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年来千万变
雪艳愁不敢相信地问道:“完颜亮杀了自己的母亲?为什么?”
完颜光英抽噎道:“因为父皇要迁都南京开封,对宋开战,太后坚决不同意,父皇就……太后虽不是父皇的亲生母亲,但也是嫡母。父皇这样做……不是太不孝了吗?”
雪艳愁看向洛飞,两人四目交接,目光凝重,心下都明白,一直担心着的那件事,终于还是无法挽回地要发生了。完颜亮已经丧心病狂到即使杀掉嫡母也要坚决南侵的地步,那么这场战争,必然是不可能因为宋国送来一位宗子为质,两国联姻之类的原因而能够推延的。赵鹤卿苦心所谋的一切,终究还是落空了。那么现在剩下还能做的事,就已经很明朗了。
两人终于将完颜光英哄好送走,关上柴门,面面相对,沉默良久,雪艳愁终于开口道:“你尽快南下吧,我先把相随送回大理,就来找你。”
洛飞问道:“鹤卿还没回来,他怎么办?”
雪艳愁皱眉道:“他应该没事,毕竟是驸马,完颜亮最多把他带在身边看管起来,应该不会伤他性命的。”
洛飞道:“完颜亮连自己的嫡母都能下手杀害,到时跟大宋开战之后,哪里还会顾及到他是驸马?我看……我们还是再等等,鹤卿回来后,再把他和相随一起送回南方,回大宋也好,去大理也好,由他们自己决定。”
雪艳愁问道:“你难道不想尽快回国去报信吗?”
洛飞道:“我们探查到的消息,在虞正使归国之前,我已经跟他交代清楚了。从行程来算,他现在应该早已经回到临安,向官家禀明完颜亮的野心,金国必定败盟,大宋也应该早就有所警惕和准备了。而且我是肯定不会把你们抛在金国,自己一个人先走的,还是留下来和大家一起走吧。”
雪艳愁当然明白洛飞不愿和她分开,说道:“也好,那就一起走。今晚我们先去找相随,看看她有什么打算。”
两人商议已定,就闭目养神起来,等到天黑,换上夜行衣,偷偷躲过院外监视的近侍,摸到相随居住的宫殿。相随宫中亮着灯,两人从窗户看到寝殿中无人,直接跳了进去,在桌上放了一颗菜,就藏到了床后。过了一会儿,相随沐浴完回到寝殿,看到桌上的菜,明白他们来了,于是对侍女吩咐道:“我累了,今天要早点休息,你们都下去吧,没有吩咐不得进来。”待侍女们关门退下后,相随轻声道:“人都走了,出来吧。”
雪艳愁和洛飞从床后绕出来,洛飞见相随穿得单薄,低头道:“我去外面给你们守着。”
待洛飞离开后,雪艳愁压低声音说道:“我们今天听光英说了,完颜亮弑杀嫡母,宋金大战在即,你和鹤卿继续待在金国不安全。等鹤卿回来后,我们就送你们回南方,你是想回宋国还是大理?”
相随坐在妆奁前默默梳着头发,半天不回答,雪艳愁又问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相随冷冷道:“我不走,鹤卿也不走。你们要回宋报信就自己回吧。”
雪艳愁皱眉道:“你们不回去?两国即将交战,你可知继续留在金国有多危险?要是完颜亮知晓了你的真实身份……”
相随打断雪艳愁道:“那又怎样?他还能像杀了太后一样,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和女婿不成?”
雪艳愁疑惑道:“可你不是……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跟往常不太一样?是被吓到了吗?”
相随冷笑道:“我自然是不如你艺高胆大,但也不至于被这点事就吓到胡言乱语。”
雪艳愁已听出相随话中的讽刺,也气道:“那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出来。”
沉默片刻后,相随又语气冷清地说道:“我说过了,我们是不会跟你们回去的,我和鹤卿就呆在大金。你自己请便吧。”
雪艳愁叹了口气,无奈道:“究竟是为什么不肯走呢?你让我一起北上不就是让我来保护你们的吗?现在又是跟我使哪门子的气呢?”
相随将梳篦啪地一声砸在桌上,转身低声喝道:“我就不能跟你使使气吗?一直以来哪次不是我让着你?就你那冰冷的心肠刀子的嘴巴,要换成其他人早就跟你翻脸了。我就不应该听鹤卿的,非要拉着你一起北上。从小到大,只要有你的地方,我就什么都得不到,什么都是属于你的!在大理,你是神女之女,我只是你的侍女;在临安,鹤卿只愿伴你幽独,我在他的心中只是浮花浪蕊;到了大金,我好不容易拿回了公主的身份,得以赐婚鹤卿,可现在你又让我跟你回去?我哪儿也不去,我就要留在这里等鹤卿回来,和他成亲!”
雪艳愁没想到一向温柔和顺的相随会说出这一番话来,呆了半晌才郁郁道:“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你心里竟隐藏了对我如此之多的怨恨。虽然我对人冷淡,说话也不好听,但我一直是真心把你当做姐妹看待的。知道你的身世之后,我一直都想补偿你。麽些雪女的身份我要还给你,你不想要;金国公主的身份你想要,我就换给你了;鹤卿你喜欢,我也……”说到这里雪艳愁突然停了下来,咬住下唇不再言语。
相随冷笑道:“你想说鹤卿是你让给我的?鹤卿是个活生生的人,是你想让就能让的吗?射弓宴后,他转头就去了五国城,不就是想借口接回爹娘,推迟大婚,不愿跟我成亲吗?现在好了,父皇决意毁约南侵,鹤卿就更不会顾及我们的婚约了。因为在他的心里,一直都只有你一人,只要不是你,即使我才是真正的大金公主,他也不愿意娶!”说到这里相随抽噎起来,最终泣不成声。
雪艳愁冷冷地看着相随哭泣,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鹤卿走之前来找过我,我已经跟他说得很清楚了,我跟他是永远不可能的。至于他回来后是否会履行跟你的婚约,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如果你一定要把这件事情怪在我的头上,我也无话可说。只是现在还有两件事需要你去做,一来趁现在完颜亮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去劝劝他为两国百姓计,千万别毁约南侵,能拖多久算多久;二来神女还在麽些想要联合高氏策反大理,你赶紧回去以雪女身份稳定局势。即使你再厌弃我,我也必须为你的生死负责,不能放任你再继续逗留在金国。我还是坚持等鹤卿回来,然后带你们离开。”
相随突然停下哭泣,猛地抬起头来,恨恨说道:“我的生死用不着你负责,我的事今后也用不着你管。我才是真正的大金公主,我就要留在大金!”
雪艳愁以为相随贪恋公主的身份,所以坚持不愿离开,皱眉摇头道:“你别任性了,我说了,你留在金国……”
相随急急打断她道:“我不是任性,我是因为知道真相,才要留在金国的。姽婳都告诉我了,她是骗你的!我们出生后并没有互换身份,你就是雪寒心的女儿!而我,才是完颜亮和姽婳的亲生女儿,真正的大金公主!”
如同当头一棒,雪艳愁感觉脑中心中一下子被这句话打得晕头转向,无法思考,呼吸骤停。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紧紧盯着相随,颤声问道:“你说什么?姽婳是骗我的?你才是完颜亮和姽婳的亲生女儿?”
相随神情一下子变得慌张起来,结舌道:“我……我说了什么?”雪艳愁上前一把抓起相随,厉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姽婳真的是骗我的?我真的是雪艳愁?”相随被雪艳愁吓得又哭了起来,边哭边道:“你把我弄疼了,快放开我!”
洛飞在外屋一直听着两人的谈话,见雪艳愁失控,赶紧冲了进来,从身后抱住雪艳愁,将她拖开,问道:“相随姐,这事可不能开玩笑,你说的是真的吗?”
相随趴在地上,一直哭泣不语。这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是相随宫中的侍女听到哭声,觉得不妥,过来询问:“公主,你怎么了?我们可以进来吗?”相随也不应,仍是哭泣不止。
洛飞听到宫门被推开的声音,赶紧抱着雪艳愁跳窗而去。两人趁着夜色,又遛回到了菜圃院中的柴房里。
雪艳愁直挺挺地躺在稻草床上一言不发,洛飞也沉默地拔着稻草,等待着雪艳愁开口。
过了良久,雪艳愁突然直挺挺地坐起来,问道:“你说,相随说的是真的吗?”
洛飞扔掉手上的稻草,开始滔滔不绝道:“我觉得应该是真的。从相随的反应来看,她应该是不想跟你一起走,所以才在无意中说出了这个秘密,不像是编出来的。我想应该是我们离开麽些后,姽婳将真相告诉了相随,相随觉得愧疚所以出来找你,没想到遇到了鹤卿,结果……”
雪艳愁神色迷茫道:“可是姽婳会不会是骗她的,她又会不会是骗我的呢?”
洛飞思索道:“这个可能性我也考虑过。当年在麽些时,我也怀疑过姽婳所说你的身世的真实性。现在想来,她的这套说辞的确漏洞百出。一来以松风的为人,就算他跟姽婳有所交易,让姽婳替代了雪寒心,但雪寒天唯一的血脉他一定不会同意让姽婳用自己的女儿所替代的。松风悉心教导你雪寒功十几年,一定是因为你才是雪寒功的真正传人。如果相随是雪寒心的女儿的话,松风又怎么会放任她不管不顾呢?”
雪艳愁自语道:“难道我是错怪松风了?”
洛飞继续说道:“二来你说姽婳揭开你身份的证明,是完颜亮给的册封诏书。我好奇的是,那封诏书上册封的公主到底写的是谁的名字呢?”
雪艳愁低头回忆道:“那封诏书……没有写名字!上面写的就是姽婳之女。”
洛飞点点头道:“果然如此,之所以诏书上没有名字,可能就是为了给姽婳留下编造谎言的空间,这样她就可以将你据为己用,让你以为自己真的是她和完颜亮的女儿。而且我猜想,完颜亮也应该早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他身边的那些近侍,就是神女替他训练的,怎么会认不出你的雪寒功来?肯定早就有人告诉完颜亮你就是雪艳愁了。如果你真的是完颜亮的亲生女儿,他又怎么会把你扔在菜圃半年不闻不问,而把相随当做公主供起来呢?”
雪艳愁茫然道:“可是你说的这些怎么能够证明呢?”
洛飞坚定道:“我们回大理,去跟姽婳和松风当面对质,就一定能知道真相了。”
雪艳愁垂头思索道:“那相随和鹤卿怎么办?”
洛飞道:“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那么相随就是完颜亮的亲生女儿,她的安危就用不着我们担心了。完颜亮虽然凶残,但对于自己仅有的一个儿子和女儿还是很疼爱的,毕竟虎毒不食子。相随也一定会保护好鹤卿的安全的。”
雪艳愁抬起头,点头道:“好,那我们就回大理!”
没有太多的东西需要收拾,两人很快换回了自己的衣裳,又给王老伯留下了一坨金块,就准备离开生活了近半年的菜圃。临走前雪艳愁恋恋不舍地抚摸着今天刚搭好的瓜架,说道:“还没吃上自己种的冬瓜,就又要走了。”
洛飞柔声道:“你喜欢种菜,以后我们也自己开垦一片菜地,把你喜欢吃的菜都种上。”
雪艳愁目光空洞地看着远处,喃喃道:“洛飞,现在我连自己究竟是谁都不清楚了。我到底是麽些雪女还是金国公主呢?我到底是雪寒心还是姽婳的女儿呢?我到底是我还是其他什么人呢?现在我的心中乱成一团,脑子也糊涂了,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
洛飞温柔道:“想不明白就别去想了,麽些雪女也好,金国公主也罢,你就是这个独一无二的你。不管是哪国人,不管母亲是谁,只要潇潇洒洒堂堂正正,跟随自己心之所向,都是一样的人生。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和你共同进退的。”
雪艳愁回过神来,轻声道:“……谢谢你,洛飞。还好每次我面临巨变和抉择时,都有你在我身边。”
洛飞柔声道:“不用跟我说谢谢,我也很庆幸能一直在你身边。更何况,我是不会让你自己一个人面对这一切的。你想甩也甩不掉我,我就要一直陪着你,让你只要需要时,随时都能有我的肩膀可以依靠。”洛飞有点羞涩地低下头,摸了摸后脑勺,低声道:“虽然以你的坚强,即使没有我,我相信你也能自己挺过来的。”
雪艳愁感觉在两次心跳之间,心脏又多跳了一拍,因为这个缘故,脸颊都烫了起来,还好在夜色中没有人能看到她脸上的这细微变化。雪艳愁知道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甩甩头,抛开这丝犹豫,沉默地张开双臂,一挥手,就借力腾空而起,在夜色中轻飘飘地飞出了菜圃,洛飞也紧跟而上。
两人又来到相随的宫殿外,打算跟相随告别,见相随的寝殿里已经熄灯,一片漆黑,应该是已经睡下了。于是雪艳愁站在窗边,低声说道:“相随,我和洛飞要回大理去了,你和鹤卿好好保重,等我们办完了事,再回来找你们。”
半晌没听见里面的回应,雪艳愁叹了口气,转身离开。走了两步,洛飞突然想到一事,犹豫道:“既然完颜亮不是你的父亲,那么……现在就是刺杀他最好的机会了。只要完颜亮一死,金国必然无人再坚持兴兵。我们要不要……”
雪艳愁沉思道:“现在我的身世不明,宫中戒备也森严,还是先不要轻举妄动的好。刺杀完颜亮……还是从长计议吧。”
洛飞低头思索片刻,点头道:“那就还是先回大理,把你的身世搞清楚之后,再找机会。”
两人正准备闪身离去,忽听得一声爆喝响起:“是谁?”只见一个身影从屋顶飞驰而下,一股强大的寒气向他们直扑而来。雪艳愁不敢怠慢,迅速拉着洛飞避开,然后一推掌,喷出一股寒气,与之冲撞在一起。两股寒气竟不相上下,势均力敌,发出轰的一声暴击声,冲击力将来人震得又向上弹起。来人心下一惊,寻思道:“我全力一击,竟被他轻松化解,如此功力,莫非……”于是落定在地面后,并不上前擒拿,低声问道:“是雪女吗?”
雪艳愁见来人使雪寒功,又认识自己,好奇地注目打量过去,样貌虽看不清楚,但身形十分熟悉,像是故人。雪艳愁问道:“金老六?”
来人拱手道:“正是属下。”
雪艳愁疑惑道:“你怎么也跟来了金国?”
金老六道:“属下跟着大宋使团的车队一路也来到了大兴府,在宫外住了一段时间,然后相随小姐就让人将我领进宫里来做她的近侍了。”
雪艳愁点头道:“那正好,你保护好相随和鹤卿,我们回大理去了,今晚就是来跟相随告别的。”
金老六疑惑问道:“回大理?是神女让你回去的吗?”还想再问清楚原因,就听见四周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是禁军听到金老六的呼声,都赶来救援了。金老六急道:“雪女放心,我会保护好相随小姐的。你们赶紧先走,我来拦住他们。”
雪艳愁和洛飞立刻转身跃向屋顶,隐藏在屋脊后。金老六回身迎向奔跑而来的禁军们,喊道:“没事没事,是自己人。”检查周围并无异样后,禁军们又都四散而去。
雪艳愁和洛飞只专注防备着下方的禁军,不觉身后有风声忽至,猛然间已经感觉到身后有一股凉意逼近,急忙转头时,却见数名黑衣人已形成半包围之势,从四周的树顶飘飞下来,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雪艳愁拎起洛飞,脚一点,就像一片雪花一般向后方的包围缺口轻轻飘飞出去。黑衣人齐齐出手拦截,几股气流一起向雪艳愁和洛飞冲击而来,眼看着就要击中两人。这时雪艳愁挥手轻轻向前一推,掌中的寒气形成了一层气膜,抵挡住了气流的冲击,而冲击力并未消减,又助推了雪艳愁一把。两人一借力,就如同被风卷起的雪片般向后激飞出去,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黑衣人都大吃一惊,没想到他们还能这样借力逃遁,急忙上前追赶,却哪里还找得见人影。
雪艳愁和洛飞逃离黑衣人的包围后,不再在屋顶飞跃,只在低处树丛中腾挪,一会儿就来到了皇城的城墙边。终于要离开皇城,仿佛逃离了令人窒息的牢笼,洛飞松了一口气,说道:“这些黑衣人就是神女替完颜亮训练的近侍吧?”
雪艳愁点头道:“应该是了,松风说的没错,神女的确偷偷把三朵阁的武者送给了完颜亮。”
洛飞问道:“那现在我们要去哪儿?”
想到自己可能被巨大的谎言给诓骗得团团转,雪艳愁恨不得现在立刻插上翅膀飞回大理去向姽婳质问个清楚。她站上高高的城墙,俯视着大兴府修葺一新的整齐街道和连绵屋顶,在黑夜中仿佛起起伏伏的波涛,只有几点微弱的灯火在其中明灭,仿佛随时能被这城市的海洋给浇熄。雪艳愁凝视着那几点在风中闪烁的灯火,坚定地说道:“直接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