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里寻他千百度
岳申一听这话,心往下一沉,问道:“我们走后的这三年,雪女一直都没有回来吗?”
酋长摇头道:“没有,那年你们走后,听说很快宋金就开战了,好在没有神女的搅和,段氏和高氏不再对着干,一直只是作壁上观。听说大宋击退了金国的攻击,完颜亮还被杀了,金国退兵两国议和,我们才松了一口气。可一直都没有你们的消息,我们很担心。现在好了,你终于回来了,雪女也快回来了吧?”
岳申黯然道:“两年多以前的采石之战时,她要去刺杀完颜亮,我要帮虞大人防守采石,我们只好分开了。之后我一直没找到她,本以为她已经回大理了,可是……”
酋长吃了一惊:“完颜亮是雪女刺杀的?她不是完颜亮的……”
岳申陷入了回忆,缓缓道:“当时她其实也并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完颜亮的亲生女儿,可她为了止战,还是去了。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神女、鹤卿和相随可能都已经不在人世,艳愁……也一直下落不明。”
酋长震惊道:“神女死了?雪女下落不明?这……”
岳申从回忆里走出来,宽慰道:“虽然下落不明,但她应该还活着,我这次回大理就是来找她的。”
酋长感叹道:“没想到这三年发生了那么多事,连神女也不在了……可雪女也并未回来,她到底去了哪里?”
岳申黯然道:“我也不知道,这些年我走遍了大江南北,都寻不到她的半点踪迹。不知道她是不是自己回雪岭了,我要回雪岭上去看一看。”
酋长抱拳道:“有劳洛少侠了,若有了雪女的消息,请告知我一声。”
岳申也抱拳道:“那是自然,酋长如有艳愁的任何消息,也请告知我一声。这次回去后,我会一直在临安等她。”
从酋长家出来,岳申沿着白水河一路往雪岭爬去。四层重叠的湖泊边,游午阁的草原上,雪岭之巅的玉龙洞中,处处都有两人一起涉足的回忆,可处处都再没有雪艳愁的踪迹。雪岭之巅的雪寒剑剑鞘仍然插在石缝中,露出三尺乌黑的鞘身,而玉龙洞中松风师傅的遗体早已冰封,凝结为雪岭的一部分。
岳申心情无比沉重,对着雪寒天和松风的冰墓叩拜祝祷道:“师祖,师傅,艳愁没有回大理,那她到底去了哪里?如果你们真的在天上看着我们,就让她快点知道我在这里等着她,让她快点回来吧。”
岳申住在玉龙洞中,每天在雪岭周边不断寻找雪艳愁的踪迹,找了两个月仍然没有任何线索。岳申思前想后,既然雪艳愁没有回大理,可能还是会按照约定去临安等他,于是又踏上了归途。
回到临安时已是季冬,终于和家人又重聚在一起,免不了一番欣喜。巩氏见他独自归来,情绪失落,就知道他还是没有找到那女子,也不再数落他什么。岳申往北寻往南寻都毫无收获,于是只能遵守对母亲的承诺,干脆待在临安死等,每日只是守墓,勤加练功,不再跑东跑西。巩氏见他终于安分守己留在家中,也放心了下来。
没过多久,朝廷派出的金国通问使魏杞据理力争,不辱使命,终于与金国签订隆兴和议。时隔二十年后,这部新的宋金和议,将绍兴和议中宋金两国的臣属关系降为了叔侄关系,岁贡也改称岁币,每年银绢各二十万两匹,相比于绍兴和议每年也少了五万两匹。虽然仍躬身于金国之下,但相比于绍兴和议的屈辱,官家也获得了些许挽尊,也就勉强接受了。而太上皇则至为高兴,还为金国自备了一番礼物。大宋上下也一派祥和,相比于区区岁币和屈服,和平才是百姓最为渴求的,于是割让给金国商州和秦州的屈辱也很快被人淡忘了,宋金两国在这次和议后再次获得了宝贵的四十年和平发展时期。官家也一改隆兴年号,第二年改元乾道。
岳申听闻隆兴和议签订的消息,沉默半晌,才叹口气道:“这样也好,至少不用再打仗了,大家从此都可以安生过活。”自此之后只好暂息了投军报国的念头,只是一心练武,守墓等人。
每月初一和十五钱塘江涨潮之夜,岳申都会前去赶潮练功。岳申学着像雪艳愁一样,用纯正之气顺应大潮的汹涌之势,借势过江。刚开始还会经常掉落水中,后来就逐渐学会了挺立在潮头,与潮水一同飞驰。长此以往地练功,岳申的功力累积也逐渐深厚起来。
除了初一和十五的其他日子,岳申每天都早早地起来,带上一天的饮食,从钱塘家中步行到岳墓,开始一天的练功和等待。直练到星光满天,仍不见那穿白衣的姑娘,又收拾起失落的心情,步行回家。
光阴如水,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平静流淌了一千八百多天的时光,转眼间就到了乾道五年。在家赋闲五年,官家既不宣召,也不任命,浑似已经忘了岳申,岳申也已经对自己的仕途不再在意。五年间仍然没有等到雪艳愁,岳申内心满满的期望在日复一日无果的等待中又渐渐跌落到了谷底。连他自己也不禁开始怀疑起来,那六年的一同游历,是否根本就是一场梦,一场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的梦?而雪艳愁曾经出现的传言,是不是真的只是她的鬼魂乍然一现,而她其实早已在采石一战中香消玉殒了?
随着岳申年岁渐长,巩氏和岳甫越来越着急,今年他已二十九岁,可还是对母亲和哥哥的成亲要求置若罔闻。只有岳大娘替他说话:“他都还没对那姑娘死心,怎么可能会同意成亲?你们这是本末倒置啦。让他等到七老八十的,彻底死心了,再给他安排成亲不迟。”
巩氏气道:“你这弟弟已经让我操碎了心,你还来气我?让他等到七老八十,还怎么传宗接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们这三个孩子里面,就属阿申最不孝!”
岳申心下难过,也不答话,只是坐在巩氏身边,默默地给母亲捶肩,半晌才道:“娘,是孩儿不孝。可哥哥和姐姐已经给您生了那么多孙儿,难道还不够吗?您就别惦记着我了,就让我自生自灭吧。”岳大娘见从小皮到大的弟弟现在完全变了一副模样,也不禁心疼地叹了口气。
巩氏急道:“你哥哥姐姐生的是你哥哥姐姐的,可你连娘子都还没讨呢。再说娘也不舍得看着你这么一直孤身等着,人家男子三十岁,儿子都快到找娘子的年纪了,你还一个人这么单着,浪费了大好的年纪,就为了等一个人,娘心里都心疼死了……”
岳申强笑道:“娘,我挺好的,我现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多省事。而且小孩子有什么好的,成天吵吵闹闹,顽皮捣蛋。你看看觐儿,觌儿,岘儿和规儿,成天不也打来打去,还缠着我要学武,长大了肯定跟我一样让人操心。所以养儿子啊,都是白养。”
岳甫斜觑了岳申一眼:“我可没说话啊,你怎么咒上我儿子了?”
岳大娘笑道:“他这是咒你,咒你白养那么多儿子。”
岳申又将头靠在巩氏肩上,撒娇道:“娘,您别担心,我有感觉,用不了再等多久,艳愁就会回来了。您也再给我一些时间,以后一定让您抱上一堆大胖孙子。”
巩氏长叹了一口气,握着岳申的手说道:“阿申啊,娘也不求你出将入相,娘只求你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那姑娘我没见过,可她能让你一直孤身等着,这姑娘一定是个好姑娘。可世上的好姑娘那么多,为什么你就偏要吊死在一棵树上?钱塘县的张保义郎家的大女儿也很不错的,你要不去相亲看看?”
岳大娘噗嗤笑了一声,道:“娘,您说的是张喜儿呢?那小丫头才十七呢,比我们家阿申小了一轮,可别委屈了人家。”
岳申瞪了岳大娘一眼,又柔声对母亲道:“娘,您就别再让媒婆到处给我相亲了,这就是在瞎忙活……”
巩氏一听气道:“什么瞎忙活,我这是未雨绸缪。实话告诉你吧,这些年我已经等够了,我最多只能再给你一年多的时间。最晚你满三十岁的那天,必须得把这亲给我成了,否则就别来认我这个娘!”
巩氏第一次说这样的硬话,岳申听到呆了呆,胸中一股气冲了上来,他咬住嘴唇强行压住,默默地站起来,俯首给巩氏磕了个头,就转身走了,留下母亲、哥哥和姐姐在身后唤他也不应,急急地走了出去。刚踏出家门,眼泪就哗啦流了下来,岳申用袖子胡乱一擦,就跳上房梁跑掉了。
岳申在屋顶上纵跃,从钱塘家中向临安城奔去,眼泪将视线遮掩得模糊不清,可胸中那股气逼迫着他得不停跑下去。渐渐西湖的波光印入了眼中,岳申紧绷的神经也慢慢松弛了下来,他从屋顶一跃而下,穿过钱塘门和钱塘门外热闹的香市,沿着西湖失魂落魄地乱逛起来。
以前和雪艳愁在西湖边也曾这样乱逛过,岳申回想起九年前孟冬闯宫的那一晚。当时年少气盛,夜闯景灵宫,也曾经真的想过要刺杀太上皇,还好最终没被怨恨冲昏头脑。其实就算是杀了赵构这个奸君,也只能是让自己泄愤一场,对于局势并没有什么好处。后来在金国昭明宫时,虽然也曾经想过要刺杀完颜亮,却因为当时艳愁身份不明,可惜放弃了。如果那次就杀掉了完颜亮,也就不用直等到战争迫在眉睫,艳愁自己孤身前往金营,两人也不用分开。现在自己安享着她牺牲自己换来的和平盛世,心中却全是追悔,全是自责。不知当时她的心中是否也有犹豫,也有遗憾?
岳申心情复杂地只顾埋头乱走,忽然听到一阵熙熙攘攘的声音,抬头一看,原来已经到了夕照山下,一群百姓围着几个僧人,正在捐银钱。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岳申也过去把身上的银钱全部布施了。正准备走,一位老僧对他合十道:“施主布施帮助建造佛塔,自成无上道,广度无数众。”岳申一愣,问道:“建造佛塔?要建什么塔?”老僧道:“老衲在此募资,是要重建雷峰塔。”
岳申呆了半晌,猛然抓住老僧的手,急道:“法师,能让我帮忙吗?我什么工钱都不要,我还可以捐更多的银钱,我只想能自己亲手把雷峰塔给建起来。”
老僧微笑道:“若人能布施伽蓝一砖一瓦,其功德直至砖瓦化为尘土方才消亡。施主发此心善念,无上功德将与佛塔同在。”
岳申摇摇头道:“我不是为了自己的功德,我是为了一个人。”
老僧愕然道:“为了一个人?”
岳申出神道:“她曾经说过,要是西湖边有一座高楼,就要天天躺在楼顶上,看西湖看一辈子。要是我把雷峰塔给建起来,她会不会就回来了?”
老僧微微一笑:“她是个女施主吧?”
岳申回过神来,不好意思道:“让法师见笑了,我想要完成她的心愿,这是我能为她最后做的事了。您能让我帮忙建塔吗?”说着不觉红了眼眶。
老僧合十道:“施主虽是为故人,修建佛塔也是功德无量,老衲当然求之不得。老衲法号智友,主持雷峰塔的修建,施主之后还可以来这里找我,银钱募集完成后我们就会开工。”
岳申也合十道:“多谢法师。”
岳申沿着西湖逛了一大圈,在风徽亭、翠雨亭、观鹤阁驻足流连,在湖边望着湖中的画舫船发呆,思虑良久,终于在傍晚回到了钱塘家中。巩氏见他回来了,上前一把抱住就哭道:“为了她,你都学会与娘赌气了,你不是答应娘不再离家出走了吗?”
岳申也抱住母亲,安慰道:“娘,我不是赌气,更不是离家出走,我只是心中憋闷,去西湖边走了走,这不是又回来了吗?”
巩氏哭哭啼啼道:“你哥哥和姐姐出去找了你一天,都找不到你,现在都还没回来,你出去那么久可把娘都吓死了。”
岳申把巩氏扶到桌边坐下,蹲在她身边,说道:“娘,我走了一天,也想了一天。我想明白了,我不能因为自己的事,再让你们为我担心了。我愿意成家,愿意为岳家传宗接代……”
巩氏止住泪,喜道:“你真的愿意听娘的了?你真的不等那个姑娘了?”
岳申点头道:“是,但您还得最后给我一点时间。智友法师要在西湖边重新修建雷峰塔,我要去帮忙,等塔修好了,我就成家。”
巩氏疑惑道:“修塔?你为什么要去帮忙修塔?那得修多久啊?”
岳申兀自出神,喃喃道:“不管男女老少,贫富贵贱,还是亲疏远近,大理宋金,众生尽皆平等。为他们的生死存亡忧心如焚,尽心竭力,毫无分别。曾经答应过广弘的,她都做到了,可我们的两箭之盟,她终究还是负了。而我也已经无法再遵守我们的约定,不能再继续等她。那么在放弃之前,让我至少完成她的一个心愿吧。”
见巩氏点头答应,岳申默默起身离去。巩氏又叫住他道:“那娘就去定钱塘县张保义郎家的大女儿张喜儿了,可以吗?”
岳申苦笑道:“如果不是她,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您想定谁就是谁吧。”
巩氏看着岳申黯然离去的背影愕然愣住,笑容僵在了脸上。
第二天岳申就将自己的所有积蓄捐给了智友法师,用于雷峰塔的修建。雷峰塔的重修也很快就开始了,夯实塔基,修整地宫,工事繁忙,岳申在工地上干得起劲,十天半个月才回家一次。
从智友法师那里,岳申才知道原来这雷峰塔最早修建于北宋太平兴国二年,当时吴越国王钱俶为供奉佛螺髻发舍利,祈求国泰民安,修建了七层砖木结构楼阁式佛塔。传说因纪念黄氏王妃生子,塔名黄妃,后又因处雷峰之上而改名为雷峰塔。北宋宣和二年,雷峰塔毁于方腊起义的战火之中,如今又历经了五十年的风雨,残砖剩瓦也都完全破败了。
吴越国时修建的地宫智友法师并没有打开,据说里面供奉有吴越国时请来的佛螺髻发塔和各种宝物,为了保护这些稀世珍宝不被盗窃,岳申整日守护在旁。整修好了塔基之后,就开始在此之上修建塔芯,塔芯要用赭色塔砖层层垒砌搭成,需要大量的劳力修筑。虽然风吹日晒异常辛苦,可这却成为岳申最热爱的劳作。他年轻力壮,又没有成家,似乎把身上蕴藏着的无穷精力,全部都投入到了垒砌塔砖之中。跟砖工学会了砌砖技艺之后,岳申就包揽了所有砌砖的活儿,完全沉迷于这项枯燥乏味又无比辛苦的工作。
在其他人看来,岳申似乎是在以一种自虐式的勤奋拼着命地干活,从早到晚,如同疯魔。可对岳申来说,他完全沉浸于这种层层叠叠的重复劳作,甚至可以说是享受。在日复一日的堆叠中,他仿佛能忘记了时间和痛苦,所需要在意的就只有不断叠高的砖墙。
因为他堆砌的已经不是砖了,而是对雪艳愁的思念。把这些年来刻骨的相思都砌进了砖里,心中剩下的就只有空洞了吧。随着塔身不断攀升,砌砖越高,望得越远,她是不是就越有可能回来?而这样的期望最后也都淡了,只剩下埋着头一块砖一块砖地专注堆叠。岳申只觉得安心,别无所求,只求能这样一直干下去,不要让自己停下来,不要让自己闲下来,不要让自己再有精力去思念和悔恨。当所有的精力都消耗殆尽,躺在床上,就能立刻昏睡过去,不用再尝那噬心刻骨,辗转反侧的滋味。
岳申渐渐忘记了所有,生命中只剩下砌砖。他这样一直砌了快一年,塔已有五层,工程快要收尾了。站在塔顶,可以看到西湖全景,俯瞰湖波荡漾,美不胜收。岳申时常坐在塔顶,想象着要是雪艳愁能坐在他的身边,会怎样赞叹这样的美景,怎样赞赏他的能干。可这终归只是想象,做完美梦,还是要回归到现实的。
乾道六年末的一天,岳申又在塔顶做着美梦,却真的听到了本应该出现在梦中的声音。从塔下传来一个女人惊讶的声音:“这里居然建起了一座塔。”一个孩子稚嫩的声音问道:“娘亲,这里本来没有塔的吗?”那女人温柔道:“本来没有,但现在有了高塔,我们就可以上去眺望西湖了,你想上去看看吗,成光?”孩子兴奋道:“我想看,娘亲。”
这女人的声音是如此的熟悉,岳申有点不敢相信,恍恍惚惚地向塔下望去。果然,他看到了相随,牵着一个孩子的手,正抬头向塔顶张望。
岳申的手有点颤抖,他跃身向塔下跳去,在空中按了两掌,减缓了下落的速度,然后轻飘飘地落在相随身边。相随见岳申突然从空中出现,惊道:“洛飞,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这个名字称呼岳申了,岳申觉得有点恍然如梦,呆了一呆,说道:“我刚才在塔顶听到了你的声音,就跳下来了。没想到你还活着,相随姐,这些年你还好吗?”
相随抿嘴一笑,道:“我们挺好的,这塔是你建的?”
岳申点了点头,指了指躲在相随身后的孩子,问道:“这是你跟……”本来想问是不是鹤卿的孩子,但岳申看那孩子也不过六七岁左右的年龄,于是住了嘴。
相随把孩子拉到身前来:“这是我跟金老六的孩子,叫金成光,快叫叔叔。”
金成光怯生生地叫了声“叔叔”,岳申上前去摸了摸他的头,说道:“真乖,成光,是个好名字。”
相随笑了笑,说道:“成光的名字是艳愁取的。”
岳申伸出的手颤抖了一下,眼中闪着光,轻声问道:“艳愁也还活着?”
相随看着岳申,郑重地点点头道:“艳愁当然还活着,她一直在找你。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
岳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佛把这些年重重压在心中的纠结和疑虑都从胸中吐了出来,可是眼泪也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岳申一边流泪一边笑道:“这些年,我一直在临安等她呢。我也想问,她到底去了哪里?”