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山犹负平生约
雪艳愁和洛飞买了马匹,从大兴府一路骑行南下,不到一个月就到了长江边的荆南府,又弃马登船,租了艘小船,打算逆大江而上,穿过崇山峻岭入川。刮东风时小船挂上帆尚可航行,没风时只有靠雪艳愁和洛飞轮流运功吐气,借助气流行船。这样又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到达了宜宾,船家就再不肯往上游走了。两人只好弃船上陆,跨越大凉山脉,向西南的大理行去。路上正好遇到一支商队,去大理行商,两人跟着商队进入了大理,就直奔雪岭而去。当他们远远看到雪岭直指苍穹的雪顶时,已经是仲秋时节了。
重新回到了久别的故乡,雪艳愁身心都放松了下来,洛飞也兴奋异常,嚷道:“终于回来了!”雪艳愁笑眯眯地问道:“这又不是你的故乡,激动个什么?”
洛飞咧嘴笑道:“我也不知道,但回到雪岭我就是开心。也许是因为我是在这里认识你的,也是在这里开始学雪寒功的。所以虽不是故乡,却胜似故乡。”雪艳愁抿嘴一笑。
两人一路向西,眼看着离雪岭越来越近,一条河流出现在眼前。洛飞指着河流叫道:“白水河!”
雪艳愁点头道:“是白水河,由此再向南去三十里左右,就是白沙镇了。”
洛飞拉住雪艳愁道:“我第一次上雪岭时,在前边的湖里洗过澡,那可是神仙一般的享受。这些天忙着赶路,身上都臭烘烘的了,要不我们先去湖里洗洗吧?”
雪艳愁想了想,道:“也好,洗干净才好回去见人。”
两人继续沿着白水河往上游走,不一会儿就到了四层重叠如碧玉般清透的湖泊旁。洛飞高兴道:“就是这里了,都快三年没来洗澡了。”就开始急着脱衣服。
雪艳愁急道:“诶诶诶,慌什么,我还在呢。你要在第几层湖洗?”
洛飞一边脱外衣一边道:“都可以,我在你旁边的一个湖洗就行。”
雪艳愁皱眉道:“那你在下层的湖,我才不想要用你洗过的水洗澡呢。”
洛飞笑道:“我倒是不介意用你洗过的洗澡水,那我在下层吧。”
雪艳愁眉头皱得更紧了:“那也不行,还是我在第一层,你在第四层,离远点儿。”
洛飞噗嗤笑道:“离那么远怎么聊天呢?”
雪艳愁冷冷道:“洗澡的时候有什么天可以聊的?就数你话多。”
洛飞对雪艳愁挤了挤眼睛:“不跟我聊天的话,我就去抢第一层咯!”说完将上衣一扔,就极速向前奔去。
雪艳愁吃了一惊,双掌向下一按,直接飞跃起来,从洛飞头顶越过去,直奔上游而去。她落在第一层湖边的石头上,对着洛飞得意地指了指最下层的湖。洛飞则直接奔到第二层湖边,脱完上衣就要开始解裤带,雪艳愁赶紧背过身去,急道:“你快到下层的湖去!”
洛飞笑道:“反正现在我已经脱/光了,你有本事就来赶我走呀!”
雪艳愁红着脸气呼呼道:“你耍赖,等会儿看我不……”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扑通一声入水的响声,洛飞已经一头扎进了湖中。只听洛飞哇哇叫道:“好凉好凉好凉!舒服舒服舒服!”水声哗啦哗啦响,就已经在湖中游起泳来。
雪艳愁知道拿这小子没办法,只好无奈地住嘴,想着趁他现在在下层的湖中,应该看不到上层,赶紧也去洗一下。于是又向前飞过了湖面,来到远离第二层湖的湖边,褪去衣衫,泡进湖中,果然凉津津的,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游了一会儿,就暖和起来,感觉十分清爽畅快。
雪艳愁任自己放松地漂浮在湖面上,满眼透亮蔚蓝的天空映在眼里。上上下下爬了十几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雪岭突兀地刺穿了这片蓝,以一种凌然的姿态侵入雪艳愁的眼帘和内心,安抚着她逐渐宁静下来。仿佛这三年来的经历,都渐渐远去,这三年来身心染上的尘埃,都融化在这片同样碧蓝的湖水中。正进入物我两忘之境时,忽然听得洛飞的声音说道:“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
这声音一下子将雪艳愁从清静通透的冥想中拉了出来,她惊得站起来,转头看去,并未看到洛飞,原来他还真隔着湖高声聊起天来:“那一年我才十六岁,上山那晚看到你飘下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见到了情死鬼,吓得躲了起来。看清楚你的样子后,我又以为是遇上了仙人,可是还没跟你说上几句话你就走了。那天晚上我一直做梦,梦里全是你,你在梦里长出了洁白的双翼,从雪岭顶峰俯冲而下,变成了一道光,直向我而来。没想到,这个梦还真的应验了,你真的成为了我生命中最亮的一道光。”
雪艳愁的回忆也一下子被拉回到了四年半之前三朵颂前夕她从雪岭下来回白沙镇的那个夜晚,那时她才刚满十七岁。她还清晰地记得,那晚的风向特别稳定,她像往常一样从山脚向草甸滑翔的时候,感觉自己轻盈得像只野鹤,比往常更加从容畅快。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听到一声“仙人留步”,低头一眼看到了湖中石上的这个少年,那是他们的相逢。而这个自称是松风徒弟的少年不仅被神女骗上雪山,还被武者跟踪。要不是运气好遇上了她,第二天应该就会摔成雪岭上堆积的无数尸骨中的一副了吧。可雪艳愁没想到的是,这个偶然相遇救下的少年竟跟自己的缘分那么深,两人相识至今的四年半时间里,共历世事,风雨相伴,相互扶持,已经深深羁绊在一起,自己的心底里是否也已经有了那么一丝与他携手到老的期盼了呢?
正胡思乱想间,又听得洛飞的声音远远传来:“原本我这一生只有学武从军,平反申冤这一件头等大事,可越是去争取,越发现自己想得多么简单。世上那么多不同的人,那么多不同的立场,想要实现自己的理想,要遭遇多少困难险阻。可越是艰难,我就越不能放弃。生而为人,贵在坚守,如果连自己最珍视的都能放弃的话,那么即使活着,跟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呢?对家事国事如此,对你,也是如此。相随说你冰冷心肠,但在我看来,你却拥有世上最暖的心,最柔的肠。四年多了,我愈加确定你就是我想要相携到老的人,即使你仍然没考虑过我,我还会继续一直等下去。告诉你这些,并不是想要向你索取什么,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已经长大了,长成了一个有情有欲的男子,不再是小时候那个没心没肺的孩子了。我只想让你了解我的心意,知道我在等着你。如果有一天,你突然发现,我正好也是你愿意去全心坚守的那个人,你记得只需要跟我说一声,我会一直都在。”
天地之间仅隔着湖水的坦诚相谈,仿佛能直通内心。在万籁俱寂之中,雪艳愁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扑通声。过往的一切纠葛,在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第一次偷溜出去参加三朵颂的刺激、洛飞独自爬上雪岭找到她后的倾心相谈、雪岭上相伴练武的平淡岁月、苍山遇偷袭时他的舍命相救、得知身世后的不离不弃、用两箭之盟约定不能刺杀皇帝的保护之心、面对完颜亮毫不畏惧的维护之意……这些年来的一幕一幕在眼前闪现,而每一次,洛飞都是跟她站在一起的,没有一次例外。此时她的心内乱成一团,这些闪现在脑海中的片段就像是一颗火星,一下子点亮了一直以来孤孑寂寥的回忆。原来,从第一次在这里跟他相遇开始,自己的生命里也出现了一道光。这道光以四年半以前的此地为起点,贯穿了自己这些年以来的经历,像是一条明亮的线段,在自己还不太长的单调人生中熠熠生辉。现在这道光也照亮了自己的神识,她无比清晰地看到这个少年占据了自己记忆和情感的每一处角落,而这些记忆和情感似乎点燃了这具冰封已久的躯壳,体内像是有火要迸发燃烧起来。她低头看了看湖面上自己的倒影,如冰似玉的脸颊和脖颈,如同阳光照耀在雪岭的万年冰雪之上,竟晕染着粉金的光泽,耀眼夺目。雪艳愁闭上眼,颤抖着声音轻声道:“其实我也……”
洛飞爽朗的笑声又传来,盖住了她微弱的声音:“天聊完了,你放心洗吧,我去最下层的湖了。”只听得扑通一声,是洛飞跃入下层湖中的声音,不一会儿,又是扑通一声,然后就悄无声息了。
雪艳愁紧绷的背部松弛下来,轻叹了一口气,肌肤上泛起的桃花一样的色泽渐渐消退而去。她游到湖边的瀑布旁,向下望去,洛飞已经游到第四层的湖中了。小时候他那瘦弱单薄的身板现在已经蜕变成了一副健硕的身姿,有着虬结的肌肉和完美的线条。雪艳愁惊觉,洛飞在自己眼中竟散发出从未发现过的成年男子的魅力,如利箭射中靶心一般击中了自己。她一阵慌乱,赶紧转过身,闭上眼,屏住呼吸,任自己沉入湖中,让冰凉的湖水裹住全身,渐渐冷却刚刚沸腾起来的身心。
待雪艳愁挽起长发,穿好衣裳,向山下行去时,洛飞早已躺在最下层湖边的草甸上,啃着干粮了。雪艳愁瞄了洛飞一眼,看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于是淡淡说道:“走吧。”
雪艳愁在前面沉默地走着,洛飞在身后啃着饼跟着。沿途绿草如茵风光尚好,两人一路无话,也不急着赶路,正好好好看看许久未见的山水,好好回味许久以前的记忆,好好盘算许久之后的未来,向着山麓之南的白沙镇缓缓步行而去。
两人回到白沙镇上,偷偷溜进了三朵阁,却到处都找不到松风,只好又出来,向着山麓上的玉龙寺走去。来到玉龙寺前,竟没有见到武者守卫,两人直接推门而入,找了一圈,也只见到几个伺候的奴仆,问他们神女在哪里,都摇头不知。松风、柳大梦和其他武者也一个没见到。
雪艳愁疑惑道:“难道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所有人都不见了?”
洛飞低头思索道:“的确是很奇怪,我们在三朵阁和玉龙寺找了几圈,一个武者都没有碰到。”洛飞抬起头道:“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否则不会姽婳和松风同时都失踪了。”
雪艳愁点头道:“我们还是回到白沙镇找酋长问一下,也许他知道些什么。”
两人又向山麓下的白沙镇走去,天黑看不清山路,洛飞脚一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雪艳愁伸手扶住洛飞站稳,又紧紧牵住了他的手。洛飞心中不禁荡漾起来,想起了刚到雪岭不久的那次三朵颂,两人乔装溜出去玩,也是这样牵着手向山下走,于是问道:“你还记得那时……”雪艳愁立刻接道:“我记得。”
洛飞心中一暖,说道:“现在的情景,和那时真像。”
雪艳愁问道:“那时候,你就和现在一样……”
洛飞也立刻接道:“今天不就告诉你了?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已经和现在一样了。”
雪艳愁没有答话,只是牵着洛飞的手握得更紧了。洛飞感觉到这微弱的变化,心下一阵激动,也将雪艳愁的手捏得紧紧的,那只如玉石般冰沁的手竟好像也开始有了温度,渐渐暖和起来。
正当洛飞内心幸福满溢之时,雪艳愁冷冷说了一句:“担心你又摔倒才牵的,不用捏那么紧吧?”
洛飞仿佛从头被浇了一盆冷水,心一下子就凉了大半,只好放松了自己的手,尴尬说道:“我不惯走夜路,担心自己又摔倒了,对不起。”
雪艳愁不再言语,牵着洛飞大步流星地向山下走去,一会儿就到了白沙镇上麽些酋长的住所。酋长见到雪艳愁,喜出望外道:“太好了,雪女终于回来了!有您主持大局,我就能松口气了。”
雪艳愁问道:“酋长,神女和松风都去哪儿了?三朵阁和玉龙寺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酋长叹口气道:“雪女走之后的这三年,神女和松风师傅越发不合,经常对峙起来。神女应该是和高氏暗中有所图谋,而松风师傅忠于段氏,力图阻止神女。具体的情形我也不太清楚,但这些年神女的野心我也有所察觉,所以我并不想让麽些参与到段氏和高氏的争斗中去,就和神女渐渐疏远了。可没想到前两天来了个外乡人,应该是金国来的信使,不知道跟神女说了什么,进了玉龙寺不到两天,神女就要带着全部武者离开麽些,松风师傅闻讯前去阻拦,结果两家竟打了起来。”
雪艳愁急忙问道:“没打出人命来吧?”
酋长道:“他们打到雪岭上去了,我们只敢远远地看看,哪敢靠近?所以也并不知道谁死谁伤,谁赢谁输。既然现在雪女回来了,还是由您来主持麽些的大局吧。”
雪艳愁道:“您才是麽些的酋长,麽些的事务自然应该您说了算,我们其实都是外人。既然神女要走,玉龙寺空置,不如以后就归还族人,用来延请高僧说法传道,岂不比养寇自重要好得多?”
酋长急道:“雪女为何这样说?三朵神是我族主神,显灵降世二十五年以来,护佑麽些和平繁荣,我们感激不尽。神女和雪女都是三朵神的血脉,自然应该继续护佑麽些,接受信众的祭拜供养。”
雪艳愁叹口气道:“三朵神早已魂归雪岭,害他的仇人也已身亡多年。我等只是借三朵神之名的凡胎俗人,这些年所倚仗的不过是武者的武力才能在麽些立足而已。现在神女和松风还深陷在宋金两国的角力之中,恐怕对麽些只会有百害而无一利。酋长趁此机会,应收回权力,自己处理好族内事务,万不可再让外人把持住权柄,挟持麽些民意,为他国博利了。我虽不再是麽些的雪女,但也愿尽绵薄之力,为麽些尽些心意,今后有什么需要我做的,酋长可以尽管吩咐。”
酋长本就有意做大自身,拿回旁落已久的权力,只是碍于神女强大的武者力量,不敢有所觊觎。现如今见雪艳愁执意推辞,正中下怀,于是顺水推舟说道:“雪女不愿留在麽些,我也不便强留,那您今后有何打算?”
雪艳愁道:“这次我们回来,是因为有事要向神女求证,很快就会又离开。而且我们得到确切消息,金帝完颜亮很快就会发兵南侵,如果宋国抵挡不住,大理就会是他的下一个目标。唇亡齿寒,如果真的到了这一步,希望酋长能团结族人,奋力抵抗,保卫家园。”
酋长拱手道:“这是自然,抵抗外敌,职责所在,在所不辞。多谢雪女提前示警。”
跟酋长谈完,雪艳愁和洛飞就骑着借来的马匹,向雪岭出发去寻找姽婳和松风。洛飞问道:“你以后真的不做雪女了?”
雪艳愁道:“你都听到我说的了,那还有假?”
洛飞问道:“那你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雪艳愁随意答道:“我也不知道,就做只闲云野鹤,四处为家吧。”
洛飞道:“可我有好多想做的事情,要是我们能够抵挡住完颜亮的大军,我想先回惠州看看祖母和娘,哥哥和姐姐。我都五年没回家了,特别想他们……如果能尽早为翁翁和爹爹平反,就可以早日将家人从惠州接回来,让他们过过好日子了。”
雪艳愁宽慰道:“一定可以的,我可是跟皇帝约定过,三年之内,他要是不为你翁翁和爹爹平反,我就会又进皇宫去取他的狗命。”
洛飞笑道:“皇帝胆子那么小,还真可能被你吓得就平反了。不过,如果真有一天我终于心愿得偿,还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雪艳愁装作不在意道:“你不是说要为我开垦一块菜地,一起种上我喜欢吃的菜吗?我最喜欢吃菘菜,无事可做时,你就为我种上满地的菘菜吧。”
洛飞听来,话中的言下之意是她愿意继续跟自己在一起,心中甜蜜,嘴角忍不住上扬,开心笑道:“没问题,到时候你想吃多少菘菜,我就给你种多少菘菜,一直种到你七老八十牙齿都掉光,吃不了为止。”
雪艳愁脸颊一红,嗔道:“谁七老八十还要一直吃你种的菘菜?就不能吃点肉吗?”
洛飞摸摸后脑勺,傻笑道:“那我再给你养一群牛羊猪鸭鸡鹅,想吃什么肉就吃什么肉。”
雪艳愁憋住笑,一甩缰绳,纵马冲了出去,洛飞也赶紧跟上。两人很快就到了游午阁,进到小木屋里一看,里面空空荡荡,积满灰尘,很久都没人居住了。洛飞问道:“柯泽呢?”雪艳愁道:“可能不敢上山来,回家去了吧。”
时值半夜,两人就在小木屋内合衣睡了一晚,打算第二天一早就上山。清晨正睡得半梦半醒之间,忽听得轰隆的声响远远传来,越来越大声,似虎啸龙吟。雪艳愁起身皱眉道:“什么声音?”忽然醒悟过来,疾冲出小木屋,向雪岭上望去。
只见一条长长的白色雪线从雪岭顶峰迅速向山下移动过来,裹挟着大量雪块和雪粉,以席卷一切之势,如一条雪龙轰鸣而来,吞噬掉沿途所有的树木和生灵,发出轰隆巨响,震天动地。洛飞也被吵醒,出来望着山顶,还在兀自发愣,雪艳愁已经马上反应了过来,大喊一声:“雪崩,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