑,一口气将壶中的余酒都灌入喉中。

雪艳愁还怔怔地出神,喃喃道:“江湖可老,可相忘,也可且醉,真是好个江湖……”

陆游叹口气道:“且醉江湖也是无可奈何之举。朝廷软弱,偏安江南,放置大好河山于不顾,让百姓痛心。若能奋起北伐,收失地,平辽碣,即使身无功名富贵,在下又何至于苦闷孤单,且醉江湖啊!”

洛飞击掌道:“先生所言甚是,偏安无为,所得不过一时安稳,待敌愈强而我愈弱,只能为敌刀俎上的鱼肉,到时就悔之晚矣。只有奋发图强,精兵强将,固城坚壁,图谋反击,才能挣得一线生机啊。”

陆游睁开微眯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洛飞,喜道:“正是这样!想不到今天出来闲游,竟遇到了一个平生知己。在下在朝廷之中任职,身边竟是文恬武嬉之辈,郁郁而不得相知。今天终于遇到了一个能和我心意相通,政见相合之人。”

洛飞笑道:“既然我们道相同,何不称兄弟?今后我就称呼你陆大哥,你就称呼我洛小弟,可好?”

陆游哈哈笑道:“好啊!洛小弟,大哥我好久没那么高兴了,来来来,咱兄弟俩再喝个痛快!”

两人觥筹交错,一阵狂饮。洛飞灌了一口酒,问道:“陆大哥,你做的是什么官啊?”

陆游叹口气道:“我因个性刚直,在官场上屡遭排挤,平生抱负不得施展,现今在敕令所任删定官,只是修改审定律令的一个八品小官而已。”

洛飞问道:“陆大哥这样的人才也不能受到重用吗?”

陆游叹道:“我第一次来到临安参加锁厅考试时,因名列秦桧之孙秦埙之前,被秦桧嫉恨。次年参加礼部考试,秦桧指示不得录取,从此仕途不畅,直到秦桧死后,才得以初入仕途。可官场上尽是些吹嘘遛马之徒,不思进取,只图安稳,我成日里说些兴兵北伐,以雪国耻的言语,自然招人烦,被疏远,没人愿意搭理我这样的主战派。”

洛飞气愤道:“如今像陆大哥这样有骨气又有才气的好官,竟无人赏识重用,弃置不理,真是浪费人才!如此朝廷能有何进益,国家如何能振兴?”

陆游连连摇头道:“洛小弟有所不知,如今朝廷内党同伐异,一味退却求和,对主战派排挤打压,如此软弱畏战的政局,当然积贫积弱。可当政者还是只知寻欢作乐,纸醉金迷而已。有个叫林升的诗人,日前在临安邸的墙壁上题诗一首,现在城中四处传抄,道是:‘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道尽了我等生民的义愤。”

洛飞叹口气道:“如此世道,真是不知国之出路在何处?”

陆游慨然道:“不论世道如何,我辈男儿自当为国尽力,死而后已,只要不负本心,也就无怨无悔了。”

洛飞也慨然道:“大哥说得没错,大丈夫自当不负本心,死而后已!”

陆游和洛飞一边痛饮,一边聊着心中壮志和抗金大计,不知不觉就喝到了日落时分。陆游看看天色,晃晃悠悠地站起身道:“大哥我要回家吃晚饭了,下次再来找小弟你畅聊畅饮。”

洛飞挽留道:“要不陆大哥今天跟我们一起吃完晚饭再回家吧?”

陆游摆摆手道:“今日休沐,家中娘子嘱咐了要早点回去吃饭,我还是改日再来叨扰。对了,下次我到哪里来找你呢?”

洛飞道:“我们就住在这艘船上,不系不划,靠岸就停泊,离岸就漂泊,随遇而安而已。下次你来,就寻湖中自由漂荡的那一艘就好了。”

陆游点头道:“身似不系之舟,好啊!自漂自游,何其洒脱自在,竟将苏轼的悲情一扫而空。我去也。”转身回头,却见自己的船已不知去向。

洛飞笑道:“还是我们送你上岸吧。”

把陆游送走了,洛飞还在岸边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雪艳愁笑道:“这么舍不得你的陆大哥?”

洛飞笑道:“我喜欢这个陆大哥,爽直有趣,跟我很谈得来。”

雪艳愁笑道:“你这话唠,有谁是跟你谈不来的?”

洛飞没接话,半晌才开口道:“鹤卿跟我谈不来。”

雪艳愁沉默不语,转头看向暮色深处,良久才轻声道:“以后别再提这个人了,可以吗?”洛飞望着雪艳愁,从她的脸上读出了寥寥的落寞,也读出了决绝的冰冷,终于点了点头。

之后陆游每到休沐,就会坐船到西湖上寻那艘不系不划的画舫船,然后上船去和洛飞痛饮一天,聊到痛快,才醉醺醺地回家去吃晚饭。

接下来的半年间,赵鹤卿和相随也没有再让金老六来找雪艳愁,雪艳愁也乐得无人打扰,整日里在西湖上漂荡,练练功看看书发发呆,就这样很快又到了季秋。

一日陆游又来找洛飞喝酒,两人还不到半日就喝得醉醺醺的,说着醉话,不知怎么就又骂到了秦桧。

陆游愤愤道:“秦桧这个奸相,为一己私欲,陷害忠良,打击异己。要不是他,我就不会名落孙山,到如今报国无门了。一想到他,我就恨得牙痒痒。”

洛飞也恨恨道:“秦桧这个奸臣坏事干尽,人人得而诛之。他为了向金国摇尾乞怜,给尽忠报国的岳少保编造罪名,无耻构陷,残忍杀害在风波亭,还牵连到其子和张宪,这等千古奇冤,人神共愤。要不是秦桧已死,我来到临安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先取下他项上的人头。”

陆游沉默了片刻,慢悠悠道:“你说的没错,秦桧的确是栽赃陷害岳少保的罪魁祸首,但他也只是一把剑而已。真正想让岳少保死的人,躲在他的背后呢。”

洛飞闻言一凛,酒都醒了大半,凑上身去,眯着眼睛,轻声问道:“那背后用剑的人,究竟是谁?”

陆游也凑上去,附在洛飞耳边轻声说道:“还能有谁?能用秦桧当剑的人,自然只有当今官家。”

洛飞坐回去,不解道:“皇帝?他应该是被秦桧蒙蔽的吧。”

陆游叹口气道:“蒙蔽?咱们这个官家能在靖康之变如此乱局之中保下命来,还能重新恢复我大宋王朝,靠的可不仅仅是天命。他当年胆敢独入金营,后又在应天复国,稳定时局,知人善用,抵抗金军,不能不说他还是有一点胆识和智慧的。但他也任用奸臣,怯懦畏战,为了一己私欲,还妄杀忠臣,屈辱求和,放弃国土,偏安江南。这些都是他自己的宸衷独断,并不是被秦桧所蒙蔽。”

洛飞神情迷乱,半晌问道:“那……岳少保是皇帝让秦桧杀的?”

陆游痛心疾首道:“正是!当时金兀术年事已高,但岳少保尚年富力强。金兀术一定是担心自己死后无人能克制岳少保,所以以除掉岳少保作为议和的条件。秦桧在查不出岳少保谋反证据的情况下,只好污以临军征讨稽期和指斥乘舆这样莫须有的罪名,岳云和张宪则定罪为传报朝廷机密事,追一官并罚金而已。但官家却下令将岳少保赐死,张宪和岳云一并依军法施行,令杨存中监斩,还差兵将防护,以防岳家军兵变。咱们这个官家,可不是个昏君,实乃奸君!”

洛飞大震,呆了片刻,问道:“岳少保满门忠烈,保家卫国,为何金人让他杀他就杀了?这不是自毁长城吗?”

陆游愤愤道:“为了和金人议和是一个方面,官家自己也根本不愿意北伐,他只是想以军事优势向金国显示实力,利于求和而已,根本没有收回北方的打算。可金兀术毁约南侵后,岳少保抗诏北伐,进军之速,建功之大,拓地之远,都大大超出了官家求和的预期,所以才会发出十二道诏书召回。岳少保……是触犯到官家的逆鳞了。”

洛飞皱眉问道:“我还是不明白皇帝的逆鳞到底是什么?难道一雪前耻,收复江山,就是他的逆鳞?”

陆游讳莫如深道:“你想想,当时徽宗和钦宗还在金人手上,要是真的直捣黄龙,救回二圣,官家……还能当官家吗?”

洛飞这才明白过来,怒火中烧,声音颤抖地问道:“你是说皇帝是为了自己的皇位,不惜裂土求和,妄杀忠臣?”

陆游叹口气道:“岳少保的忠,他清楚得很。只是,岳少保的忠是给大宋朝廷的,而不是给他一个人的。岳少保还屡次直言上谏,违背君意,这样的忠臣,对他来说,留着无用。杀掉岳少保后,带着官家照函的宋使,立刻就前往金国迎接皇太后回銮去了,中间没有丝毫拖沓。如此紧凑的安排,必是和金国有所交易,以岳少保之死换皇太后之返啊!”

洛飞终于恍然大悟,神色变得越来越愤怒,胸口起伏不定,大口喘着粗气。陆游疑惑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如此气愤不已。这个意外得知的真相让洛飞如闻霹雳,想到祖父为了这个国家,抵抗外敌,半生戎马,居然被这对奸君奸臣为了一己私欲,与虎谋皮,合谋害死,还搭上了自己父亲的性命和全家十数年的自由。岳家满门的血泪艰辛,原来竟是拜一直效忠的君王所赐。整个国家的利益被放在君王个人的利益之下,臣子的身家性命被君王当做筹码用来跟敌人交易,如此一场君臣,忠诚还有何意义?牺牲还有何意义?思及此,洛飞不禁悲从中来,冲天的愤怒一下子被无边的悲伤所湮灭,无奈伤感化作泪水,从眼眶中连绵不绝地淌下来。他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陆游一脸莫名地看着他,问道:“洛老弟,我说错了什么?为何悲痛至此?”

雪艳愁一直坐在角落里安静地看着湖发呆,两人谈话时,她也全程一字不落地听到了。这时雪艳愁从角落里走出来,对陆游道:“陆先生,洛飞应该是喝醉了,一时情绪激动。要不今天你先回去吧,等他酒醒了再说。”

送走陆游,雪艳愁回来坐在洛飞身边,洛飞早已醉酒,这时又哭累了,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雪艳愁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叹了口气,扶他到床上躺下,又盖好被,才走到船舷边,望着悠悠湖水,思索着接下来的打算。

第二天一早,洛飞醒来,回想起昨天陆游的醉话,前前后后又琢磨了一遍,觉得他说的都在情理之中,应该不是瞎编。正反复思量着自己接下来的打算,突然听到雪艳愁进屋来的开门声,他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雪艳愁见洛飞仍未醒,轻轻摇了摇他,说道:“醒醒吧,陆大哥又来找你了,他有话想对你说。”

洛飞赶紧起身,整了整穿着睡了一晚的衣衫,就出去见陆游。

陆游昨日醉后讲了许多大逆不道之言,虽然一吐胸中块垒,但今日酒醒之后,只觉后怕,也奇怪洛飞的过激反应,于是一起床就过来寻洛飞。

见到洛飞出来,陆游作揖道:“洛老弟,酒可醒了?”

洛飞摸摸头道:“醒是醒了,可昨日你是什么时候回去的?我都不记得了。”

陆游谨慎问道:“昨日你喝醉之后,大哭了一场,你也忘了吗?”

洛飞不好意思道:“这个我还记得。”

陆游问道:“你还记得是为了什么事情哭吗?”

洛飞回想道:“不记得了,大约……还是为了家国之事吧。你还记得你昨日说了什么吗?我也记不太清了。”

陆游见洛飞想不起来,松了一口气,道:“说来说去不就是骂秦桧嘛。你没事就好,我看你昨日哭得伤心,还以为我说错了什么。那洛老弟,我就先走了。”陆游长揖后飘然离去。

骗过陆游,洛飞松了一口气,然后呆呆地望着陆游离去的身影,喃喃问道:“你说……昨日陆大哥所说,是真的吗?”

雪艳愁看向洛飞:“原来你还记得他昨日所说的话。”

洛飞犹自说道:“我思来想去,觉得他说的都在情理之中,虽是醉后之言,但应该也是真的。”

雪艳愁道:“听他一说,我才觉得事情的前因后果通顺了。想想如果只是秦桧一人,的确不可能做得如此顺利,栽赃陷害,安排监斩,防止兵变,割地议和,迎回太后,哪一个环节不需要皇帝的批准和参与?所以,我也认为,皇帝才是用秦桧这把剑的幕后黑手,是他一手安排了你祖父和父亲的冤案,还把这个冤杀忠臣的黑锅让秦桧一直替他背到了现在。”

洛飞思索道:“可是,我从来没有听我祖母和母亲提到过皇帝也负有责任,她们都是一味地痛骂秦桧而已。”

雪艳愁道:“这也很正常,因为皇帝毕竟是她们的君主。作为忠义之臣,君主是不能骂,也不能怪罪的,所以她们只好把满腔愤恨都一股脑地发泄到秦桧的身上。”

洛飞思索良久,忽而抬起头,眼神坚毅,缓缓说道:“我们的两箭之盟……我要用第一次了。”

雪艳愁一愣,马上领悟了他的意思,点头答道:“现在既然知道了皇帝才是你真正的仇人,当然要找他报仇。我可以帮你潜入皇宫刺杀皇帝!”

洛飞摇摇头道:“我不是要你帮我刺杀皇帝,我是要你……永远也不要插手我报仇的事!”

雪艳愁大感意外,又愣住了,问道:“为什么?”

洛飞凝视着雪艳愁的脸,微微笑了笑,说道:“太危险了,我的仇人可是大宋皇帝,刺杀皇帝应该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事情了,搞不好会把自己的命都丢掉。与其拼上我们两人的性命,不如留着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这不像是洛飞说的话,雪艳愁不禁皱起眉头,问道:“你不找皇帝报仇?那你祖父和父亲的大仇如何得报?杀了皇帝,让建王登基,才有机会为他们翻案,一洗冤屈啊!”

洛飞更加坚定地摇摇头,一脸严肃道:“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我是在要求你,不要帮我报仇,也永远不要插手我报仇的事。如果你还认我们的两箭之盟,就答应我。”

雪艳愁若有所思地看着洛飞,轻声问道:“你是想自己一个人去报仇吗?”

洛飞摇摇头道:“你放心,我不会自己轻举妄动的。我对自己的武功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要靠我自己入宫去刺杀皇帝,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我又怎么会独自轻易去冒这个险呢?”

雪艳愁皱着眉头看着洛飞,确认他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良久之后才沉默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日,雪艳愁都默默观察着洛飞,见他果然并没有任何举动,每日只是勤加练功。中途倒是有两日下船去了,说要出去溜达溜达透透气,半日也就回来了。

秋季过去,很快就进入了孟冬。洛飞开始每日出去溜达,不到半日就回来。雪艳愁并不过问他出去做什么,每日仍旧自己练功看书发呆。

一日,洛飞出去溜达了大半天才回来。回到船上就躺着发呆,晚饭也是随便扒拉了几口,就说吃饱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雪艳愁也回到自己房间里,换上了一套黑色紧身夜行服,一直坐等到天全黑了下来。她来到洛飞房间门口,听了听,里面还有稳定的呼吸声,于是轻轻走到船舷边,看到船家已经按照吩咐将船划到了钱塘门之北,停靠在了无人的岸边。雪艳愁双手向下一按,寒气激得游船轻轻一荡。双脚一离开地面,她就张开双臂,手臂和身体之间如有羽翼连接,像两只黑翅伸展开来,顺着风轻轻地飞进了临安城。

站在临安城高高的城墙上,雪艳愁看到画舫船又缓缓地划向了夕照山的方向,于是放下心来,转身向着北边的景灵宫飞去。

今日正是大宋皇帝赵构在孟冬前往景灵宫行孟飨礼的日子。所以今晚他会住在景灵宫,而不是皇宫大内。不用在如迷宫一般的宫殿中寻找皇帝的居所,也没有宫中殿前司严密的布防,这应该是行刺赵构最好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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