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卿终不忘桐乡
洛飞也不禁愕然:“做自己就好?”
雪艳愁依旧望着远处:“我想,他是想告诉我,我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雪寒心的女儿也好,姽婳的女儿也罢,最重要的是我要知道自己是谁。当有人要冒充神女,利用她的身份和影响力鼓动一个族群反叛自己的国家,妄图带来战争,用亿万条生命,为自己丈夫的野心作垫脚石,那么不管她是我的生母还是养母,我想我都应该知道如何抉择。”
洛飞点头道:“所以你已经决定了?”
雪艳愁道:“我决定了,我不会再去纠结自己的身世。三朵神的后人也好,金帝的私生女也罢,说到底,我无非也就是个权力斗争的牺牲品而已,又何必一直纠缠着一定要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个权力集团的牺牲品?身份不过就是一个人身上穿的衣裳,有人穿金戴银就以为自己天生高贵,有人衣衫褴褛也并不妄自菲薄。有人站在云端依旧欺压弱小,有人命如草芥却也不畏强权。外在赋予的身份也就是个虚假的符号而已,并不能真正决定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而我,并不想被一件衣裳,一个符号所左右束缚。就像松风所说的,我要做我自己,我要做我自己想做的选择。”
洛飞轻轻笑了,眼神温柔地看着雪艳愁,说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会爱你吧,你的想法总是让我觉得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所以我总是相信你的判断和选择,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支持。”
雪艳愁心中仿佛有阳光普照,只觉无比温暖熨帖,柔声道:“每次不管我做什么样的决定,都有你站在我身边,我觉得很安心。虽然我自己一个人也能去做这些事,可多了一个人,好像会更有底气和信心。所以我真的……很需要你的陪伴。”雪艳愁顿了顿,又说道:“可是一直以来我都担心,我的这些决定,可能会拖累你,给你带来伤害,所以不希望你被卷进来。”
洛飞也察觉到回到雪岭后,雪艳愁跟他的距离好像不断在缩小。他明白雪艳愁的心中也逐渐有了他不可替代的位置。但越是这种快要产生转变的微妙时刻,越不能着急,否则可能就会把她给吓跑了。所以洛飞努力按捺住心中的狂喜和冲动,不着痕迹地向雪艳愁靠近了一些,肩并着肩,手碰着手,说道:“人生在世,就是一场冒险,哪有不冒任何风险的事情?我不怕被卷入会受伤,我怕的是,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能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这样的人生,就像是没活过一样。所以,与其平平安安地什么都不敢去经历,我倒宁愿冒着受伤的危险,奋力一搏。就像是你不怕我拖累一样,我又怎么会怕你拖累我?你知道的,只要你需要,我就会一直在。”
这些话在雪艳愁心中不断引起回响,她细细琢磨着,终于下定决心不再退缩,而是主动伸出手去握住了洛飞的手,说道:“那好,不管是你还是我,以后都不要再说拖累二字,不管什么事,都要两个人一起面对。”
洛飞也握紧了雪艳愁的手,笑道:“就是这样,我们说定了。”两人相视一笑,心意相通,情意相连,只觉不用再说任何话,就这样默默对视就够了。洛飞望着雪艳愁带笑的脸庞,忍不住低下头去,又在她头顶停住了。
感觉到洛飞身上那股年青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吹到了自己的发际上,仿佛也吹动了自己的心,雪艳愁赶紧埋下了头,谁知洛飞突然一下子吻在了她的额头上。雪艳愁的额头被轻柔地拂了一下,感觉却像是被烙上了一个滚烫的印记,不觉伸出手摸了摸。洛飞不好意思地笑道:“对不起,你太美了,我没忍住。”雪艳愁并未生气,只是羞红了脸,轻声道:“我们走吧。”拉着他的手,就向山下走去。
两人从雪岭上下来后,径直奔向白沙寨,去找酋长。酋长正惊魂未定,见两人回来了,赶忙迎进来,说道:“你们终于回来了,雪岭大雪崩,还好你们没事。不久之前神女拿着一把白色巨剑,说是三朵神显灵,引发雪崩,显露出了山巅的雪寒剑,要麽些信众跟她一起举兵。”
雪艳愁和洛飞对视一眼,问道:“您肯定不会相信她吧?”
酋长道:“三朵神是麽些的护佑之神,绝不会将麽些引向战争。我们只听说过三朵神多行救人为善之事,怎么会行此凶险为恶之事?我自然是不信的,麽些信众也大多不信,所以她的奸计并未得逞。只有少数人听了她的,跟着她走了。”
雪艳愁问道:“她又去哪里了?”
酋长道:“他们走后,我派了一个探子跟着。探子回报说,他们往南边去了,我猜应该是去了羊苴咩城。”
雪艳愁抱拳道:“雪崩之后,大梦叔和武者们都没了踪迹,我担心他们被埋入了雪中。酋长能否派人前去搜救?另外还请借我们两匹快马,我们要赶去羊且咩城阻止姽婳。”
酋长道:“你们放心,人我来找,你们自去办事吧。”
酋长命人牵来两匹好马,雪艳愁和洛飞骑上马。雪艳愁犹豫再三,终于转身对酋长说道:“神女的真实身份并不是三朵神的女儿,而是金帝完颜亮的皇妃,所以她才会想方设法要让大理和麽些乱起来。麽些要选择什么样的道路,应该由麽些人自己决定。世上已没有三朵神,神女更是唬人的把戏,请酋长今后擦亮眼睛,不要再被人蒙蔽,带领族人走向真正的和平和繁荣。”
酋长闻此真相震惊万分,问道:“她居然是假的?那真正的神女呢?”
雪艳愁道:“真正的神女已在三朵神归天后一年也追随他而去,所以才会被人冒充。”
酋长疑惑道:“那雪女是真正神女的女儿还是……”
雪艳愁沉默片刻后说道:“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这次回来就是想查清此事。可刚上雪岭,却只找到重伤去世的松风师傅,这件陈年往事背后的隐秘,恐怕是再也难以厘清了……不过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不管我是谁,今后我只做自己的选择,绝不会再被人蒙蔽利用。麽些从此以后也再不需要什么神女和雪女,三朵神自能引领信众做出正确的选择。”
酋长的眼神从黯淡无光逐渐变得神采奕奕起来,拱手道:“多谢雪女如实相告,我已经清楚接下来该做什么了。虽然你不愿再做麽些的雪女,但你在我麽些一境之内,仍然是最尊贵的上宾。以后不论何时,不论何地,只要雪女召唤,我麽些都愿意再追随供奉雪女。”
雪艳愁也拱手道:“多谢酋长,只是以后我就如闲云野鹤一般,四处漂泊去了,无法长留麽些。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麽些的未来只能仰仗三朵神和酋长您了。”
酋长慨然道:“重任在肩,自当尽力!”
出得白沙镇,两人就纵马向南奔去,日夜兼程,一日之内就到了羊苴咩城。想要入宫去向皇帝报信,又无人引荐通报,雪艳愁想了想说:“我们还是先去无为寺找广弘法师吧。”洛飞点头道:“对,广弘法师一定有办法通知皇帝。”
来到无为寺,两人烦请门僧通报广德法师,广德法师忙出来迎接,雪艳愁道:“法师,我们想见广弘法师,有要事禀报。”
广德将他们引进去,两人来到广弘的小禅房前,雪艳愁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叩首道:“弟子雪艳愁求见广弘法师。”
等了半晌,房中才传出广弘苍老的声音:“孩子,你有何事?”
雪艳愁道:“法师,我们刚从金国回来,得知金帝完颜亮很快就会发兵南侵。麽些三朵神神女实为完颜亮皇妃,在雪岭寻得三朵神雪寒剑,欲鼓动麽些叛乱,被酋长拒绝后,带着人往羊苴咩城来了,所以我们特来提醒。”
又过了许久,房中都安静无声,雪艳愁正要发问,门突然嘎吱一声打开了,广弘从禅房中走了出来,依然精神矍铄。他慈祥地看着雪艳愁问道:“孩子,此事关系重大,你确定当真吗?”
雪艳愁郑重点头道:“确定当真,松风师傅早就发现神女跟完颜亮有所勾结,神女也曾亲口告诉我她是完颜亮安排在大理的卧底。而且……”雪艳愁迟疑了一下,然后坦然说道:“松风师傅已经不在了,我的身份现在也扑朔成谜。”
广弘温和笑道:“我不是问神女和你的真实身份,你能来坦诚地告知我此事,那么不管你是姓雪,还是姓完颜,都是大理的朋友。我想问的是完颜亮会发兵南侵,此事是真是假?”
雪艳愁感激地点头道:“我们去过金国大兴府,亲眼看到军营中的备战情况。我们临走前,完颜亮还杀了反对南侵计划的嫡母,所以完颜亮南侵的决心已经可以确认无疑了。”
广弘叹口气道:“完颜亮野心诏彰,要是真的毁约出兵,众生又要遭受战乱之苦了。你觉得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雪艳愁沉思片刻,道:“神女来到羊苴咩城的目的应该是想要联合高氏,助金攻宋,我们得想办法让他们无法勾结在一起。”
广弘思索道:“可是高氏权相,不受段氏节制,如何能阻止他们呢?”
雪艳愁笑道:“唇亡齿寒,我想这个道理他们应该也懂吧。如果不懂,那我们就教到他们懂。”广弘和洛飞疑惑地看着雪艳愁,不知她是何意。
相国府大门被人闯入的时候,大理相国高贞寿正躺在榻上午睡,却被一阵喧闹声吵醒,不满道:“究竟是谁在喧闹?”
突然侍卫慌忙进来报道:“相国,有两个强人闯进府里,说要找您算账,您快躲躲吧!”
高贞寿气骂道:“慌什么慌?我堂堂相国府,难道就没有守卫了吗?”话音刚落,就有一个侍卫被横着踢飞了进来,正好摔在高贞寿脚下。高贞寿大惊,抬头看去,只见一男一女在侍卫们的包围下冲了进来,怒道:“什么人胆敢闯相国府?”
那女子自然是雪艳愁,冷冷盯着高贞寿问道:“你就是高贞寿?”
高贞寿傲慢道:“我就是大理相国,你们是何人?”
雪艳愁冷冷道:“我就是你曾经想要刺杀的麽些雪女。我一直很好奇,你既然跟神女结了盟,为何还要刺杀她的女儿?”
高贞寿一惊,问道:“你是雪女?你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雪艳愁道:“神女告诉了我的身世,我是从我的父亲那里回来的。”
高贞寿疑惑道:“你的父亲?你父亲不是段正光吗?”
雪艳愁道:“原来你以为我真的是段正光和雪寒心的女儿,所以才会想要刺杀我的?”
高贞寿大惊,问道:“你不是?难道……”
雪艳愁道:“没错,我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大金皇帝完颜亮和神女姽婳的女儿。竟敢刺杀大金公主,你知道你的下场会是什么吗?”
高贞寿怀疑道:“神女并未告诉我你是她的亲生女儿。”
雪艳愁不屑道:“她有什么必要告诉你?你不过就是她利用的一个工具而已。等我父皇挥师南下,吞并宋国之后,你们一个小小的大理不就如一粒累卵,不用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扫平吗?”
高贞寿气得颤抖道:“你胡说!神女明明承诺过我,如果到时我助她夹攻宋国,她就保我大理平安,扶植高氏掌权的。”
雪艳愁冷笑道:“这些鬼话你也信?你派人刺杀我时怎么不想到你跟神女的盟约呢?你也不想想,你已经彻底得罪了我,我还会帮着你们高氏?我已经跟父皇说了,等大金的大军灭了宋国后,就顺势南下,把大理也一起拿下。到时候,什么段氏高氏不都是我指缝里想捏就捏的蚂蚁?”
高贞寿大怒道:“一派胡言!你说你是完颜亮的女儿,有证据吗?”
雪艳愁冷笑道:“难道我过来杀个人还要带上什么证据?告诉你吧,父皇为了发兵南侵,连反对自己的嫡母都给杀了,你还不知道吧?你的探子估计脚力还没有我们快,再过几天你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了。不过,你已经活不到那个时候了。”说罢,一掌向高贞寿劈了过去。高贞寿大叫道:“侍卫何在?”
雪艳愁身后的几个侍卫扑上前来,将雪艳愁拦住,雪艳愁身形一滞,与几个侍卫缠斗起来。另几个侍卫围在高贞寿身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上前。高贞寿气得跳脚道:“神女给你们下的命令现在还是算数的,我不能死,死了你们也得跟着陪葬,给我把她赶走就行!”那几个侍卫才加入了战团。
后加入的侍卫使的果然是雪寒功,在十几个人的围攻下,雪艳愁渐渐落于下风。洛飞见状在后方叫道:“师姐,他们人多,你重伤未愈,这次无法得手,还是日后再从长计议吧!”
雪艳愁道:“打不过就先撤,反正都是我碗里的菜,跑不掉的。”她从圈中闪身退出,和洛飞一起跃上屋顶,一眨眼就跑没了影儿。侍卫们自然也不愿去追,高贞寿松了一口气,跌坐在椅上。
雪艳愁和洛飞刚出相国府,洛飞就笑问道:“这样能行吗?”雪艳愁道:“只是威胁当然还不够,还需要有人给他讲讲道理,软硬兼施,应该就可以了。”没过几天,从威楚府的紫溪山,传来了一封信,是前任相国,当今相国高贞寿的伯父高量成寄来的,不知他信中说了些什么,但自此之后,高贞寿就再也不提要助金灭宋之类的蠢话了。
雪艳愁和洛飞当然并不知道这些后话,他们从相国府出来,就紧张地守在入府必经之路的丛林中,等待着神女的到来。果然没过多久就等到了神女,只见她背着一柄白色巨剑,带着一众随从,风尘仆仆地骑马而来。雪艳愁从树顶飞跃下来,落在马队前面。姽婳见有人拦路,急忙勒住马,再仔细一看,拦路的人竟是雪艳愁,皱眉道:“艳愁?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怎么没和相随在一起?”
雪艳愁并不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姽婳,半晌问道:“松风是你杀的吗?”
姽婳坚定的眼神突然变得哀伤起来,也许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软弱,她干脆闭上了眼,说道:“是他自己……我只是想要全力劈开雪寒剑,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他为了阻止我,竟用自己的身体去挡,可我已经来不及收剑了……”
雪艳愁声音颤抖,问道:“雪寒剑里到底有什么秘密?值得用松风的命来换?”
姽婳叹口气道:“现在我还不知道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但松风……我真的也不想这样。”
雪艳愁努力控制住自己,淡淡道:“雪寒剑你不能带走,这是翁翁的遗物,我要带回雪岭。”
姽婳皱眉道:“翁翁?你可是我的女儿,怎么老是偏向外人?”
雪艳愁冷冷道:“相随都已经告诉我了,她才是你的亲生女儿。你说跟松风作了交易,其实是你想冒充神女,松风提出一定要让雪寒心的女儿做你的接班人吧?”
姽婳大惊,怒道:“相随这小蹄子,是想当大金公主想疯了吗?如此胡言乱语,看我回去不收拾她!”
雪艳愁见姽婳的反应不像是作假,犹疑道:“相随不会说谎的,你别再想瞒着我了……”
姽婳怒气冲冲地打断雪艳愁:“难道我就像是会说谎的人?相随的用意非常明显,她不就是想当上大金公主,嫁给那个叫赵鹤卿的吗?你还看不出来她是在说谎吗?”
雪艳愁心下又迷惘起来,不知她二人言语的真伪,嘴上还强道:“不是的,她是事先跟我交换了身份,才能跟鹤卿……”忽然想到了什么,又疑惑道:“你是怎么知道鹤卿的?”
姽婳一时语塞,沉默不语,雪艳愁皱眉道:“你一直有跟相随通信,所以对我们的行踪都了如指掌?所以你派相随到我身边是来监视我的?”
姽婳气道:“你和洛飞那小子偷偷就私奔了,我能放心吗?当然要让相随过来跟着你们。可没想到相随这小妮子竟然敢骗你……”
雪艳愁一时心乱如麻,道:“你别说了,不管你如何狡辩,我都不会再相信你了。不管我的身世究竟为何,今天我都要留下雪寒剑来。”说完直向姽婳扑去。
姽婳冷哼一声,从马上一跃而下,躲开了雪艳愁的掌风。雪艳愁从马背上飘忽而下,又在空中一扭身,向姽婳背后拍去。姽婳转身面向雪艳愁,出掌以对,两人掌中的纯正之气碰撞到一起,将两人都激得向后退了几步。姽婳疑惑道:“没想到这几年你的功力进展那么大,不是松风教你的,那你是跟谁学的?”
雪艳愁不答,正要又出掌,却听得林丛中一阵啸声,几个僧人从林中奔出,领头的正是广德法师。只见他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还请收手,我大理的国事金国无权插手,高贞寿也已幡然醒悟,不会再跟你狼狈为奸了。”
姽婳冷笑道:“原来是广弘那个老家伙,他不是已经出家了吗?怎么还管得那么宽?”又转头对雪艳愁道:“是你去搬的救兵,让广弘来对付我?我可真是养了个好女儿啊,竟处处跟我为敌。那你是金国人的身份,也跟广弘说了吗?”
雪艳愁冷冷道:“你和相随的话,我都已经悉数告诉广弘法师了。但广德法师不是我请来的,我只想凭自己留下雪寒剑,了却松风遗愿。浩劫在即,不管我是谁的女儿,我都只能为万千生民计,于公于私,都顾及不得你。”
姽婳冷笑道:“本来还想带着你一起回去找你父皇,现在看来你也一定不会跟着我走了。既然如此,就别说那么多了,要上都一起上吧!”说罢从身后抽出了雪寒剑,横挡在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